傅译名著-《人生五大问题》之 论婚姻 莫罗阿著


论婚姻
在此人事剧变的时代,若将人类的行动加以观察,便可
感到一种苦闷无能的情操。什么事情都好似由于群众犯了
一桩巨大的谬误,而这个群众却是大家都参加着的,且大家
都想阻止,指引这谬误,而实际上终于莫名其妙地受着谬误
的行动的影响。普遍的失业呀,灾荒呀,人权剥夺呀,公开
的杀人呀,生长在前几代的人,倒似乎已经从这些古代灾祸
中解放出来了。在五十年中,西方民族曾避免掉这种最可
悲的灾祸。为何我们这时代又要看到混乱与强暴重新抬头
呢?这悲剧的原因之一,我以为是由于近代国家把组成纤
维的基本细胞破坏了之故。
在原始的共产时代以后,一切文明社会的母细胞究竟
是什么呢?在经济体系中,这母细胞是耕田的人借以糊口
度日的小农庄,如果没有了这亲自喂猪养牛饲鸡割麦的农
人,一个国家便不能生存。美洲正是一个悲惨的例子。它有
最完美的工厂,最新式的机器,结果呢?一千三百万的失业
者。为什么?因为这些太复杂的机器变得几乎不可思议了。
人的精神追随不上它们的动作了。
并非美国没有农人,但它的巨大无比的农庄不受主人
支配。堆积如山的麦和棉,教人怎能猜得到这些山会一下
子变得太高了呢?在小农家,是有数千年的经验和眼前的
需要安排好的,每一群自给自食的农人都确知他们的需要,
遇着丰年,出产卖得掉,那么很好,可以买一件新衣,一件外
套,一辆自由车。遇着歉收,那么,身外的购买减少些,但至
少有得吃,可以活命。这一切由简单的本能统治着的初级
社会,联合起来便形成稳重的机轴,调节着一个国家的行
动。经济本体如此,社会本体亦是如此。
一般改革家,往往想建造一种社会,使别种情操来代替
家庭情操,例如国家主义,革命情操,行伍或劳工的友谊等。
在或长或短的时间距离中,家庭必改组一次。从柏拉图到
奚特(Andre Gide)①,作家尽可诅咒家庭,可不能销毁它。
短时期内,主义的攻击把它压倒了。精神上却接着起了恐
慌,和经济恐慌一样不可避免,而人类重复向自然的结合乞
取感情,有如向土地乞取粮食一般。
凡是想统治人类的人,无论是谁,必得把简单本能这大
概念时时放在心上,它是社会底有力的调节器。最新的世
界,必须建筑于饥饿、愿欲、母爱等等上面,方能期以稳固。
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联合最难确立。无思想的行动是非人
的②。不担承现实底重量的思想,则常易不顾困难。它在超
越一切疆域之外,建立起美妙的但是虚幻的王国。它可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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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系现代法国名作家。
②按即无人性的,不近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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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币解体,可以分散财富;可以改造风化,可以解放爱情。但
现实没有死灭得那么快。不论是政治家或道德家,都不能
把国家全部改造,正如外科医生不能重造人身组织一样。他
们的责任,在于澄清现局,创造有利于回复健康的条件;他
们都应得顾及自然律,让耐性的、确实的、强有力的生命,把
已死的细胞神秘地重行构造。
在此,我们想把几千年来,好歹使人类不至堕入疯狂与
混乱状态的几种制度加以研究。我们首先从夫妇说起。
拜仑有言:“可怕的是:既不能和女人一起过生活,也不
能过没有女人的生活,”从这一句话里他已适当地提出了夫
妇问题。男子既不能没有女人而生活,那未什么制度才使
他和女人一起生活得很好呢?是一夫一妻制么?有史以来
三千年中,人类对于结婚问题不断的提出或拥护或反对的
论据。拉勃莱(Rabelais l483?一1553)①曾把这些意见汇
集起来,在巴奴越(Panurge)向邦太葛吕哀(Pantagruel)征
询关于结婚的意见的一章中,邦太葛吕哀答道:
“既然你掷了骰子,你已经下了命令,下了坚固的
决心,那么,再也不要多说,只去实行便是。”
“是啊,”巴奴越说,“但没有获得你的忠告和同意
之前,我不愿实行。”
“我表示同意,”邦太葛吕哀答道,“而且我劝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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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系法国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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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做。”
“可是,”巴奴越说,“如果你知道最好还是保留我
的现状,不要翻什么新花样,我更爱不要结婚。”
“那么,你便不要结婚,”邦太葛吕哀答道。
“是啊,但是,”巴奴越说,“这样你要我终生孤独没
有伴侣么?你知道苏罗门(Solomon)经典上说:孤独
的人是不幸的。单身的男子永远没有象结婚的人所享
到的那种幸福。”
“那么天啊!你结婚便是,”邦太葛吕哀答道。
“但,”巴奴越说,“如果病了,不能履行婚姻的义务
时,我的妻,不耐烦我的憔悴,看上了别人,不但不来救
我的急难,反而嘲笑我遭遇灾祸,(那不是更糟!)窃盗
我的东西,好似我常常看到的那样,岂不使我完了么?”
