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欢

 •赋 格•


                 一

  新奥尔良的两个绰号很能说明问题。外埠绅士斥之为“罪恶之邑”(City
of Sin),吃喝嫖赌之徒赞美它是“大快活”(Big Easy)。对于这两种评
价背后的路线斗争,我不大关心。罪恶也好,快活也好,见仁见智罢了。我的人
生观高不成低不就,是非标准也很模糊,所以在此插队落户,日子倒也平淡。

  然而,新奥尔良绝对不是平淡的城市。它的每个犄角旮旯都充斥着矛盾的对
比。名为“新”,却是不折不扣的老式城市。面貌的老派,体现在建筑上,其实
也老不到哪里去──现存最古旧的殖民建筑不过初建于十八世纪上半叶;而性格
的老派,那种没落贵族的精致、颓废的生活作风,则是别处早已消失(或根本不
曾有过)、又不能像古建筑一样修复和仿造的了。美国历史短得可笑,而新奥尔
良在战争、瘟疫、飓风、火灾、洪水的大风大浪里已历经了六朝兴衰的沧桑。本
应当与西印度群岛的太子港、圣多明各、马丁尼克为伍,却不幸脱离拉丁-加勒
比文化圈,做了一名孤儿。当年,拿破仑一世把路易斯安那出卖给美国时,老区
(Vieux Carre)人民必定心怀亡国之恨。前朝遗民守在棋盘似的旧城里,
顽固地拒绝认同粗鄙的美国。南下的扬基们包围了这个骄傲的王国,在城外另筑
一片天地,耕耘出繁荣。美国人把老区称作“法国区”(French Quarter)
,渐渐地英语也通行到旧城里,把法语逼到最后的地盘──街牌上面:波旁、圣
路易、勃艮第、图卢兹……这些散发着法兰西旧社会味儿的名字,象征着逝去的
风流。

  奇妙的是,旧城的拉丁风格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扩散到新区。在新区转悠,
时常能撞见跟法国有关的街名:城东,由爱丽舍田园大道往北可以直达湖边;城
西,拿破仑路的南端就是河堤。河湖之间,枫丹白露街蜿蜒穿梭上城、中城。从
下城渡得河去,往东走就是戴高乐将军路。再审视新区最堂皇的圣查尔斯大街:
两岸绵延不断的维多利亚式豪宅,大多嵌有别致的西班牙式雕花阑干,门前的长
明灯又仿制出几分夜巴黎的气氛。不可小看这些细微的装饰。房屋主人审美观的
小小变化,可能反映了生活态度的新动向──由严肃冷漠转为纤巧浮华。如今,
乘坐旧式有轨电车游览圣查尔斯街已是必不可少的旅游项目。这一冗长的建筑展
览,使外来者对新奥尔良的傲人历史资本产生深刻的印象。如果你认为上述“雕
花阑干的生活哲学”不无道理的话,那么,一旦注意到这种建筑式样在全城的普
及程度时,会对享乐习性的感召力有所认识。

                 二

  新奥尔良(La Nouvelle Orleans)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路易
斯安那”由波旁王朝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而来;“新奥尔良”得名于路易十五
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奇怪得很,男性的Orleans前面用了阴性的形容词。
史家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方才考证出这个语法谬误的根源:十八世纪初,法国贵
族中盛行女性化的萎靡作风,奥尔良老公爵就以爱好涂脂抹粉、反串女性出名。
新奥尔良遭到连累,得了这么一个男扮女装的名字。

  也许是命中注定,从一开始新奥尔良就要与罪恶和快活沾边。1718年开
埠时,最早的女性居民由清一色的退伍妓女构成。会不会是这些被流放的马路天
使,在城市的童年就已为它日后的淫乐性格打下了基础?

  如果没有对比,新奥尔良也就不成其为新奥尔良。第二批女性移民是修女。
在她们的辛勤努力下,寺院的生意和毗邻的妓院一样兴旺发达。她们又从法国招
募来第三批女人──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即所谓“棺材女”(Le filles a la
cassette)。抵埠时,每人怀抱一口状似棺材的箱子。这棺材是法国政府赏给的
嫁妆,也是验明正身之后颁发的“淑女证明”。

  1762年,一纸“枫丹白露条约”把新奥尔良秘密转交给西班牙。皇上换
了,百姓还蒙在鼓里。风声走漏后,全城哗乱,总督出逃古巴。西班牙派来铁血
新督,率领一支兵力多于男性市民总和的平暴部队。一时间,阅兵场(Plaza
d'Armas)上人头滚滚!

  人民马上屈服了。法国大革命的风浪传到新奥尔良,已成强弩之末。略微蠢
蠢欲动,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倒是暴发了两场火灾,把城市烧了个精光。十八世
纪末,新奥尔良回归法国。不出三年,连同整个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西至落基山
脉,北抵加拿大边境)进了美国版图。这一次,吓得躲到古巴去的是那些修女。
对她们来说,沦为西班牙殖民地只是亡国,而臣服于野蛮的新教徒则是亡天下。

  大批扬基由陆路进军新奥尔良。与此同时,克里奥人(Creole)从海上
纷纷登陆。他们是圣多明各的贵族和奴隶,海地革命后仓惶逃窜,首选的目的地
就是文化一致的新奥尔良。克里奥人的血统颇为复杂,在法裔、西裔的基础上混
有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成份。尽管不是纯种白人,他们很快成为新奥尔良的新贵,
在法国区内安家落户。美国白人打不进法国区,只好在城外垦荒。

  天下还算太平,修女也就回来了。寺院、妓院照常营业。克里奥人带来加勒
比文化的火种和热带的悠闲生活方式,发扬光大后成为新奥尔良最负盛名的三大
文化传统──烹饪、音乐、巫道(Voodoo)。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没有改掉
新奥尔良人的座右铭:今朝有酒今朝醉(Laissez les bon temps rouler!)

