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一只唯美的细腰蜂




  奥斯卡·王尔德入狱之后,据萧伯纳说,他弟弟威利是这样为老哥辩解的:“奥斯卡并不是个品格败坏的家伙,不管在哪儿你都可以放心地把女人交给他。"考虑到萧伯纳对这位爱尔兰同乡兼戏剧家同行既羡慕又嫉妒,这话说不定是他捏造的,可是捏造得也真漂亮,恰好用了王尔德最拿手的悖论形式:谁不知道王尔德是因为同性恋才给关进监牢里去的呢。

  要知道克林顿总统给军中同性恋解禁的事儿,王尔德准会后悔自己早生了一百年。虽然王尔德曾经夸张地说,犯罪是现代生活中惟一的亮点,他自己犯的至多也不过是“风化罪",被判两年监禁,算得上被“严打"了。

  话说回来,王尔德伤害了自己的妻儿。他的妻子后来伤心死去,他的儿子隐名埋姓地过活。此外,他的“腻友"道格拉斯的父亲昆士布瑞侯爵也并非不值得同情。看过《美国丽人》这片子的,一定忘不了那位退休海军军官浑身湿透地抱着男主角————他以为是儿子的同性恋买家————而恨极泣下的震撼镜头。在后脑勺上给他一枪,昆士布瑞侯爵也是这么想的。当日王尔德昏了头,先向法庭控告侯爵侮辱人格,却被后者反控。他本该清楚舆论的倾向的。

  “如今是这样的年代,读得太多而没时间欣赏,写得太多而没时间思想。”王尔德当年感叹道。他天女散花似的妙语隽言警句怪论,让全世界足足受用了一百年,但欣赏他的人也会说,他的思想远不够深刻和博大。当然,一个胸佩铃兰花的唯美主义者,本来就与深刻博大的思想无缘。我们不能向一只细腰蜂去要求犀牛角。

  王尔德这只嗡嗡的细腰蜂,专挑细皮嫩肉的上流社会客厅里的众男女下口。男人当然不在话下:“男人啊越变越老,绝不会越变越好。”“什么东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诱惑。”女人更糟:“女人对许多事情生来就很精明。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什么也瞒不了她们。”“昨晚她胭脂搽得太多而衣服又穿得太少,这在女人向来是绝望的表示。”“坏女人给我麻烦。好女人使我厌烦。”恋爱与婚姻也成了王尔德开涮的最佳材料:“恋爱总是以自欺开始,以欺人告终。”“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女人再嫁是因为讨厌原来的丈夫,男人再娶是因为太爱原来的妻子。”

  《道连·格雷的画像》中,写亨利勋爵故意拿一个念头变戏法,给它涂上幻想的颜色,为它插上悖论的翅膀,将它播弄成了“哲学”,而“事实”却受了“哲学”的惊吓作鸟兽散。但作者忘了添一句说,一个筋斗翻过来,“事实”又回到“哲学”的身旁。这就是王尔德的paradox的艺术,傅孝先认为,这个词不翻成“似是而非",而应译为“似非而是"。在王尔德的场合尤其如此。调情不是两个人的隐私么?他说得好:“女人可以跟任何人调情,只要有旁人看见。"日记不是一个人的秘密么?他写得更妙:“这里面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私下的感想和印象,所以呢,是准备出版的。"最匪夷所思的翻案文章,要数《理想丈夫》里的那一句“他恋家的样子简直像个单身汉。"单身汉的家居然可恋,仅仅因为他是单身!王尔德下面的话有点儿邪了:“一旦男人荒废了对家庭的责任就没了丈夫气。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不可儿戏》里的少女关多琳说,“他们太动人了。”

  王尔德就这样,将一切流行观念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最有名的颠覆之举,是他在《谎言的衰朽》一文中所说的,生活模仿艺术,胜过艺术模仿生活。他用悖论揭示的真理,委实很难反驳。当然,总的来说,王尔德的艺术属于马蒂斯所谓“安乐椅的艺术”———亨利勋爵只要出场,就总是半躺在丝绸垫子的圈椅上。别看王尔德对上流社会的客厅中人极尽嘲弄之能事,他本质上还是属于这个客厅,所以他的蜂刺,顶多痒而不痛。但两年的监禁使他沦入深渊,而深渊使他深刻。在他生涯的最后,他恨不得“连根拔起那轻蔑的舌头"。在客厅里,亨利勋爵曾经说,对伦敦东区(贫民窟)的关心不过是庸人自扰;在监牢里,王尔德终于忏悔道,他早该留意阳光照不到的“花园的另一半”。