“那么你不要结婚便是,”邦太葛吕哀回答。
“是啊,”巴奴越说,“但我将永没有嫡亲的儿女,为
我希望要永远承继我的姓氏和爵位的,为我希望要传
给他们遗产和利益的。”
“那么天啊,你结婚便是。”邦太葛吕哀回答。
在雪莱的时代,有如拉勃莱的时代一样,男子极难把愿
欲、自由不羁的情操,和那永久的结合——婚姻——融和一
起。雪菜曾写过:“法律自命能统御情欲底不规则的动作:
它以为能令我们的意志抑制我们天性中不由自主的感情。
然而,爱情必然跟踪着魅惑与美貌的感觉;它受着阻抑时便
死灭了;爱情真正的原素只是自由。它与服从、嫉妒、恐惧,
都是不两立的。它是最精纯的最完满的。沉浸在爱情中的
人,是在互相信赖的而且毫无保留的平等中生活着的。”
一百年后,萧伯讷重新提起这问题时说,如果结婚是女
子所愿欲的,男于却是勉强忍受的。他的《邓·璜》(Don
Juan)①说:“我对女人们倾诉的话,虽然受人一致指责,但
却造成了我的妇孺皆知的声名。只是她们永远回答说,如
果我进行恋爱的方式是体面的,她们可以接受。我推敲为
何要有这种限制,结果我懂得:如果她有财产,我应当接受,
如果她没有,应当把我的贡献给她,也应当欢喜她交往的人
及其谈吐,直到我老死,而且对于一切别的女人都不得正眼
觑视。我始终爽直地回答,说我一些也不希望如此,如果女
人的智慧并不和我的相等或不比我的更高,那么她的谈吐
会使我厌烦,她交往的人或竟令我不堪忍受,我亦不能预先
担保我一星期后的情操,更不必说终生了,我的提议和这些
问题毫无关系,只凭着我趋向女性的天然冲动而已。”
由此可见反对结婚的人底中心论据,是因为此种制度
之目的,在于把本性易于消灭的情绪加以固定。固然,肉体
的爱是和饥渴同样的天然本能,但爱之恒久性并非本能啊。
如果,对于某一般人,肉欲必需要变化,那么,为何要有约束
终生的誓言呢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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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系萧氏名作之一。
②按系指婚姻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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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些人说结婚足以减少男子的勇气与道德的力量。
吉伯林(Kipling)在《凯芝巴族的历史》中叙述凯芝巴大尉,
因为做了好丈夫而变成坏军官。拿破仑曾言:“多少男子的
犯罪,只为他们对于女人示弱之故!”白里安坚谓政治家永
远不应当结婚:“看事实罢,”他说,“为何我能在艰难的历程
中,长久保持我清明的意志?因为晚上,在奋斗了一天之后,
我能忘记;因为在我身旁没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嫉妒的妻子,
老是和我提起我的同僚们底成功,或告诉我人家说我的坏
话……这是孤独者的力量。”婚姻把社会的痫狂加厚了一重
障蔽,使男子变得更懦怯。
即是教会,虽然一方面赞成结婚比蓄妾好,不亦确言独
身之伟大而限令它的传教士们遵守么?伦理家们不是屡言
再没有比一个哲学家结婚更可笑的事么?即令他能摆脱情
欲,可不能摆脱他的配偶。人家更谓,即令一对配偶间女子
占有较高的灵智价值,上面那种推理亦还是对的,反对结婚
的人说:“一对夫妇总依着两人中较为庸碌的一人底水准而
生活的。”
这是对于婚姻的攻击,而且并非无力的;但事实上,数
千年来,经过了多少政治的宗教的经济的骚乱剧变,婚姻依
旧存在,它演化了,可没有消灭。我们且试了解它所以能久
存的缘故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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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下所述,可参看孔德(Auguste Comte)著:Politique Positive。(卷二卷三);Theorie Positive de la Famille。—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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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本能,使一切人类利用他人来保障自己的舒适与