~}
  密西西比河上,后庭花照唱不误,但是新奥尔良人并非一概不问兴亡之事1
814年,英国图谋入侵新奥尔良。美军寡不敌众,杰克逊将军亲自进城招兵买
马。居然一呼百应,旋即拼凑起一群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美国人、德国新移民
、克里奥人、被解放的黑奴、印第安勇士、与英国有世仇的法裔加拿大移民,再
加上一支出奇骁勇的侠客部队──加勒比海盗胡安•拉斐特团匪。东郊外、泥淖
里,尸横遍野。新奥尔良守住了,从此进入鼎盛年代。

  海盗胡安以实际行动洗刷了劣迹斑斑的名声,摇身一变为传奇英雄。关于他
的传说越传越玄,最终连其故乡、归宿都还是个谜。一说他是马赛人,也有人说
是太子港出身。谣传他曾经计划援救身陷囹圄的拿破仑一世,并在法国区为其置
下隐居别业;只不过拿破仑迫不及待地病死了,所以“拿破仑屋”至今没能迎来
它的主人。这也许是真的,因为拿破仑的私人医生果然移居新奥尔良,还把前主
子的死亡面模捐献给市政厅。最耸人听闻的故事是,胡安功成名就,淡出江湖,
隐身北方;可他耐不住寂寞,不仅投身当地的工人运动,而且重操劫富济贫的旧
业,甚至以掠得的金银资助在欧洲闹事的马克思。大概是胡扯。

  这城里,野史比正史精彩。与胡安齐名的人物,要数巫道女王玛丽亚。这巫
婆实际上是母女俩,玛丽亚一世和二世。她们的身世不明,据信有白人、黑人和
印地安人的血统。吸取三种文化的神秘精髓,修炼成一代女巫。老玛丽亚曾经为
许多贵妇人修理发型,藉机掌握了各大家族的底细。后来受人委托,整治仇敌,
无不奏效。也替穷人消灾解难,名扬远近。因传播巫道,几入监狱。继承衣钵的
小玛丽亚更上一层楼,她的顾客包括学界、政界、宗教界的头面人物,仪式极富
于戏剧性,以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传说她精于研制春药,还在法国区的秘密
集会上引导一种淫荡无比的群交游戏……

  法国区谜一样的魅力,来自固有的邪恶气质。这种饱含生命力的恶之花就像
法国人笔下的西班牙吉普赛女郎“卡门”:虚伪的道德根本无能为力约束她。

  南北一战,彻底击毁了南方贵族的乐园,新奥尔良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北
军开进法国区时,贵族悍妇曾经群起殴击掉队的士兵,往他们头上倒马桶:反革
命反得猖狂。可是又有什么用?乐园已失,只有上、下城交界处的李将军铜像还
保留几分虚假的骄傲。败军将领凛然地面北而立,仿佛壮志未酬的英雄。

                 三

  上城之所以是“上”城,因为它相对于下城,在密西西比河的上游。上、下
城的一切街道都与河平行或者垂直。河道转了个大弯,因此平行于河的街都是弯
曲的,垂直于河的街呈放射状。因了这道圆弧,新奥尔良有个诗意盎然的别称:
“新月城”(Crescent City)。

  家住上城。家徒四壁,家当简陋,所以搬家很方便。平均一年搬两次,搬来
搬去总在上城打转。关于家的回忆就抽象为上城的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户。
前门台阶上落了几片花瓣和一份早报。花树背后是邻家的院墙和阳台。雕花栏杆
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

  也有热闹的去处。校园附近的街道,夜晚总是盛满酒气和摇滚乐。不少学生
热衷于到大学区外泡更有名的酒吧,学校为此配备了专车,逡巡于全城各大酒吧
之间,专门负责免费接酒醉的学生回家。如此独特的服务,大概为学校赢得了头
号“party school”的名声。每到星期五,若天气好,校园里就挂出“TG
IF”的横幅标语,吹吹打打地庆祝周末来临。人们趴在草地上晒太阳打盹儿,
T恤背后印有“在新奥尔良做学生的十大好处”,列在首位的是,“只有这儿能
让你心安理得地虚度光阴”。

  跨上破自行车,又开始了上城逍遥游。奥都本公园与校园一街之隔,其中的
花坛、喷泉和雕塑有点巴黎风味。公园的前身是路易斯安那蔗糖大王的庄园,想
不明白它和奥都本这个新奥尔良土产的花鸟画家有何纠葛。穿过遮天蔽日的橡树
荫,再越过一座小巧的拱桥,进入人迹罕至的所在。躺在草地上,望得见钻出橡
树冠的教堂钟楼,再往上是云天。

  到得上城末端,距离河堤就不远了。河是“地上河”,堤坝像斜屋顶,登上
去才能见着河面。“老人河”浑黄、沉默,全然没有下游的法国区一带桨声灯影
的繁华气象。偶尔,有挖泥船经过,缓慢地划出一点波澜,打破河流的平静。立
在堤岸上看漫长的拖船一节一节从河的拐弯处无声地消失。看腻了,扶起躺倒在
地的车,一溜烟冲下河堤的陡坡。


  (四)                

  路过坟地时,几家教堂次第敲响晨钟。路面坑坑洼洼,骑车上下跳跃,钟声
跟随左右:同音重复,或者几个音符排列来组合去,复杂一些的是圣咏的调子。
独奏的话都会纯净动听的,混在一块儿互相干涉,就成了聒噪。

  这片坟地里有没有小玛丽亚的遗骸?若有,是哪一座坟茔?她的魅力是否依
旧?巫婆变作厉鬼,会在鬼节现形吗?或者在万圣节?

  城里的大小墓地,无论新教的旧教的,都宣称拥有小玛丽亚的骨殖。谁叫她
葬得不明不白,闹出这等悬疑。老玛丽亚所在的圣路易一号墓已成为新奥尔良的
一处圣地,墓碑上被巫道的信徒们画了无数的红×。据不可靠的传说,小玛丽亚
葬在圣路易二号墓,墓碑无字。很多人前去寻寻觅觅,以为找到了,就在无字碑
上画一个×,围绕墓碑转三圈,跳三跳,让女巫的魔力附身。

  坟地也是一大奇观。奇就奇在独特的丧葬方式:地面上垒置棺椁。死人不埋
地下,是新奥尔良的规矩。原来,这里地势低洼,棺材若埋进土里,没法固定,
在泥浆里上下浮游,真真死了也不得太平。若在棺材上凿孔,乾脆让它进水,内
外平衡,棺材倒是稳定了,可这样一来里面的先人岂不泡在泥水里受罪?无奈只
好把它晾在地面上。同族的死者葬在一处,一层层垂直地往上摞。



  正午烈日高高挂,我挥汗走访法国区北端的圣路易一号墓。这里葬的多是名
门望族,石棺一具压着一具,堆得比活人还高。十八世纪的枯骨与我平起平坐,
二十世纪的新鬼就高高躺在半空中了。过去有个“浪漫”的传统游览项目:月夜
访鬼,如今已不再提倡。倒不是觉得夜行坟场太毛骨悚然,而是害怕埋伏于坟墓
背后的强盗。人比鬼可怕,此话不假。

  敢于月夜访鬼的胆大之徒,多半是文艺爱好者。怎讲?原来,新奥尔良有一
位女蒲松龄,安妮·莱斯,以写鬼故事出名。书迷们鬼迷了心窍,就要去实地体
验一番。女蒲松龄住在上城花园区,离家不远处就有一片壮观的拉法叶特一号公
墓,想必是从那里挖得灵感。花园区的楼房巍峨堂皇,坟场比之竟丝毫不差:大
街小巷纵横交错,坟墓如住宅,有院子、栅栏,墙头甚至有风雨檐,分明是一座
死尸之城!有人把它与巴黎的拉雪兹公墓相比,可拉雪兹公墓并无此等奇观:全
家老少、街坊邻居、公司上下,几乎同时从花园区的房子里一锅端到墓地。这是
怎么回事?

