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气味
先是香甜而后才是强烈的腥臭,他几乎可以看见一股乳白浓稠得几乎搅不动的气体流进他的鼻孔,那气体进入鼻腔之后成为乳酪般的半固体使他几近窒息,随之喉咙会有酥痒感使他不断咳嗽,他一下子胀红了脸,气味开着一辆火车驶进了他的胃部一路撞击着,轰轰作响,这是气味来临时固定的程序。
他几乎都无法进食,不是不饿,更非如亲友所想他是因为悲伤过度而食不下嚥,「要节哀顺变啊!身体要照顾好,你这样不吃不喝总不是办法。」他们都这样安慰他,他无法回答,总不能告诉别人说自己是因为食物的味道太难闻而吃不下吧!那气味,无所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物都充满了这样的恶臭,难道别人都闻不到吗?他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麵,邻桌的人都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嚥,他们怎麽吃得下呢?好臭,甚至不是臭啊他快要吐了,这气味无色无形无孔不入,他无处可逃。
「你到底是闻到什麽?」
人们问他。到后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是因为虚弱,而是无力感,这地区的人们都因为家毁人亡而悲痛哀戚,到处都是涕泪纵横、心如藁灰的灾民,他这倖存者,不为辛苦建立的家园倒塌成一堆废土而心痛,不为骤失心爱的妻子与仍在她腹中的胎儿而悲伤,却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而苦恼,他的嗅觉证明了他是个不正常的人。
该怎麽形容这种气味呢?他坐在建筑物主体已经倒塌的咖啡店门外仅剩的几级水泥台阶上,心想着待会儿还要到里长办公室那儿去拿房屋勘查证明,这还需要证明什麽,这整栋大楼都倒塌了,难道他们位于七楼的小公寓会独立于这毁坏之外吗?其实他根本就不在乎了,只要可以将残留在他鼻子裡的那种气味驱逐掉,他什麽补助都可以不要。
那是什麽气味呢?他无法关闭他的嗅觉,人们说这整个地区缠绕不去的气味叫做「尸臭」,不只他一个人闻得到,这意味着不只有他一个人在受苦,还好他可以闭上眼睛,垂下眼帘将他妻子的身影关闭在视觉之外,那还可以称之为他的妻子吗?一个曾经那麽美丽柔软香甜的女人腹中怀有七个月大的女婴,他的妻与他的女儿,他无法接受那变成一摊扁平扭曲血肉模煳的东西被称之为他的妻子。
难道他竟会不悲伤吗?他在意的只是他的嗅觉吗?时间一天天过去,倒塌的建筑物逐渐剷平,一辆又一辆卡车来回咦吣切╀掺罨炷链u头瓦片家具建材,举行过大型的联合公祭、祈福消灾法会,尸体都火化入殓了,这地区彷彿变成一座死城,在父母的哀求下他搬回老家住,公司也不去了,每天他仍开车回到这裡,他还在来来回回走着,穿梭在慈济功德会的义工、协助救灾的军人、挖土机、砂石车、忙着从废墟中抢救出财物的灾民、以及远从其他县市来参观灾区的人群中,他游魂似地四下搜寻着,他并非在找寻什麽可能遗漏的东西,而是试图找出那气味的源头,他彷彿忘了其实正是这场世纪灾难死伤太多人才造就这惊人的气味,他天真的以为这是他个人的疏失,是他当时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所导致的惩罚,是的,肉眼无法辨识身体触摸不到挥之不去的才是最残酷的惩罚,甚至比死亡对人所造成的伤痛更加无法消灭的,那气味,源自于死,却挣脱了死而独立存留在他的身体裡,光是恶臭两字不足以完全形容,这气味自腐败的肉体孳生经由他的恐惧与厌弃加以变形,那气味的兽无影无形,盘踞着他的嗅觉,附着在他每个感官,紧随着他来来回回走。
他也试图安慰自己,这气味是妻子留给他的纪念,除了骨灰供在灵骨塔可供他祭拜,妻子留给他随身携带的不是照片,而是旁人所无法夺走的她独有的气味,没想到他竟会厌恶自己妻子的气味,这就是死吗?死让他不能承受的是气味吗?又或者是因为死法不同才产生这样特异的气味,他不知道答桉,从小到大他没有这麽接近过死亡,而且当时他毕竟不在现场,到底那是种怎样的死法,跟其他死法有何不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时天摇地动,发生了近百年来最大的地震,也许只是几秒钟的事,人们安慰他,至少她的痛苦一下子就结束了,轰隆几声巨响,整栋大楼倒塌,顷刻间她就死全了,也许根本来不及感到痛苦。「也许根本来不及感觉到痛苦」,或许这才是妻子拚命想要把气味附着在他身上的原因吧!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死与生之间的桥樑,妻子留下这桥樑企图连结他们俩,他应该欣然接受妻子这样的存在但是他受不了,他受不了的是这气味象徵的事实,事实是,当时他并不在妻子身边。
他不在那屋子裡所以逃过死劫,人们问,那你到哪裡去了?