安全,故要驯服这天然的自私性格,必得要一种和它相等而
相反的力量。在部落或氏族相聚而成的简单社会中,集团
生活的色彩还很强烈,游牧飘泊的本能,便是上述的那种力
量。但疆土愈广,国家愈安全,个人的自私性即愈发展。在
如此悠久的历史中,人类之能建造如此广大如此复杂的社
会,只靠了和生存本能同等强烈的两种本能,即性的本能与
母性的本能。必须一个社会是由小集团组成的,利他主义
方易见诸实现,因为在此,利他主义是在欲愿或母性的机会
上流露出来的。“爱的主要优点,在于能把个人宇宙化。”①
但在那么容易更换对象的性本能上面,如何能建立一
种持久的社会细胞呢?爱,令我们在几天内容受和一个使
我们欢喜的男人或女子共同生活,但这共同生活,不将随着
它所由产生的愿欲同时消灭么?可是解决方案的新原素便
在于此。“婚姻是系着于一种本能的制度。”人类的游牧生
活,在固定的夫妇生活之前,已具有神妙的直觉,迫使人类
在为了愿欲②之故而容易发誓的时候发了誓,而且受此誓
言的拘束。我们亦知道在文明之初,所谓婚姻并非我们今
日的婚姻,那时有母权中心社会,多妻制及一妻多夫制社会
等。但时间的推移,永远使这些原始的形式,倾向于担保其
持久性的契约,倾向于保护女子之受别的男人欺凌;保幼、
养老,终于形成这参差的社会组织,而这组织的第一个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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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D.H.Lawrence: Fantaisie de l'Inconscient.——原注
②按本文所言愿欲大抵皆指性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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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夫妇。
萧伯讷的邓·磺说:“社会组织与我何干?我所经意的
只是我自身的幸福盖于我个人人生之价值,即在永远有‘传
奇式的未来’之可能性,这是欲愿和快乐的不息的更新;故
毫无束缚可言。”那么,自由的变换是否为幸福必不可少的
条件?凡是享有此种生活的人,比他人更幸福更自由么?“造
成迦撒诺伐(Casanova l725一1798)①与拜仑的,并非本能。
而是一种恼怒了的想象,故意去刺激本能。如果邓·璜之
辈只依着愿欲行事,他们亦不会有多少结合的了。"②
邓·璜并非一个不知廉耻的人,而是失望的感伤主义
者。“邓·璜自幼受着诗人画家音乐家的教养,故他心目中
的女子亦是艺术家们所感应他的那一种,他在世界上访寻
他们所描写的女人,轻盈美妙的身体,晶莹纯洁的皮肤,温
柔绮丽,任何举止都是魅人的,任何言辞都是可爱的,任何
思想都是细腻入微的。”换一种说法,则假若邓·璜(或说是
太爱女人的男子)对于女子不忠实③,那也并非他不希望忠
实,而是因为他在此间找不到一个和他心目中的女子相等
的女子之故。拜仑亦在世界上寻访一个理想的典型:温柔
的女人,有羚羊般的眼睛,又解人又羞怯,天真的,贤淑的,
肉感的而又贞洁的;是他说“聪明到能够钦佩我,但不致聪
明到希望自己受人钦佩”的女子。当一个女人使他欢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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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放浪形骸著名。
②见D.H.Lawrence:Femmes Amoureuses。——原注