  瘟疫的功劳也。新奥尔良人擦掉眼泪,请来爵士乐队奏几曲热闹的吹打乐。
谁说死亡一定是沉痛悲切的事?讲个好笑的故事吧:西郊的梅特里墓地,原是跑
马场。俱乐部只对克里奥贵族开放,扬基佬一概被拒之门外。有位气愤不过的扬
基阔佬,发誓要让俱乐部的克里奥成员统统葬身于此。若干年后,这个愿望实现
了:他用巨款买下跑马场,转而改造成庞大的墓地。俱乐部的人们老死后,择近
处下葬,自然而然全部被梅特里墓园容纳。这算不错的报应。故事还没完,扬基
佬大概没有想到,他附带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加入跑马俱乐部:自己在百年之
后,也进了梅特里墓园。这又是一个不错的报应。自掘坟墓,报应的报应。

  新奥尔良的死鬼多,圣贤也多。十月底的鬼节过后,万圣节接踵而来。死鬼
和圣贤,你方唱罢我登场。鬼节里装神弄鬼,开开玩笑罢了;万圣节才是正儿八
经祭鬼的日子。十一月一日这天,类似中国的清明节,家家户户上坟扫墓。天黑
之后,孩子们点燃蜡烛,粘在小沙蟹的背壳上,在坟地里放生。星星点点,鬼火
一般,四散开去。

  扬基佬总结说:克里奥人和中国人有两个共同特点。之一是崇敬祖先。

                (五)                

  之二是嗜食米饭。

  这多少让我感到亲切。新奥尔良名满天下的菜肴里,少不了“路易斯安那米
”的香味。传说是中国人最早在北美种植稻米,并教会克里奥人吃米饭的。今日
在新奥尔良,移民潮的痕迹还在,早年德国、爱尔兰、意大利、犹太人的社区依
稀可辨,唐人街却消失了。只有海鲜什锦饭 jambalaya 和海鲜浓米汤 gumbo,
唤起一缕似是而非的乡愁。

  克里奥人和中国人一样贪嘴好吃,也善于烹调。即便在快餐当道的今天,他
们仍然象粤人饮早茶那样一顿饭可以从上午十点钟吃到下午两点,还从“早饭”
和“午饭”拼凑出一个新词brunch,意思是两者的结合。

  美国普遍缺乏饮食文化,新奥尔良是一枝独秀。细枝蔓节不论,这里有两大
派别:克里奥和卡金( Cajun ).二者风格的差异,犹如爵士音乐和乡村音乐的对
比──前者精致,适合城里贵族的口味;后者随和,为乡下百姓喜爱。克里奥菜
肴更多地继承了法式大餐的考究作风,色香味、用料、火候毫不含糊。相比之下
,卡金菜完全是一派村夫性格,大量使用辛辣的调料,吃起来刺激。两种菜系没
有明显的界限,既互相影响,也受到其他烹饪方式的影响。gumbo和jambalaya就
分别是变异了的非洲菜和西班牙菜。

  卡金人其实算不得新奥尔良居民。说来也惨,这批法裔加拿大殖民者被英国
人逐出家园,沿海漂泊,无人收留,直到“深南方”的路易斯安那,遇到同胞,
才有了栖身之地。从此深居沼泽,当“桃花源”的遗民。至今还有人说变了味的
法语。他们大都做了渔民,菜谱上海鲜为主。

  提到海鲜,不能忘怀每年暮春上市的小龙虾。大约狂欢节后一、两个月,这
种硕头、长爪的节肢动物就纷纷在新奥尔良登陆。只消去超级市场,抄它十磅二
十磅回来。正当季节,卖价很贱。蒸熟后通体鲜红,作料已配好,辛辣可口,最
适于狐朋狗友聚会,率性席地而坐,每人面前两大张报纸,分别用来堆放小山似
的龙虾和尸壳。尽管只是熟吞死剥,仍然有大屠杀的磅礴气势。

  吃小龙虾应佐以啤酒。不要别的,单单中意土产的 Dixie牌。名字听起来已
有南方的醇厚味道,酒更是香酽佳酿,不同于美国通行的清水啤酒。饮者在新奥
尔良是能留其名的──这是美国唯一的允许在街头饮酒的城市。法国区特产一种
叫“飓风” (Hurricane)的鸡尾酒,名字够惊人的了,颜色是更骇人的血红,野
性十足。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手持一杯红色“飓风”在街上游荡,活象贪欲的吸
血鬼。

  在文雅的一面,新奥尔良的咖啡也有独到之处。奶咖啡(cafe au lais)比法
国的同名饮料多含一种成份:菊苣块根的碎末。本来是内战围城时期的发明,用
来冒充当时属于紧缺品的咖啡豆,不料咖啡变得更浓郁,略带清苦的香味。品奶
咖啡的最好去处无疑是杰克逊广场旁边的“人间咖啡”(Cafe du Monde).有所谓
“不到‘人间’就算没到过新奥尔良”之说。“人间”永远不关门,而且也没有
门,四壁敞开着面对广场的五光十色、芸芸众生。

  油煎甜点 beignet是奶咖啡的好搭档。一碟三个金黄色的方形面疙瘩,质地
疏松,表面扑满糖粉。咖啡和糖粉不慎洒在狭小的茶桌上,桌面又黏又湿。也许
,坐在这样的茶桌旁,最能体会新奥尔良式的闲适生活。视野里朝夕变迁的浮生
图画就像百年前图卢兹─劳特累克和雷诺阿的作品,只不过,“人间”背后的那
条河不是塞纳河,而是密西西比。

  新奥尔良的红豆粥近年风行美国。它其实并不好吃,因为本来就是一种偷懒
的食品。按照传统,星期一是家庭大扫除的日子。主妇们忙里忙外,洗衣扫地,
就顾不上认真做饭。炉火上炖一大锅红豆粥,任其慢慢地熟,不用操心。时至今
日,大小饭店里星期一的午餐还是少不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是南方老式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另一则有关小吃的故事,联系到本
世纪二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的工人运动。当年,街车司机罢工,引出一种著名的三
明治“可怜家伙”(po-boy) .故事说的是,司机囊中羞涩,只有几个铜板走进下
城一家小饭馆,不知吃什么好。那老板同情地叹道:Poor boy! 切开面包做了一
个三明治,po-boy由此得名。再普通不过的三明治,也能变得内容丰富,里面同
时有虾、蚝和真正的蟹肉!

