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濕熱的八月下午,我到附近的美國同事約翰家送一樣文件。他知道我要來,早把面對樹林的邊門打開。我跨進門前,看到地上有一條成人手臂般長,手杖粗細的黑蛇,一動不動地橫擋入口。想到約翰向來喜歡耍寶,一定是想嚇唬我,好欣賞我尖聲呼叫的糗相,我偏不驚慌,讓他詭計不得逞。正在洋洋自得處變不驚,卻見到蛇身翻動了一下,露出鮮黃色的肚皮。哇塞!約翰買的這條蛇還是電池發動的呢!剛讚嘆完,突然醒悟到:不,這是一條活生生的蛇!於是,我魂魄全出了竅,手足失措地拼命喊叫約翰。
約翰聽到我的鬼叫,忙從廚房趕來「救美」。看到我語無倫次地指著地上的蛇,這個大個子,兩百多磅的壯漢,立刻顫抖地哀叫,聲音比我還觫慄慌亂,想是因為蛇侵入他的領域,直接威脅到他,不能像我這個「檻外人」可以一逃了之。他讀中學的女兒聽到雞飛狗跳,從隔壁房間伸過頭來一瞧,馬上加入尖叫行列,而且迅速縮回脖子奔向臥室,把門用力關緊,顧不得老爸死活了。
原本懶洋洋的蛇,受到我們的尖聲三重唱驚嚇,竟亂了方寸,不回頭是岸,溜歸森林,反而向廚房扭去。約翰隨手抓起一柄拖把,往蛇身上推撥,想把牠朝門口趕。
蛇居然豎起半身,憤怒地瞪著他,還作勢要向他撲去,把約翰嚇得面色慘白,手腳發軟。眼看約翰就要無助地昏倒在蛇面前,隔門觀戰的我只能遙遙提供軍師意見:「快打九一一。」
九一一要約翰跟動物控制中心求援。聽完約翰結結巴巴的陳述,動物控制中心答應派人來抓蛇,大概一個小時內可以抵達。這時,蛇也為自己找到安全的藏身處——冰箱後頭,約翰就坐在冰箱對面監視著牠,以防這不速之客亂闖內室。
中國人以「泰山崩於前其色不變」形容一個人的不凡鎮定功夫;古往今來,能做到蛇虺游走腳畔卻氣定神閒的,即可算是超級神勇。美國女詩人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 1830-1886),是美國的李清照,詩史評價遠在許多男性詩人之上,她對死亡的坦然,甚至恬然,勇氣也教鬚眉望其項背。狄金生終身未婚,長日孤獨,終夜孤衾,腦子裡自然經常想到死亡,於是重重複複地將其入詩,想像自己或彌留,或初亡,或久埋地下的種種情景;筆觸時而幽默,時而超然,彷彿在敘說別人的事。這麼一位把死亡捏在手裡玩弄自得的女詩人,卻在一首詩中坦言人間也有讓她毛骨悚然之物:一介瘦長的草地郎偶而路過你也許見過他如果尚未他總倏然而至
野草分開似被梳理露出一把有斑點的長柄草在你的腳旁合攏又在前面分開
他喜愛沼澤地寒氣不適玉米孩童時候赤著腳我不只一次在正午走過其旁,我以為是一條皮鞭解開在太陽下當我彎腰揀拾他蠕動,然後溜開
大自然的眾多朋友我熟識,牠們也認得我我對牠們滿載熾烈熱情然而沒有一次碰到這傢伙無論我有伴,或獨處而不感到呼吸急促骨髓降到冰點零度
整首詩裡,狄金生沒有提到一個「蛇」字;然而她形容此一瘦長「草地郎」的動作、體態、習性,以及帶給人的不寒而慄,無不入木三分。
你或許會說,狄金生究竟是女流之輩,當然會被蛇嚇到發冷。且看韓愈的〈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中提到張署被貶到湖南臨武,自然環境十分惡劣,「下床畏蛇食畏藥」。食畏藥是說怕被人在飯菜裡下蠱,蠱毒之說失之玄虛,或許是張署杯弓蛇影;但說蛇多到讓作過朝臣的大男人都不敢離床下地,這南蠻瘴癘之地的恐怖,張署遭貶受懲的艱辛,也就讓讀者心領神會了。
所有動物中,蛇的外表無疑最令人厭惡懼怕:三角形的狹臉,細小的眼睛,不時外吐的舌頭,尖銳的牙齒,似乎總在盤算如何予人狠毒的一嚙。滑溜的軀體貼地蜿蜒,委瑣低賤之至。有些蛇的皮色倒是非常鮮艷,甚至華貴,做成皮鞋、皮包、皮帶,居然讓畏蛇的女人樂於貼身使用。想想看,如此花樣的斑斕如果覆於鹿、羊之上,會是何等亮眼的世間絕色。可惜裹在形體鄙瑣的蛇身,讓人屏息,卻不敢放眼欣賞。
難怪舊約聖經裡說「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滑」,引誘夏娃背叛上帝的惡差事,眾望所歸非牠莫屬。希臘神話裡則有怪物叫魔毒煞(Medusa),頭髮是一條條蛇,書上說她「最讓人斷魂,正視後沒有人能再呼吸」,因為一看見魔毒煞,人馬上變為石頭。可以想見蛇如何讓古希臘人驚嚇到僵硬屏息,呆若木石。
其實,蛇的外表雖然噁心,卻未必較其他動物「狡猾」或「邪惡」;作為食肉動物的一種,牠也不比獅、虎、狼、豹更會傷人;除了曾經發生大蟒蛇將主人纏死的新聞,蛇喫人的事幾乎沒有聽過。牠咬人總是出於自衛,不是為了果腹,何況許多蛇並無毒性。牠如果能言語,一定大聲疾呼:「冤枉啊,上帝,您老人家為什麼要把我『造』得如此其貌不揚,而予人『狡猾』的印象呢?還讓我為人類失去伊甸園負罪!」