③按即男子对于女子不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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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诚心想她将成为他的爱人,成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女神。
等他认识较深时,他发见她和其他的人类一样,受着兽性的
支配,她的性情亦随着健康而转移,她也饮食,(他最僧厌看
一个女人饮食,)她的羚羊般的眼睛,有时会因了嫉妒而变
得十分犷野,于是如邓·磺一般,拜仑逃避了。
但逃避并不曾把问题解决。使婚姻变得难于忍受的许
多难题(争执、嫉妒、趣味的歧异),在每个结合中老是存在。
自由的婚姻并不自由。你们记得李兹(Liszt)①和亚果夫人
(Mme d' Agoult)的故事么?你们也可重读一次《安娜小
史》②中,安娜偕龙斯基私逃的记述。龙斯基觉得比在密月
中的丈夫更受束缚,因为他的情人怕要失去他③。多少的言
语行动举止,在一对结了婚的夫妇中间是毫无关系的,在此
却使他们骚乱不堪。因为这对配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因
为两个人都想着这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完了?”龙斯基或拜
仑,唯有极端忍心方得解脱。他应当逃走。但邓·璜并非忍
心的人。他为逃避他的情人而不使她伤心起见,不得不勉
强去出征土耳其。拜仑因为感受婚姻的痛苦,甚至希望恢
复他的结合,与社会讲和。当然,且尤其在一个不能离婚的
国家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很可能因了种种原因不得不
和社会断绝关系,他们没有因此而不感痛苦的。
往往因了这个缘故,邓·璜(他的情人亦如此)发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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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系十九世纪大音乐家。
②按系托尔斯泰名著。
③按即她怕他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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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婚姻中男子和女子有最好的机会,可以达到相当完满
的结合。在一切爱的结合之初,愿欲使男女更能互相赏识,
互相了解。但若没有任何制度去支撑这种结合,在第一次
失和时便有解散的危险。“婚姻是历时愈久缔结愈久的唯一
的结合”①。一个结了婚的男子(指幸福的婚姻而言),因为
对于一个女子有了相当的认识,因为这个女子更帮助他了
解一切别的女子,故他对于人生的观念,较之邓·璜更深切
更正确。邓·璜所认界,亲爱的女人,”而是一
个本身便美妙非凡的世界,男人会感到可以为这世界而牺
牲一切,牺牲他的爱情,甚至他的生命。
女子的天性,倾向着性爱与母爱,男子的天性,专注于
外界。两者之间固存着无可避免的冲突,但解决之道亦殊不
少。第一,是创造者的男子底自私的统治。洛朗斯曾言:“唤
醒男子底最高感应的,决不是女子。而是男子的孤寂如宗教
家般的灵魂,使他超脱了女人,把他引向崇高的活动。……
耶稣说:‘女人,你我之间有何共同之处?’凡男子觉得他的
灵魂启示他何种使命何种事业的时候,便应和他的妻子或
母亲说着同样的话。”
凡一切反抗家庭专制的男子,行动者或艺术家,便可以
上述的情操加以解释或原恕。托尔斯泰甚至逃出家庭;他
的逃避只是可怜的举动,因为在这番勇敢的行为之后,不久
便老病以死;但在精神上,托尔斯泰早已逃出了他的家庭;
在他的主义和生活方式所强制他的日常习惯之间,冲突是
无法解救的。画家高更(PauI Gaugu1n)①抛奔了妻儿财产,
独个子到泰伊蒂岛(Tahiti)上过活,终于回复了他的本来。