  法国区汇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厨师世家,牌子最响亮的家族老店要数波旁街
上的“安东尼”。那是一百五十年不倒的老字号,共有十五间装饰得美仑美奂的
餐室,据说连吊扇都是古董。传世名菜有鳄鱼汤、“洛克菲勒牡蛎”。



  和“安东尼”这种贵族派头大异其趣的,是新奥尔良众多的简易餐厅。上城
黑人区一角,小孩骑着车左冲右突,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四处晃荡,头上缀满发夹
的女人们坐在板凳上乘凉聊天。小屋一间,墙头两字:"Soul Food" ,字迹斑驳
,门庭破敝,却有普通百姓的亲切态度。裸露的灯泡吊在木板桌上方,和凡高画
的阿尔城的咖啡店一样。黑人把他们的烹饪方式叫"soul",很有那种直入灵魂的
同名音乐的味道:沉郁,辛辣,荡气回肠。

                (六)                

  电车道铺在街心岛上,与汽车道、人行道井水不犯河水。街车轰轰隆隆,不
急不慢,以旧时代的速度和仪态碾过大学区、花园区、商业区。从上城到下城,
平行于密西西比河的圣查尔斯大街像一道新月的圆弧。弧线末端与运河街相交,
这条没有开凿引水的“运河”算是新区和旧区的楚河汉界,“河”心岛屿又称中
立地带(neutral ground),颇有休战停火的意味,令人遥想克里奥人与美国人壁
垒分明、不相往来的年代。内战结束后,鸿沟渐平,停火线上奔跑着大名鼎鼎的
“欲望号”街车。

  “欲望号”已失踪多年。欲望成了一面旗帜。

  天黑后,一拨一拨的人埋头往波旁街里去。在电车站,隔着运河街能望见它
的入口。都说波旁街灯红酒绿、夜如白昼,但最初一段并不教人相信。灰秃秃空
荡荡的墙背,点缀着个把吹号的黑老汉。时而尖利时而低回的声音象突围不出的
旋风,在巷子口巡回反射。不过,往深处张望,闪烁的灯光已经隐约地辐射来了
热烘烘的空气。不一会儿,波旁街就正式以成排的脱衣舞厅迎接你。门口黑洞洞
的,只听见震天的摇滚乐。探头探脑时,已有油腔滑调的人物闪出来说:“进来
吧,一块七毛五一杯啤酒,不收门票!”

  橱窗里供着当家花旦的“原装”照,关键部位稍作掩饰,不至于失去仅有的
一点神秘。脸上抹得过份浓艳的舞“女”实际上可能是易装的人妖。

  正人君子不免被四面涌来的浊流呛倒,但我初访法国区,就和一群看客随便
踱进一个黑洞洞的门,要了一杯一块七毛五的酒。

  那种肉的全方位展览──大多是粗劣的肉--让看客的胃不大舒服。先是一
个轻度浮肿的半老徐娘,心不在焉地扭着脱着,时而猴子似的在两根竖杆上攀援
腾挪。接着,一位体积庞大的脱嫂以更加凌厉的冲锋姿势上场,三下五除二地打
发了全部披挂。她甩去最后的遮羞布时,不耐烦的表情写在脸上。

  这一带散布着各色小型的性商店。陈列品大致是淫具、书刊、影带,凡此种
种不一而足。只消注意门前悬挂的T恤,就知道铺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衣服上
画着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或者是不同形状的成熟女性胸部。

  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名字就叫做"Desire"。霓虹灯起劲地为这个词加圈加点
,惟恐人们不知,“欲望”就是波旁街的真名。



  与恣睢狂放的色欲比起来,食欲在波旁街表现得温文尔雅。有几家格调极为
雅致的法式餐馆,不动声色地厕身于人肉铺中间。露天花园里,烛火摇曳,就餐
的人们礼服整齐,细嚼慢咽。侍者立在拱门前毕恭毕敬地向每个路人递上菜单。
上了年岁的饭店,菜肴里不仅是厨艺,也是历史传奇。殖民时代,波旁街就已是
纨裤子弟、贵妇人和自由女奴流连的地方,餐馆也是演出风流韵事的舞台之一。

  爵士乐从敞开的店门涌出,正好给门外的黑小子作踢踏舞的伴奏。警察骑着
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踏进街心。一个旅游者不留意踩进了街边凹槽的积水,懊
恼地跺着湿鞋。浑身纯白的新娘和上下玄色的修女消失在教堂后花园。身着寸缕
的脱衣舞女在两场的空档溜出来,倚在墙边打投币电话。的笃几声,骡车从街角
的小巷转悠过来。对面楼上,落地窗前,有人也在观察波旁街的动静,我们视线
相对,彼此会心。

  往深里去,热闹渐渐留在了身后。这里更象住宅区,寂静中显出几分落魄残
相。路上洒了些酒瓶碎屑,门窗破缺的屋子里晃出几个奇装异服的痞子。转身往
回走,声音和色彩复又丰富。“欲望”酒吧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着,为各种步
态的行人和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图案投上戏剧性的光斑。

 (七)                

  波旁街并不能完全代表法国区。说起来,王室街(Rue Royale)一度是法国
区的中心街道,它的兴衰与其动脉──“欲望号”街车息息相关。“欲望号”废
止以后,王室街就蜕变为画廊和古董一条街,其宁静典雅和波旁街的喧闹恶俗形
成鲜明对照。二十世纪的油画、印第安头饰、维多利亚式家俱、巫道的器具、旧
中国的灯笼构成肃穆的街景,长明灯的火苗映衬出古色古香的夜,一条街前前后
后约好了缄默不语,只在与其他巷子接壤的岔口漏进来一点动静。

  大概只有杰克逊广场最能代表法国区了。广场旧作阅兵场,是西班牙殖民政
府处决犯人的“菜市口”。不杀人的时候,也陈列着冷兵器时代的刑具:绞索、
刀斧、桀裂肉体的马车。断头台没能来得及出口到新大陆,广场就已经取消了杀
人示众的功能,改为放射状排列的花圃,据说是纪念“太阳王”。

  广场是法国区也是全城的中心,圣路易大教堂堪称中心的中心。而中心的中
心的中心应当是大教堂祭坛上方的壁画:新奥尔良的护城圣贤──圣路易(路易
九世)正在巴黎圣母院台阶上宣言发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这幅画面是他一生中
光辉的一页;而不甚光彩的一页就被忽略了:1250年,十字军在埃及之战中
全军覆没,国王本人也被活捉。

