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種種

●大概是做慣了書蟲,我每次回國都要拿出一兩天逛逛書店。從前逛書店,先看看報刊上的書評,或者從有見識的朋友那裡打聽打聽,再去書店慢慢挑選;但如今沒那麼簡單了。書評總讓人想到廣告,朋友的話罵聲居多。或笑某人欺世盜名,庸俗不堪,或罵某書不登大雅之堂。走進書店,眼花撩亂。書籍多如牛毛,並且精於包裝與宣傳,要麼繫著大紅綵帶,以示隆重推出,要麼聲稱是名人名作,封面上還有名人讚語。

 中國人有許多慣用詞彙,「雅」「俗」是其中兩個。但何雅何俗實在是因時因人而感覺不同,很難界定。當今中國文壇所說的「雅」大致是指那些有文采且有深度的純文學,或者叫嚴肅文學,而所謂的「俗」,大致是指那些投合世人名利心態或其他各種庸俗趣味的商品化文學。而以「雅」「俗」論之於人,除了看此人的作品,還要看此人是否耐得住寫作的寂寞,那些善於以媒體給自己的作品營造市場的文人往往被視之為俗。然而,中國正處在極度商品化的時代,很少有忽略市場的文人。統而論之,大約有如下種種:

 一是大雅大俗。這類文人既是文學天才,又具商業頭腦,因此在文壇最為活躍,也最惹爭議。當今世界,無論畫壇樂壇影壇文壇,要想擁有讀者、觀眾和聽眾,只大俗不行,只大雅也不行,既大雅又大俗才能火爆起來。由於現在的中國對文學商品化還不適應,而文學家在這個商品化過熱的時代也顯得商品得過分,因此這類文人在炒作媒體的同時也吃了不少冷嘲熱諷的苦頭,而久經沙場之後,或許已經悟出紛紛嚷嚷的叫罵聲亦能鋪就金色的銷售橋樑。

 二是大雅小俗。在市場經濟洶湧澎湃的今天,許多原本嘲笑別人庸俗的文人也漸漸地入俗了。一本書寫得再好,如果沒有媒體宣傳,沒人寫吹捧文章,擺在了書店也是泥牛入海。於是,不屑於流俗行為的作家也不得不入俗,雖然有時候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但絕非「千呼萬喚始出來」。譬如,如果有人請他上所謂的「世界名人錄」,只要費用不太高,那還是要上一上的,上了之後就可以在任何可以展示自己的地方特別署明「世界名人」。

 三是大雅不俗。這類人有兩種。一種是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存在的人。就因為他大雅不俗,沒人曉得他。他是走在向日葵地裡的梵谷,是騎在瘦驢背上的李賀,也許將來會一鳴驚人,也許終生埋沒草間。另一種在九十年代的商品大浪之前已成就大名,甚至當年是泰山北斗,就因為大雅不俗,如今也是「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

 四是小雅小俗。這類人極常見,一群人中也許就有一兩個,毋須多論。五是小雅不俗。這類人往往以文字自娛,或者發發性情,不懂市場,不為人知,也毋須多論。六是小雅大俗,這類人的經商意識遠大於文學才能,製造名聲的精力遠多於寫作精力,請客送禮的花費遠高於稿酬。作品尚未動筆,已把聲勢造得天動地搖;發表幾篇文章,就想與莎士比亞齊名。其中也有以暴露自己隱私乃至把床上生活和盤托出者,一時間聳動天下,洛陽紙貴,文名與惡名齊飛。

 行文至此,覺得筆下有失刻薄。遇到這商品化如火如荼、發財慾如瘋如狂的年代,文人倘若不懂得推銷自己,該怎樣安身立命?誰都知道,如今最廉價的勞作是寫文章,如果一個文人僅僅依靠微薄的稿酬,只怕連養活自己都困難,又如何來盡自己為人父人子的責任。要想以筆墨發財,就得給自己做宣傳,這也沒什麼不可理解。再者,文人的作品是精神勞動,是情感產物,既然是在激情狀態下產生的,至少讓自己很感動,有時就不免腦子膨脹。自己吹吹牛,或者讓別人吹吹自己,只要不過分都情有可原,自當與廣告商的欺詐有別。

 至於文人作品的俗,則與讀者脫不了干係。文人之所以要把作品寫得那麼俗,就是要迎合讀者的俗。現代人忙著工作忙著賺錢,無心於嚴肅而深刻的文學體驗,只想在勞累中尋找輕鬆,無聊中尋找刺激。就像許多人看電視劇,一邊大罵庸俗一邊照看不誤一樣,罵某篇小說庸俗的人常常也是這篇小說的忠實讀者。

 處在廣告世界和商品時代,文學的俗無可避免。再過兩三千年,當我們這個時代濃縮成一個小小板塊的時候,後人不知會怎麼審視這小小的板塊。中國經濟的大飛躍會由歷史書告訴他們,而我們的生活情感和圖景得由文學這個載體來傳達。希望那時代的人會因為看了我們這時代的作品而動點思古幽情,而不只是幾個古典學者坐在古籍書庫中因今天的作品發出悠悠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