但托尔斯泰或高更的逃避是一种弱点的表现。真正坚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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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系法国近代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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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者会强制他的爱人或家庭尊重他的创造。在歌德家中,
没有一个女人曾统治过。每逢一个女子似乎有转变他真正
任务的倾向时,歌德便把她变成固定的造像。他把她或是
写成小说或是咏为诗歌,此后,便离开她了。
当环境使一个男子必须在爱情与事业(或义务)之间选
择其一的时候,女人即感到痛苦,有时她亦不免抗拒。我们
都稔悉那些当水手或士兵的夫妇,他们往往为了情操而把
前程牺牲了。白纳德(Arnold Benett)以前曾写过一出可异
的剧本,描写一个飞行家经过了不少艰难,终于取得了他所
爱的女子。这女子确是一个杰出的人才,赋有美貌、智慧、
魅力、思想,她在初婚时起决心要享受美满的幸福。他们在
山中的一家旅店中住下,度着蜜月,的确幸福了。但丈夫忽
然得悉他的一个劲敌己快要打破他所造成的最得意的航空
纪录。立刻,他被竞争心鼓动了,妻子和他谈着爱情,他一
面听一面想着校准他的引擎。未了,当她猜到他希望动身
时,她悲哀地?????地说:“你不看到在我女人的生涯中,这几
天的光阴,至少和你在男子生活中的飞行家的冒险同样重
要么?”但他不懂得,无疑的,他也应该不懂得。
因为如果情欲胜过了他的任务,男子也就不成其为男
子了。这便是萨松(Samson)的神话①,便是哀克尔(Hercu一
1e)跪在翁华尔(Omphale)脚下的故事②。一切古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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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译者按——萨松(Samson)为希伯莱法官,以勇力过人
著名。相传其勇力皆藏于长发中,后萨松惑一女名达丽拉
(Dalila),伊乘萨松熟睡,将其长发剃去,自此遂失其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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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曾歌咏为爱情奴隶的男子。美丽的巴丽斯(Paris)是一个
恶劣的兵士③;嘉尔曼(Carmen)诱使她的爱人堕落;玛侬
(Manon)使她的情人屡次犯罪。即是合法的妻子,当她们
想在种种方面支配丈夫的生活时,亦会变成同样可怕的女
人。“当男子丧失了对于创造活动的深切意识时,他感到一
切都完了,的确,他一切都完了。当他把女人或女人与孩子
作为自己的生命中心时,他便堕入绝望的深渊”。一个行动
者的男子而只有在女人群中才感到幸福,决不是一种好现
象。这往往证明他惧怕真正的斗争。威尔逊,那个十分骄傲
的男子,不能容受人家的抵触与反抗,故他不得不遁入崇拜
他的女性群中。和男子冲突时,他便容易发怒,这永远是弱
的标识啊,真正强壮的男子爱受精神上的打击,有如古代英
雄爱有刀剑的击触一样。
然而在一对幸福的配偶中,女子也自有她的地位和时
间,“因为英雄并非二十四小时都是英雄的啊……拿破仑或
其他任何英雄可以在茶点时间回家,穿起软底鞋,体味他夫
人的爱娇,决不因此而丧失他的英雄本色。因为女人自有
她自己的天地;这是爱情的天地,是情绪与同情的天地。每
个男于也应得在一定的时间脱下皮靴,在女性宇宙中宽弛
一下,纵情一下”。而且一个男子在白天离家处于男子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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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译者按——哀克尔(Hercu1e)为希腊神话中最有勇力之
神,惑李地女后Omphales,伊命其在膝下纺织为女工,哀