出生美國,歸化英國的詩人艾略特(T.S. Eliot 1888-1965),在他的《四曲四重奏》(Four Quartets)第一曲《本諾屯》(Burnt Norton)中,提到一座玫瑰花園,與創世紀的伊甸園遙遙呼應,以彰顯詩的主題「過去、現在與未來」。園中有一隻不斷慫恿人的畫眉鳥,詩裡說:穿過第一道門,進入最初的世界,我們是否應該追隨畫眉鳥的欺騙?進入最初的世界。 …… 走,走,走,鳥兒說:人類 不能承受太多的真相……
歌聲澄亮悅耳,形象清新討喜,凌空離塵的畫眉鳥,在艾略特筆下,居然取代委地爬行,形態鄙瑣的蛇,喋喋誘惑人追求智慧。近代詩人超脫外觀的反向思維,為千餘年來背負罵名的蛇做出另類平反。
民間傳奇白蛇傳,則是中國人為蛇不平而鳴所做的翻案文章。許仙看到床上躺著的白蟒蛇,嚇得昏死過去;法海將蛇視為妖孽,必將其除去為快,都是人類的正常反應。然而故事中白蛇、青蛇的深情厚義,寬恕犧牲,遠較人類純真可愛,可說是中國人對美好與邪惡傳統偏見的最大顛覆。
以《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等小說傳世的英國作家勞倫斯(D‧H‧ Lawrence 1885-1930),也是詩人,曾經寫過一首詩,題目就叫〈蛇〉(Snake)。一個極端炎熱的西西里島六月天,詩人穿著睡衣到室外水槽汲水。他發現一條黃褐色的蛇捷足先登,已在槽邊享用清涼。詩人耐心地欣賞牠喝水的姿態,也和牠四目相接,他受的教育卻在心中不斷鼓動自己將蛇打死,因為西西里島上的蛇,黑色無毒,金黃則有劇毒。然而,詩人承認很喜歡牠,覺得牠是一位安靜的客人。他旋即為這種想法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邪惡或膽怯?如果不是膽怯,為什麼不動手殺了牠?各種想法在詩人腦裡穿梭,那蛇喝罷水,悠哉地爬上土牆,揚長而去。詩人放下水罐,揀起一截木頭,朝水槽砸去,沒有擊中蛇身,但蛇原先的從容優雅頓時消失,狼狽逃竄。詩人不禁感到後悔,鄙視自己的小器和受的偏見教育,他甚至想到信天翁的故事。英國詩人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的《古舟子吟》(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敘說某水手無端射殺尾隨於船後的信天翁,整船水手因此受到天譴,漂流海上一一餓死,僅剩肇禍者餘生輾轉塵路,警戒世人莫隨意殺生。勞倫斯這首詩寫得非常細膩有趣,將人類與蛇其實大可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存,卻因莫名其妙的懼怕心態總想置蛇於死地,反覆剖析得淋漓盡致。
約翰從四點多等到九點,動物控制中心的人員才姍姍現身。他自冰箱後的空隙一瞧,輕鬆說道:「這種蛇沒毒,是馬里蘭州的院蛇(garden snake),會吃老鼠,算是有益的動物,我們忙的時候就不替人抓蛇,牠們自然會離開。」約翰本來想向他抗議大駕遲臨,害他擔驚受怕挨餓地與蛇長時對峙,聽到這話倒顯得自己小題大作,又怕他撒手不管,只好閉上嘴。那人以一柄抓蛇專用的長夾一伸,就把蛇頭夾住,提著不停扭動的蛇身到樹林放生。牠其實也後悔誤闖人居,受到的驚嚇並不比我們低,甚至以為老命今日休矣,能回到草莽,遠離人群,我絕對相信,牠一定和約翰一樣感到驚魂甫定的虛脫吧。
- posted on 09/21/2016
Emily DickinsonSnakeA narrow fellow in the grassOccasionally rides;You may have met him, -did you not?His notice sudden is.The grass divides as with a comb,A spotted shaft is seen;And then it closes at your feetAnd opens further on.He likes a boggy acre,A floor too cool for corn.Yet when a child, and barefoot,I more than once, at morn,Have passed, I thought, a whip-lashUnbraiding in the sun, -When, stooping to secure it,It wrinkled, and was gone.Several of nature's peopleI know, and they know me;I feel for them a transportOf cordiality;But never met this fellow,Attended or alone,Without a tighter breathing,And zero at the b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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