  大教堂也有不甚光彩的一页,那就是1788年复活节前的火灾。时值斋戒
期,按规矩不能鸣钟。教士没敢破戒,任大火肆意蔓延,拒不报警。结果,整个
法国区几乎被烧光,教堂也未能幸免。这把火可以解释新奥尔良一大怪:法国区
没有法国式建筑。圣路易大教堂基本上是西班牙式,只有钟楼勉强类似法国式。
教堂两侧的市政厅(Cabildo)和长老院(Presbytere)更是典型的西班牙式殖
民建筑物,最显著的特征就在于拱券形门廊,惟有复折屋顶的构造略微透露出一
点法兰西风格。火灾后重建的建筑都变成了耐火的西班牙式──锻铁或铸铁的窗
棂和栏杆、灰泥砖墙,比起木结构法国式建筑要结实许多。漫步法国区,恍若置
身伊比利亚:满目皆是阳台、喷泉、庭院、拱门、柱廊……唯一逃脱火灾的法国
式修道院,其山形顶和天窗的样式在四周的西班牙式平顶楼房中间显然落了单。

  关于法国区的建筑,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生活札记》里有独到的见解:
“……主要的魅力在于粉墙上的斑驳痕迹,有着被岁月加深、丰富了的颜色,它
与周遭环境是那样和谐,比如日暮时分的霞光之于云层。”不错,经历风雨锈蚀
的雕花阑干、灰泥砖墙自有斑斓而不颓唐的风韵──西班牙式建筑的形状是豁朗
方正的,即使有些呆板和破落,也不至于显得委屈。

  广场上永远熙熙攘攘,节假日更是流浪艺人的天然舞台:云游歌手、哑剧小
丑、落魄画家、看手相的吉普赛女巫……看戏的绝佳处,仍然是广场一角的“人
间咖啡”。在“人间”捧一杯咖啡,望一眼圣路易大教堂的尖锥顶,再看杰克逊
广场的人间活剧,啜饮间不觉时光流逝。

  流逝的还有河水。密西西比河就在近处。对岸的阿尔及尔码头──旧日的贩
奴市场没有这边的笙箫管笛,暮色里只见寒碜而寂寞的轮廓。河还是沉默的,红
红绿绿的波光只是霓虹灯的倒影,那不是密西西比河的颜色。

                (八)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圣路易一、二、三号墓,距离波旁街不远;但若要
凭吊逝水流年,也不必前往坟地。公墓对面就是昔日的红灯区Storyville。并非
因为盛产传奇故事,而是由一位姓Story的官员得名。此君深恶痛绝于法国区的
淫秽风气,提议取缔歌馆妓院。结果,辟出一块皮肉生意市场,取名Storyville
。正人君子的大名从此和色情交易钉在一起,恐怕是他始未料及的吧。

  沿河顺流而下的内地大款、漂浮海上数月不见女人的水手,甫抵码头就能在
报摊上买到一份“蓝皮书”──类似今日的电话黄页,按字母顺序列出红灯区各
位“春阁夜莺”(Mansion Ladies)的芳名及其肉铺,其中有这样的广告辞:

  “本店景色宜人,位置幽僻。客若大驾光临,保证人不知鬼不觉。”

  到底是旧社会,偷鸡摸狗之事还说得文诌诌的。只可惜,红灯区风流了二十
年,就在一场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中夭折了。怎么也想像不出,如今那几幢三天
两头发生枪杀案的破烂公寓,竟是当年莺歌燕舞的销金窟遗址。更荒唐的是,街
头新添几座雕像,尽是拉丁美洲的民族英雄。莫非他们也曾在此风流过?

  话说回来,红灯区还是可以自傲的。它传世的名声是“爵士乐的发祥地”。
严格地说,爵士乐的真正发源地不在红灯区,而在整个法国区的酒吧里。红灯区
的歌舞厅只不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年的路易·阿姆斯特朗和一帮哥们,原
是红灯区附近的小混混,不料从下九流的市井脱颖而出。他们上溯密西西比河,
“徽班进京”,在大城市发迹成名。谁能想到,美国对世界音乐唯一的创造性贡
献竟出自妓院区的腥膻土壤?

  若要对新奥尔良的音乐传统进一步追根究底,就不能忽略紧挨着红灯区的刚
果广场(现名路易·阿姆斯特朗公园)。殖民时代,那里是黑奴的聚会场所,弥
漫着非洲歌舞的节奏。非洲文化在英美清教徒的势力范围内受到遏制,但是法国
和西班牙殖民地还有一定的宽容度。内战后,黑人号子、民歌、灵歌孕育出最初
的爵士音乐:简单的2/4、4/4拍子,节奏明显,气氛热烈。这种非洲-加
勒比风格的音乐,即兴感、对位性很强,乐器比较原始简陋。“爵士”一词实际
上由白人发明,现代爵士也是白人乐队加工后的成果:从雷格泰姆(Ragtime)
借鉴了切分节奏,织体简化为单旋律,用小号、黑管、长号吹奏主旋律(后来更
大力采用萨克斯风),鼓、吉他、贝司、钢琴作节奏的烘托。如此变革之后,爵
士乐城市化了,增加了或俏皮或忧郁的性格。

  爵士不是新奥尔良唯一的声音。蓝调也大有市场,不过这里的人民不大欢迎
过份缓慢悲伤的调子,更喜爱稍多一些活力的变种“节奏与蓝调”(R & B)。
另外,沼泽地带的乡村音乐──卡金、Zydeco也在新奥尔良大行其道。卡金人的
音乐和菜肴一样性格粗犷,充满辣椒味:节奏很快,不重旋律,多用扫弦和打击
乐。爵士乐则代表了衣冠楚楚的城市人性格:冷静、聪明、慵懒,小音阶和切分
节奏制造出复杂而摇曳的气氛,不似乡村音乐那般爽朗。卡金民歌加进黑人音乐
尤其是R&B的成份后衍化为Zydeco,除了保留主要乐器──向德国移民借来的
手风琴之外,还有萨克斯风、电吉他。更别具一格的,是挂在胸前的“洗衣板”
──盔甲状的铁皮“刮击”乐器。

  四、五月间,持续十天的新奥尔良爵士节是一年一度的音乐比武大会。不仅
有爵士乐,还网罗了福音歌、卡金、Zydeco,R&B的各路豪杰;也不光是乐师,
还有厨师。白天在操场集市上摆摊献艺,夜晚在餐馆酒吧里大显身手。

  法国区的流浪艺人是另类的游侠。喁喁独唱的游吟诗人,再三再四地喟叹乡
愁离怨;至于结伴闯荡江湖的草台班子,却多了一份豪情:即使人人一身风尘,
也都是满脸阳光。破水壶上搭几根牛皮绳就成了拨弦乐器,口哨和羊角也能吹出
绕梁的曲调。路人纷纷驻足倾听这说不清是落基山还是安第斯山的牧歌,脸上也
放出阳光来。

                (九)                

    圣安妮街一○二二号警察已经搜查过了那就换一个地方
     火烧起来鼓敲起来舞跳起来门前挂起一束格里格里
      鼓再敲响些火再烧旺些把蛇也放出来与蛇共舞
       掏出鸡心斩断脖颈血滴在地上是什么图案
        情人离去你何必难过做一个格里格里
         秽血拌到饭里他吃下就不会变心
          骨头草秸棉绳再钉上大头针
           绞断头发指甲格里格里
            哈利路亚阿门阿门
             灵魂飞呀飞呀
              格里格里