克尔从之。
③译者按——希腊神话,巴丽斯以美貌著名,恋美女海仑,
掳之以归。遂被希腊人围攻脱洛阿城(Tro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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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再回到全然不同的另一思想境界中去,亦是有益的事。
真正的女子决不妒忌行动,事务,政治生活或灵智生活;她
有时会难受,但她会掩饰痛苦而鼓励男子。安特洛玛克(A-
ndromaque)在哀克多(Hector)动身时忍着泪。她有她为
妻的任务。

综合以上所述,我们当注意的是:不论一件婚姻是为双
方如何愿望,爱情如何浓厚,夫妇都如何聪明,他俩至少在
最初数天将遇到一个使他们十分惊异的人物。
可是初婚的时期,久已被称为“蜜月”。那时候,如果两
人之间获得性生活方面的和谐,一切困难最初是在沉迷陶
醉中遗忘的。这是男子牺牲他的朋友,女子牺牲她的嗜好
的时期,在约翰·克里司朵夫(Jean-Christople)①中,有
一段关于婚期的女子的很真实的描写,说这女子“毫不费力
地对付抽象的读物,为她在一生任何别的时期中所难于做
到的。仿佛一个梦游病者,在屋顶上散步而丝毫不觉得这
是可怕的梦。随后她看见屋顶,可也并未使她不安,她只自
问在屋顶上做些什么,于是她回到屋子里去了。”
不少女人在几个月或几年之后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她们努力使自己不要成为自己,可是这努力使她支持不住。
她们想着:
——我想跟随他,但我错误了。我原是不能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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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系罗曼罗兰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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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方面,觉得充满着幸福,幻想着危险的行动。
拜仑所说在蜜月之后的“不幸之月”,便是如此造成的
这是狂热过度后的颓丧。怨耦形成了。有时夫妇间并不完
全失和,虽然相互间己并不了解,但大家在相当距离内还有
感情。有一次,一个美国女子和我解释这等情境,说:
——我很爱我的丈夫,但他住在一个岛上,我又住在另
一个岛上,我们都不会游泳,于是两个人永远不相会了。
奚特曾言:“两个人尽可过着同样的生活,而且相爱,但
大家竟可互相觉得谜样的不可测!”
有时候这情形更严重,从相互间的不了解中产生了敌
意。你们当能看到,有时在饭店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于,坐
在一张桌子前面,静悄俏的,含着敌意,互相用批评的目光
瞩视着。试想这种幽密的仇恨,因为没有一种共同的语言
而不能倾诉,晚上亦是同床异梦,一声不响地,男子只听着
女子呻吟。
这是不必要的悲剧么?此外不是有许多幸福的配偶么?
当然。但若除了若干先天构成的奇迹般的和谐之外,幸福
的夫妇,只因为他们不愿任凭性情支配自己而立意要求幸
福之故。我们时常遇到青年或老年,在将要缔婚的时候,因
怀疑踌躇而来咨询我们。这些会话,老是可异地和巴奴越
与邦太葛吕哀的相似。
——我应当结婚么?访问者问。
——你对于你所选择的他(或她)爱不爱呢?
——爱的,我极欢喜见到他(或她),我少不了他(或
她)。
——那么,你结婚便是。
——无疑的,但我对于缔结终生这事有些踌躇……因
此而要放弃多少可能的幸福真是可怕。
——那么你不要结婚。
——是啊,可是这老年的孤寂……
——天啊,那么你结婚就是!
这种讨论是没有结果的。为什么?因为婚姻本身(除了
少数幸或不幸的例外)是无所谓好坏的。成败全在于你。只
有你自己才能答复你的问句,因为你在何种精神状态中预
备结婚,只有你自己知道。“婚姻不是一件定局的事,而是待
你去做的事。”
如果你对于结婚抱着象买什么奖券的念头:“谁知道?