  王尔德与中国新文学结缘甚早。在鲁迅眼里,他属于异域“世纪末的果汁”中的一份。1924年洪深改编的《少奶奶的扇子》在上海演出,一时好评如潮。丁西林等剧作家深受他影响,便有了不少君子和淑女在戏台上竞逞其巧舌。如果不限文类,那么这一百年里,中国作家谁最像王尔德呢?也许,林语堂有其幽默,而不免矜持;梁实秋同样尖刻,但失之油滑;钱锺书《围城》的心思之灵慧、口角之波俏,与王尔德真能分庭抗礼,可是钱氏大约不会喜欢这么比照吧。

  在我个人看来,张爱玲的行事行文倒是大有王尔德之风。王尔德素以智力上的优势为傲,张爱玲也是“不聪明的人她就不喜"(胡兰成语);两人都喜欢奇装异服地招摇于人前,在擅长自我包装方面堪称合璧;两人的文字,色彩都丰富而敏感,只不过张爱玲调子偏灰一些;最主要的一点,张爱玲那种皮里阳秋爱损人的特点,简直算得上女“王"了。举一个例子。张爱玲也像王尔德一样,对衣饰作为个人心情及时代精神的表征别有会心:“她的发式和服装都经过缜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样与回忆之间的微妙的妥协。"“宽袍大袖的,端凝的妇女现在发现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个薄命的人反倒于她们有利。"都活脱脱像是王尔德的口吻。张爱玲1990年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还引到王尔德的名言:“好美国人死了上巴黎。”

  “才,所以装点世界;情,所以粉饰乾坤。"一百年来,王尔德以他卓绝的才情颠倒了众生。有人问温斯顿·邱吉尔,来生最愿意与谁订交倾谈,这位一直活到91岁的“语言巨子"想到的正是那个46岁就死掉的牛津才子。“奥斯卡·王尔德",他说。

  《王尔德全集》(六卷,含小说童话卷,戏剧卷、诗歌卷、评论随笔卷和书信两卷),荣如德、巴金等译,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9月版,198·00元;《奥斯卡·王尔德》,[爱尔兰]弗兰克·哈里斯著,蔡新乐、张宁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8月版,20·00元

  王尔德真正的文学生涯从1888年起到1894年止,只持续七年时间。1887年,他就任《妇女世界》主编,直到1889年辞职。王尔德第一部值得纪念的著作,是1888年出版的《快乐王子》。引人注目的是,它对儿童和成人都很有吸引力。1891年,王尔德惟一的长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问世,英国报章几乎众口一词地予以谴责。王尔德最妙趣横生的随笔集,是他的《意图集》。占全书一半以上篇幅的《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副标题是“论无所事事的重要”。1892年,王尔德自称“带有粉红灯罩的摩登沙龙剧作”《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在圣詹姆斯剧院上演并大获成功。1895年1月3日,《一个理想的丈夫》首演;2月14日,《认真的重要》首演。两部戏均观众如云、好评如潮。4月,王尔德因“有伤风化”罪入狱,被判服苦役两年。1900年11月30日,王尔德因脑膜炎病逝于巴黎美术大街13号阿尔萨斯旅馆。

  《道连·格雷的画像》的创作,就像王尔德生命中众多的事件一样,实在是偶然促成的:王尔德和阿瑟·柯南·道尔同美国出版商J·M·斯托达特一起聚餐,斯托达特席间委托他们为《利平科特月刊》撰稿。王尔德完成的是《道连·格雷的画像》,柯南·道尔写的则是《四签名》。

  最早汉译王尔德的是周作人。他将王尔德译为淮尔德。在周氏兄弟1909年编译的《域外小说集》中,开篇即是《安乐王子》(即《快乐王子》)。(文/江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