        得了得了    警察突入后花园火把已熄灭
       什么格里格里    赤裸的人体沐浴在血中
      我看你准是吃多了    鼓敲破了蛇还在爬
     巫道是非法的迷信活动    门前挂着一束
    早已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格里格里



    十

  沼泽围困东西,江湖夹击南北,沟通外界的路都是桥(其中之一号称世界最
长)。新奥尔良的岛屿特征也体现在美国的文化版图上:它是一座茕茕孑立的天
主教孤岛。旧教习俗带来一年到头不断的节日,人们还嫌不够,异想天开地生造
出阳春节、爵士节、非洲节之类五花八门的世俗节日。对享乐的追求,达到贪婪
无耻的地步。

  感恩节和圣诞节的岁末时分,本是美国的节日旺季,在这儿反而成为一年中
较为乏味的阶段。平心而论,还是能找到别出心裁的节目的:河堤上围着篝火守
平安夜,市立公园“决斗林”里看灯,杰克逊广场就着烛光听赞美诗。然而,中
国人觉得这些名堂不够热闹,即使被邀到教堂或老美家中,啃着无味的火鸡,有
口无心地念几句祷词,仍是觉得凄凉。这也算过年?

  且慢抱怨。除夕夜,法国区有了一些骚动。球赛召引来大批好事之徒,照例
涌上波旁街胡闹。酒味弥漫街头巷尾,球迷冤家借助酒劲互相抵毁。邀了几位死
党,人手一杯酒,加入波旁街的醉汉队伍。灌了啤酒再灌“飓风”,一路呼喝着
拨开人潮,游到圣路易大教堂背后,再穿过侧翼的海盗巷,去到正门前的杰克逊
广场。只见巷子里几条黑影一字排开,面壁教堂当街排泄。海盗巷尽处,豁然开
朗。大教堂三座锥形尖顶巍峨耸立,夜色里不失庄严。放浪形骸的人们在这建筑
物的脚下,显出了渺小的实质。

  河边早已人头济济,观礼台的制高点更是水泄不通。大教堂敲响新年钟声的
同时,密西西比河上空爆发出缤纷焰火。观众狂呼乱叫,热烈拥抱,酒杯在空中
碰撞:“Happy f***ing New Year!”

  每一朵烟花绽现时,瞻仰的人们齐声赞叹;花影消遁,溶解在黑夜里,人群
便沉默了,期待下一次辉煌。最后,什么也没有了,这才嗅到空气里的硝烟味。
焰火临终前的姿态还在脑子里,观众已经抛掉了酒杯,开始撤退。

  新年的日子不动声色地过去,无法形容是否f***ing happy,市场里却悄然出
现了一种紫、绿、金三色的蛋糕。渐渐地,这三色沁入全城各个角落。新奥尔良
人心照不宣:狂欢节不远了。

  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行动正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普通市民只是
不断地去买那种三色的“国王蛋糕”(king cake)。里面藏有一个偶人,谁吃
到了就得负责买下一块蛋糕。如此接力吃了没几块,城里已经风闻:这儿那儿有
游行啦!其实,这时距离真正的盛宴狂欢日(Mardi Gras)还有好些天,但游行队
伍早已急不可耐地上街了。

  大小街道成了流动舞台。倾城出动,万众亢奋。在报纸上找到当天游行的路
线图,选择一处,驱车前往。越接近游行所经地段,车流越发凝滞阻塞。弃车步
行,很快淹没在人海中。按说还是冬春之交,狂欢的气氛却使气温骤然上涨了不
少度。看客们拖儿带女,扛着食物饮料、梯子椅子,仿佛要在街上安营扎寨。

  真的在街边安营扎寨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是既订不到旅馆房间又没有亲友
接待的外地来客。好在气候温暖,裹张毛毯就可以露宿。城市里多出这些以天地
为床的邋遢流浪儿,象是又爆发了一场民主运动,或者嬉皮时代卷土重来了。

  闲话休提,单说那游行。天黑后鼓乐声渐起,警车左右开道,把耸动的人头
挤回街边。打头阵的是四名赤着身的精壮黑人小伙子,头上和腰间缠了白布,高
举火炬跑在前面。这支队伍叫做“巴比伦骑士”,特色就是“秉烛夜游”。彩车
披挂得花里胡哨,每辆车有一个主题,无非是风土人情、古装演义、某种职业以
及任何可以发挥想像的事情,夸张地用布景、面具和动作演绎出来。花车前后,
鼓乐队和歌舞队在街面上扭秧歌似地前进。这些类似迪斯尼童话的俗套并不是游
行的真正意趣所在,精彩刺激的一幕应当是哄抢赠品(throws)的竞争。尽管同样
无聊,却具有群众运动的参与感。




  “扔点什么给我吧!”万臂挥舞,众声恳求。所谓赠品主要是塑料项链、手
镯、茶杯和硬币之类的玩意,颜色华丽,廉价粗糙,并没有多少价值,此刻却突
然成了宠物。抢到的项链就挂在胸前,几辆彩车过去后,每人头颈上都已负重累
累,成了典型的寻欢客(revelers)模样。漂亮可爱的少女和儿童是抛撒者青睐的
重点对象;聪明的寻欢客高举捕鸟网,或者把雨伞反撑作“丫”状,亦不失为创
收的高招。观看游行也是一门学问,新人是需要交学费的:有经验的观众从不急
于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赠品,而是先踩在脚下占为己有,待到没有别人争夺时才
拾起来。众脚齐踩之下,初出炉的寻欢客必然要尝到手背惨遭践踏的苦楚。

  一阵争夺的骚乱过去后,也许一无所得。在这样两手空空的时候,心里不免
若有所失。舞台上,身穿笨重戏装的抛撒者也耍累了,机械的动作越来越有气无
力。戏总有终场的时候,待到车马远去,人群散尽,长街一片狼藉。

                 十一

  重复看过几次游行,渐生倦意。又有多少人能够兴致不衰地长久陶醉于此等
艳俗的展览?