我也许会赢得头彩,独得幸运……”那是白费的。实在倒
应该取着艺术家创作一件作品时那样的思想才对。丈夫与
妻子都当对自己说:“这是一部并非要写作而是要生活其中
的小说。我知道我将接受两种性格的异点,但我要成功,我
也定会成功。”
假如在结婚之初没有这种意志,便不成为真正的婚姻。
基督旧教的教训说,结婚的誓约在于当事人双方的约束,而
并非在于教士的祝福;这是很好的思想。如果一个男人或
女人和你说:“我要结婚了……什么?才得试一试……如果
失败,也就算了,总可有安慰的办法或者是离婚,”那你切勿
迟疑,应得劝他不必结婚。因为这不是一件婚姻啊。即是具
有坚强的意志,热烈的情绪,小心翼翼的谨慎,还是谁也不
敢确有成功的把握,尤其因为这件事业的成功不只关系一
人之故。但如果开始的时候没有信心,则必失败无疑。
婚姻不但是待你去做,且应继续不断把它重造的一件
事。无论何时,一对夫妇不能懒散他说:“这一局是赢得了,
且休息罢。”人生的偶然,常有掀动波澜的可能。且看大战
曾破坏掉多少太平无事的夫妇。且看两性在成年期间所能
遭遇的危险。所以要每天重造才能成就最美满的婚姻。
当然,这里所谓每天的重造,并不是指无穷的解释,互
相的分析与忏悔。关于这种危险,曼尔蒂(Meredlih)与夏
杜纳(Chardonne)说得很对:“过分深刻的互相分析,会引
致无穷尽的争论。”故“重造”当是更简单更幽密的事。一个
真正的女子不一定能懂得但能猜透这些区别,这些危险,这
种烦闷。她本能地加以补救。男子也知道,在某些情形中,
一瞥,一笑,比冗长的说明更为有益。但不论用什么方法,
总得永远重造。人间没有一样东西能在遗忘弃置中久存的,
房屋被弃置时会坍毁,布帛被弃置时会腐朽,友谊被弃置时
会淡薄,快乐被弃置时会消散,爱情被弃置时亦会溶解。应
当随时葺理屋顶,解释误会才好。否则仇恨会慢慢积聚起
来,蕴藏在心魂深处的情操,会变成毒害夫妇生活的恶痈。
一旦因了细微的口角,脓肠便会溃发,使夫妇中每个分子发
见他自己在别一个人心中的形象而感到骇怕。
因此,应当真诚,但也得有礼。在幸福的婚姻中,每个
人应尊重对方的趣味与爱好。以为两个人可有同样的思想,
同样的判断,同样的欲愿,是最荒唐的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也是要不得的。我们说过,在蜜月时期,爱人们往往因了幻
想的热情的幸福,要相信两个人一切都相似,终于各人的
天性无可避免地显露出来。故阿仑曾言:“如果要婚姻成为
夫妇的安乐窝,必得要使友谊慢慢代替爱情。”代替么?不,
比这更复杂。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谊必得与爱情融和一
起。友谊的坦白在此会发生一种宽恕和温柔的区别。两个
人得承认他们在精神上,灵智上是不相似的,但他们愉快地
接受这一点,而且两人都觉得这倒是使心灵上互相得益的
良机。对于努力解决人间纠纷的男子,有一个细腻、聪明、
幽密、温柔的女性在他身旁,帮助他了解他所不大明白的女
性思想,实在是一支最大的助力。
所谓愿欲,虽然是爱情的根源,在此却不能成为问题。
在这等结合中,低级的需要升华了。肉体的快乐,因了精神
而变成超过肉体快乐远甚的某种境界的维持者。对于真正
结合一致的夫妇,青春的消逝不复是不幸。白首偕老的甜
蜜的情绪令人忘记了年华老去的痛苦。
拉·洛希夫谷(La Rochefaucauld)①曾有一句名言,
说:“尽有完满的婚姻,决无美妙的婚姻。”我却希望本文能
指出人们尽可想象有美妙的。但最美妙的决不是最容易的。
两个人既然都受意气、错误、疾病等等的支配,足以改变甚
至弄坏他们的性情,共同生活又怎么会永远没有困难呢?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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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系法国十七世纪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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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冲突的婚姻,几与没有政潮的政府同样不可想象。只是
当爱情排解了最初几次的争执之后,当感情把初期的忿怒
化为温柔的、嬉戏似的宽容之后,也许夫妇间的风波将易于
平复。
归结起来是:婚姻绝非如浪漫底克的人们①所想象的
那样;而是建筑于一种本能之上的制度,且其成功的条件不
独要有肉体的吸引力,且也得要有意志、耐心、相互的接受
及容忍。由此才能形成美妙的坚固的情感,爱情、友谊、性
感、尊敬等等的融和,唯有这方为真正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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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即热情的富于幻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