他到哪裡去了?这真是个好问题。
一个曾经美丽身体上总散发着澹澹幽香的女人,那是他的妻,那晚他不在家他在一家旅馆裡,以往一个月裡总会有几天他会因出差而外宿,那天跟其他出差的日子并无不同,原来是没有不同的,后来为什麽会让那个女人进了房呢?对了,是因为楼下柜檯打电话上来问要不要找小姐,这种电话他接得多了,以前总是轻易就拒绝掉但那晚他没有,为什麽没有?这个问题他不想回答,不过也没有人问起,谁会问呢?人们都当他是个悲痛不已的丧妻丧子的男人,谁会想到当地震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跟应召女郎性交呢?他自己都没有想到,重点是,让他痛苦不已的究竟是哪个部分?是因为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召妓吗?如果说那晚并没有地震,或是地震时他的妻子并没有丧生,或者他根本没有出差而是在家裡然后奇蹟似地带着大腹便便的妻子顺利地从那大楼裡逃生,一切一定会有不同吧?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想起,一定有什麽地方出了差错,不是罪恶感作祟,不是道德感,都不是,甚至不是家毁人亡的遭遇使他错愕悲痛,他的头脑裡有某个地方突然断掉然后变得一片溷乱,他想不清楚什麽都错乱了每件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角度重新诠释,但是那萦绕不去的尸臭却用一种清晰的方式重複地折磨他,妻子的尸体在地震后三天才被挖掘出来,那时整个地区瀰漫着的都是相同的腐臭味,然而等到他终于看见妻子的尸体时还是被那扑鼻而来的恶臭惊吓住了,他记得在一旁的岳父岳母妻子的哥哥姊姊都痛哭失声,而他却忍不住掩鼻而逃,躲到旁边呕吐了起来,他甚至没有流下眼泪。
他还记得那个应召女郎左边乳房上有一个指甲大小的胎记,澹粉红色的,抚摸起来有轻微的突起,他伸了舌头去舔,舌尖有轻微的刺激感,这增添了他的性慾,不算漂亮的女人,当第一次地震来袭时他正趴在她身体上,女人用力抱紧他说:「好像有地震!」然后床整个都摇晃起来,那时他没有想逃走的念头,这剧烈的摇晃使他陷入迷离之境,他甚至更为激烈地动作着,持续约二十秒钟的地震使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性兴奋,真的,那时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家裡的妻子,他没有想起世上任何除了性交以外的事,他所在的地区是地震还算轻微的,他根本没有料想到这个地震会是如此地毁坏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没办法回想那晚在旅馆裡的情节,然而那一晚却紧随着他,每次小便的时候他望着自己的阴茎就能感觉到那时他是得到多大的快感,当妻子正被倒塌的天花板及牆壁压扁的时候,也许妻子不是一下子就断气的,地震不是持续了十几秒吗?还有之后许多次轻微的馀震,如果那时候他带着妻子逃走也许还来得及,但他毕竟没有,他不在现场,他在南部一个廉价的旅馆裡随着持续的震动任由自己畅快地抽送着阴茎,连停电都无法使他静止,在黑暗中,远处有传来妻子的呼喊吗?当然没有,他所听见的是在黑暗中那个妓女的呻吟声,及自己不能抑制的喊叫。然后射精。
这个岛上,在地震发生那时正跟应召女郎性交的男人一定不只他一个吧!他拚命翻阅报纸想找到有什麽报导跟他的经历相似,想找到有什麽陌生男女赤裸身体互相交缠着双双死在倒塌的旅馆中的新闻,找到又怎样呢?他并不知道,因为没有找到任何相关报导,不会有人像他这样,但应该是怎样呢?有什麽做法可以改变那无可逆转的一夜,让事实变得比较容易接受?
妻子因为严重的害喜而变得忧鬱悲观,一直想要孩子的她,在结婚五年之后终于怀了第一个孩子,但整个怀孕的过程她许多次跟他谈到了死,「如果我还来不及生下宝宝就死了呢?」妻子这样嗫嚅着,看见自己日益肿胀的身体,无法控制的孕吐,大腿内侧跟腹部莫名的溼疹,妻子逐渐无法忍受他任何碰触,「我好丑」妻子说,「不要你好臭」妻子推开他的手,她不出门了,守护着她变形的身体像守护一个令人伤痛的灾难现场,正如她们居住的那栋高级大厦,许多警察、工程单位用黄色警告塑胶封条整个封锁住,妻子封锁着她的身体将他拒斥在外,有时妻子甚至大声咒骂着他好像是因为他恶意地传染了什麽病毒所以她才会变得那麽地痛苦。
性交变得遥远而不可能。
所以他才去找了应召女郎吗?不想找藉口,他不想找理由来合理自己的举动,就是嫖妓而已付了钱使得性交成为可能,仅仅如此,花了两千五百元,回到家就可以回到他原有的秩序裡,结果没有。
「如果我死了呢?」妻子说,不知道为什麽从刚得知怀孕极致的喜悦裡急速下坠,一日一日地他看见妻子的损坏,但那还是他美丽的妻子确实即将成为一个快乐的母亲,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夜他抚摸着妻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他几乎要哭了,她不快乐,「如果真的那麽难受那我们去把孩子拿掉吧!」他企图安慰她,妻子突然开始用力捶打着他的头好像他说了什麽该死的话。
有人走过来驱赶他要他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他凝视着那人手裡挥舞着的红色指挥短棒,空气凝固,他依然存在这个充满了死亡的区域裡闻嗅着妻子的气味,缓步离开,视线裡残留着那红色的短棒左右晃动的姿态,曾经他在一大排摆放的尸体裡逐一掀开覆盖着的白布搜寻着妻子,几度错过,折回,他的眼睛看见但并不愿意辨识,真的那一个就是,左边倒卧着一个小男孩,右边是一个老妇人,中间那个就是,但已血肉模煳五官不全。
确实那身上穿着的是他大姊送给妻子的嫩黄色有着白色小圆点长度及膝好看极了的孕妇装,那时他蹲下身来,拨弄着洋装胸口一个小小的蝴蝶结,他企图将那个结打好,然后大量的气味从那敝着的胸口涌出,窜进了他体内。
「找死啊!没事跑到这个地方来」,迎面而来的人对他大声喊叫,他开始不能自抑地对着那人嚎啕大哭起来。(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