  “人生是一场化装游行。”(Life is a parade.)如果换了肃穆的语气读这
句新奥尔良人的谑语,竟会有不寒而栗之感。同样的黑夜,同样的彩车,却少了
喧哗的鼓乐,少了盛装的演员、捧场的观众。在偏僻的街角,我意外目击了一支
退场途中的游行队伍。华丽之中兀自有一股悲壮的气概──因为无人喝彩,也因
为绚然过后的终极目的只是凄凉的仓库。

  每次从充斥声色犬马的波旁街逃脱出来,信步转到悄无声息的王室街,都要
在一家画廊门外面壁一会儿,看一眼橱窗里的乔治•罗德里各《蓝狗》系列画。
所有的狗们都是一种凝神注视的形像:正面,端坐,两眼圆睁,通体发蓝。背景
是变幻的沼泽地夜景:庄园、橡树、冷月。




  也去杂货店浏览千奇百怪的狂欢节面具:骑士、木偶、舞伎、小丑、动物、
外星人……共同之处就是一双镂空的眼孔。城市假面舞会的漩涡里,偶尔能透过
伪装捕捉到一柱稍纵即逝的心灵光束:冷落剑客,背倚栅栏,一袭镶金紫袍,一
副纯黑眼罩,看山看水犹如隔岸观火。

  头戴面具,装神弄鬼,是上古文明的遗风。狂欢节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古罗马
的“开春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被严冬压抑已久的人需要放纵。于是奉了
酒神、爱神之名,胡作非为一番:痛饮、群宴、狂舞、荒淫。人性的解放永远要
从食、色两方面着手。

  新奥尔良开埠以来,克里奥人一直有庆祝狂欢节的习惯,但那是无组织无纪
律的散漫活动。近代狂欢节出现在1857年,始作俑者竟是一群扬基佬!他们
独创了“神秘寻欢客俱乐部(The Misticke Krewe of Comus)”。“俱乐部”
(krewe)一词纯属杜撰;“寻欢客”(Comus)则穿越了千百年犹太-基督一神教的
桎梏,回溯到文采风流的古希腊时代;至于“神秘”作风,却又和十九世纪风靡
欧美的地下组织“共济会”(Freemasonry)有关。这群皈依食色大旗之下的“神
秘寻欢客”是某种意义上的勇士:他们突破了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保守习惯
,主动接近希腊、罗马的古文明。1857年可以说是新奥尔良“罪恶”文化史
上的里程碑:美国人和克里奥人终于结束了分裂割据的局面。

  内战后,新的俱乐部不断涌现,每支队伍都是某个团结而保密的社会圈子,
各有各的旗号、首领和风格。1870年,“第十二夜”俱乐部创立,正式确定
三圣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夜)为每年狂欢季节的起点。1872年沙俄大公的来
访催生了另一个重要的俱乐部“大王”(Rex)。皇家三色(紫、绿、金分别代表
正义、忠诚、威力)被钦定为狂欢节的主题色。十年后,“大王”俱乐部“国王
”、“王后”双双在“神秘寻欢客”俱乐部的假面舞会上隆重亮相,两大朝廷的
高峰会晤由此成为一年一度的经典节目,新奥尔良狂欢节的传统大致成型。

  狂欢节的时间范围有两种定义。狭义的狂欢日(Mardi Gras)字面意思是“油
腻的星期二”。广义的狂欢节Carnival则从“第十二夜”起,止于“油腻的星期
二”,长达个把月之久。最后的星期二既是高潮,又是终点。午夜一到,一切狂
欢活动都得停止。过后就是长达四十多天的斋戒期,直到复活节才能解禁。

Carnival为什么在Mardi Gras戛然终止?狂欢之后为什么要斋戒?只需作一
番拆字分析,就可以揭示狂欢节的实质。Carnival由两个拉丁词根构成:carnis
,肉体;vale,告别。原来,这一切醉生梦死的迷乱行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一味
发泄,而是不得不与感官享乐决裂之前的垂死挣扎!

  在这层意义上,凸现出一个被刻意宣传的宗教形像。那就是形容枯槁、赤身
裸体的耶稣。他被人类出卖之前,在人间的最后的宴席上声称,食物是其肉体,
美酒是其血液。肉体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鲜血从胸口流淌下来──这幅触目惊心
的广告画面,敦促沉溺于食色欲海的凡人检讨他们“与生俱来的原罪”。

  狂欢节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仍旧是春回大地之时的生命宣泄,但在放纵行为
的背后,站立着一本冰冷的《新约福音》。满篇皆是耸人听闻的箴言和谶语──

  “体贴肉体的,就是死;体贴圣灵的,乃是生与平安。”

  “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神的国。”

  “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那日,天必大有响声而废去,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销化。”

  ……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工夫细想这些生与死、灵与肉、罪与罚的命题,就
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狂欢节的洪流中去。那是何等疯狂的日子!新奥尔良象最后冲
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狂欢的高潮。学校放假,单位停工,旅馆却是爆满。进
城的各条公路上挤满了外来的寻欢客,塞满车厢,手舞足蹈,摩拳擦掌,准备痛
痛快快地过把瘾。

  城市人口爆增。大学区许多学生的房间成了临时客栈,收容来自天涯海角的
狐朋狗友。在这个疯狂的季节里,也有少数逆流出逃的本地人士──或许已经看
腻了年复一年的表演,或许本来就是耻于随俗的正人君子。外流者远远不敌汹涌
入侵的人数,百万寻欢大军把个罪恶之邑搅得乌烟瘴气,又生气勃勃。

  日历终于翻到了最后的星期二。借问酒家何处有?行人遥指波旁街。

                 十二

                  因为我知道时间终归只是时间
                   地点终归是也只能是地点
                    真实的只能真实一时
                     只能在某个地点

                  ──艾略特 《圣灰星期三》

  所以还是去波旁街,享乐者的终极圣地。可是,波旁街有什么花样,不是都
见识过了么?──此言差矣!好戏在后头。那就是所谓“show”。前辈寻欢客
缅怀狂欢节胜景,总要提及波旁街的“秀”。他们说:眼见为实!

  城里全乱套了,大呼小叫的人群都朝法国区涌去。街车走走停停,不一会儿
干脆止步不前:圣查尔斯街已经封锁交通。寻欢客形成了松散的游行队伍,在早
春的街上步行。不免怀想另一种游行,不知今夕何夕……如今,步伐是散乱的,
思绪是迷糊的,脖子上系着塑料项链,手里握着的只是酒瓶。人生是一场化装游
行,我们观看,我们也表演。只是春天在老去。

  远在法国区外,已见到各式各样涂了脸谱,戴了面罩的人;也有几乎一丝不
挂的。这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社会的人蒙了面,反而象撕去了伪装,显出动
物的本质。酒精进一步腐蚀了理性,把每个寻欢客带到人兽之间的混沌境界。

  “Show your t***!”波旁街上,有个声音在呼唤,发自人海的某个角落。
循声而视,发现了当事人──呼叫者,不怀好意的男人;他的猎物,漂亮的姑娘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不安:“我?”

  那男人淫笑着点头,从颈上摘下一串华丽的珠链,向她扬了扬,作为诱饵。
围观的寻欢客邪恶地帮腔:“Show your t***!”




  女孩涨红了脸躲开。怎能轻浮下贱到象波旁街的脱衣舞女一样?可是,洁身
自爱的信念没有坚持多久,就开始动摇。男人们失望地弃她而走,去追踪其他女
子。那些爽快地亮出肌肤的女孩,博得响亮的彩声和大把的奖励──项链。她又
喝下一杯血红的“飓风”,感觉自己正被波旁街的热潮融化……游戏而已,何必
过于认真?

  在某次“秀”的大合唱声中,在酒精鼓起的勇气之下,矜持的限度被暴增的
虚荣心一跃而过。闪电般掀起上衣,春光一现……欢声雷动,闪光灯齐明,珠串
从四面八方飞来!

  这就是波旁街的“show”。我也明白了游行时争抢的塑料珠串的最终用途。
它原来是一种货币,从一个寻欢客的脖子上流通到另一个人的脖子上。肉体,也
就是狂欢节旨在遗弃的carnis,遭到了廉价的拍卖。

  挂了许多项链的女寻欢客,一定是不惜多次献身的放浪人物。成为这样置羞
耻于不顾的人其实并不难。阈值一旦超过,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一千次。几分钟
前她们也许还是惜身如玉的良家妇女。

  波旁街两边的楼房阳台上,聚满了看客和演员──两者已无法区分。项链抛
上掷下,讨价还价在热闹地进行着。以塑料货币为媒介的交易,多少有点虚拟的
意思。露胸易珠只是象征性的卖淫,仅仅点到为止地挑战了社会对人性的压抑,
而且用的是闹剧的轻佻方法。

  这里也有男女平等的呼声:“Show your d***!”只是略为稀疏薄弱。公子
哥儿低头伸手解裤带的动作显得有些委琐,不如阳台高处的女郎:把衣服高高往
上一掀,脚下万众沸腾,真有领袖一般的成就感。

  “Show…show…”是波旁街听得最多的字。潜藏的暴露癖和窥视癖找到了发
泄的地方。酒吧的电视屏幕上,一律不间断地播放着街头“秀”的精彩镜头。冗
长的讨价还价过程剪去了,拼凑成脱衣的马拉松。千百次的掀衣动作缀连起来,
象一种话语的重复,象群众运动中的某句关键性口号。

  “同志”街区没有多少脱衣交易,倒是有些更象表演的活动在进行着。男扮
女装的艳丽“妇人”飘忽而过,令人惊诧于“她们”身材的高大。阳台上,盛装
的小女孩热烈地扭动身手,长裙以拉丁美洲的节奏迅速颤抖。高潮处,“她”似
乎不经意地撩起裙角,霎时把性别的真相展露无遗。一群扮作古罗马贵族、贵妇
的男人,夸张地表演着末代王朝的淫乱丑态。

  人欲横流,已到极致。醉醺醺的星期二夜晚,波旁街的荒唐闹剧、肉的盛宴
,狂野程度趋向巅峰。声音、气味和景象综合成为末世的虚幻。街面上厚积着酒
瓶和珠串的残骸,寻欢客活象废墟上夜游的鬼魂。

  与寻欢客形成截然分别的,是一小撮外地教会派遣来的说客。他们的使命是
劝导寻欢客摈弃狂欢节这种邪恶的传统。说教客表情严肃,有的手举写有圣经箴
言的牌子,有的肩扛十字架,散布在寻欢客的海洋里,显得极不协调。

  寻欢客也好,说教客也好,都在等待一个无情时刻的降临。愈接近午夜,盛
大的演出愈有退场前的惶然气氛。毁灭的绝望笼罩着所有的人……

  这一时刻的降临,犹如来自冥冥上苍的宣判!顷刻间,一座群魔乱舞的城市
瘫死了,忽喇喇分崩离析。欢场若梦,转眼成空。狂欢的人们猛醒过来,一哄而
散,脸上的表情写着:“玩儿完了!”不容分说,完了就是完了。

  警车队呼啸而至,象上帝的使者。刺耳的喇叭反复叫嚷:“狂欢节完了!”
──多么言简意赅。接踵而来的庞然大物是清场的垃圾车,推逐着左右躲闪的最
后一批撤离者。

  警笛声中,我也逃出了酒气、尿味冲天的法国区,踉跄地走回圣查尔斯街。
越往上城去,行人越稀少。弯曲的街道冷峻地延伸,寻欢客的身心在这新月的弧
线上淬火、冷却。今夜不再属于盛宴狂欢的星期二,而是所谓的“圣灰星期三”
(Ash Wednesday)。还是那些幽暗的维多利亚式洋房,长明灯照耀着无人捡拾的
塑料项链。我走在这段熟悉的老路上,琢磨着“灰”的含义。天主教安魂弥撒“
震怒之日”(Dies irae)一节中说到了“灰”:

  “这一天,这愤怒的日子,人间将销毁成灰……”

  说的是“末日审判”。当我初次听到莫扎特的绝笔作时,吃了一惊。基督教
里有我不能参透的悲怆。

  旧教仪式把“灰”的可怖概念现实化了。虔诚的信徒在圣灰星期三必须去教
堂接受神甫在额头上点的“圣灰”,画成一个十字。从此斋戒四旬,禁欲忏悔,
直到复活节。

  城郊的大路上,外地的寻欢客大概还在继续逃窜。更多的人则和我一样,在
昏睡中度过灰黯的星期三,让野性从体内蒸发出去,让人性中安祥、和平的成份
重新占据灵与肉。

  圣灰星期三像人生的过渡时期,“反思”的阶段。这天,尚未睡醒的、酒意
未退的人们,已经开始体味“盛宴必散”的千古道理。城市的狂欢季节可以比拟
人的性行为:从高潮之前的铺垫到之后的满足和空虚,所有的寻欢客参与了这一
巨型的宣泄过程。午夜的非常时刻,由歇斯底里的顶峰坠落一蹶不振的深渊。这
是浓缩的人生:生死的感觉迸发于一瞬。我不能承受“灰”的沉重预言,也不相
信万物崩溃的世界末日。在异教徒的眼里,狂欢节不是圣经神话的预演,而是一
出仪式化的人间戏剧,我从中领略了绮靡繁华从制造到销毁的一段轮回过程。

  确乎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全城的教堂钟楼齐齐地暗哑失语。我苏醒在一片灰
茫茫的寂静中,徒有四壁的家里只见新添的财产:紫、绿、金三色的塑料茶杯,
里面盛满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想起耶稣举杯邀酒的语录:“我不再喝这葡萄
汁,直等神的国来到,喝那新的日子。”觉得那像一句笑话。上帝能赐予我的不
过是一只塑料杯子,而日子不过是一些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罢了。

  所幸的是,窗外风景依旧。在新奥尔良,在这个瞬间,雕花栏杆锈斑点点,
煤气风灯彻夜未熄。早报广告上说,回收塑料珠串,及早为明年狂欢节准备。很
好,天不会塌下来,戏还要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