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渡 伊 比 利 亚
“洋插队”没劲,不如“世界大串联”过瘾。
千里之行,始于轮下。欧洲火车通票提供了“All-You-Can-Eat”
的奢侈。我抱着吃穷铁路公司的宏愿,把车厢当旅馆,日夜兼程地周
游列国。“吃穷”倒不至于,但起码加倍地收回了在那张薄纸片上的
投资。照理说,以这种流氓手段攻城略地,应当所向披靡;然而,两
个月的旅途还是充满了小惊险──问题出在签证。
签证犹如国家的门票,中国人往往一票难求。奔赴欧洲之前,曾
经给各国领事馆烧了两、三个月的香,菩萨们大多金口难开。人比人,
气死人。“美军”登陆欧洲,蓝皮派司一晃就长驱直入,令“共军”
恨恨然:“和尚动得,老子……?”
有米不卖,咱逃票。中国人的劣根性发挥到番邦异地,说不定就
奏出爱国主义凯歌。从此,“偷渡”成了我欧游的主旋律。
为节省篇幅起见,仅就伊比利亚半岛的战绩作一汇报。
西 班 牙: 暗 门
西班牙王国的门票是老大难了。签证官员的嘴脸使我耿耿于怀,
因此,在巴黎只胡乱逛了一天,就连夜奔往西班牙。天亮后,出法国,
逼近西班牙境内第一个车站Irun。在等待过关的大队人马中,我
是唯一被刷下来的。穿制服的“门卫”捏着我的护照咆哮:“Visa!
Visa!”
被赶出边检楼,推回法国来的列车。车已经淘空了,旅客们都在
另一个站台等候去西班牙内地的班车,而我和空车又被打发回法国。
一败涂地,我不气馁。看来,莽撞闯关行不通,要文斗不要武斗。我
虚心地向法国边民求教,但他们的建议没有任何新意:去当地的西班
牙领事馆碰碰运气。
尽管不愿再与领事馆的官僚打交道,但签证的权威性诱使我最后
一次做守法的好公民。沉重的行囊掮在肩上,山路走了一程又一程,
边城Hendaye早已落在视野以外。公路依山傍水,河对岸就是西班牙。
邻国的教堂、民居,甚至花树、行人一一在目。若没有肩上的负担,
简直想游过去。胡思乱想着,来到一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之类的
石碑跟前。上面说的是一百年前此地发生的一场战争,语气十分爱国
主义。原来法、西早有宿怨,怪不得法国的火车进不了西班牙内地。
唉,在领事馆又碰了钉子,只好骂自己屡教不改,对他们还存幻
想。我坚定了“逃票”的决心,当下撤回巴黎,养精蓄锐。入夜,踏
上同一次列车,倔强地杀回比斯开湾的边境。清早,狡猾地在Hendaye
下来,喝了杯咖啡,盘算偷渡计策。我企图搭乘越境的公共汽车,再
不然找私人车辆潜入西班牙。
小镇上搜索了一会儿,没有着落。难道西班牙真的铜墙铁壁,不
留一道门缝?我不甘休,再去火车站琢磨列车时刻表。早已了解,绝
大多数车次都以本站为终点,少数越境列车一概在Irun打道回府。
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这些班次的夹缝中间,藏匿着一班奇特的短途火
车,终点在Irun以远的省城圣塞瓦斯蒂安。更妙的是,它不属于
法国铁路公司SNCF,而是圣塞瓦斯蒂安的ET/FV。显然,这
是圣塞瓦斯蒂安的市郊通勤车,触角伸进了法国。我估计,混迹于越
境上班的人群中间,也许能躲过检查。
找遍所有的站台,扑了个空。回首却见火车站外,烈日底下,赫
然独立一间小屋,上书:ET/FV。西班牙的门缝原来在此!多少
次直面而视若无睹。急忙钻了进去,上车找了个阴暗的角落潜伏下来。
车过Irun,零星上来几个乘客。几分钟惊险的等待之后,终
于有个穿制服的家伙露面……我已经不再心慌,视死如归。不料,此
人只验车票,不查身份。虚惊过去,我已置身于西班牙的领土,由偷
渡客摇身一变为征服者。
葡 萄 牙: 歪 门
“得陇望蜀”,可以准确地形容我的贪婪心态。无心仔细赏玩西
班牙,马不停蹄地进军葡萄牙。西班牙的偷渡成功,使我的自信膨胀
起来,以为葡萄牙也已是囊中之物。葡萄牙在水、陆两方被大西洋和
西班牙团团围困,因此,出葡国必经西班牙,到时再游西国不迟。只
管拨如意算盘,却不考虑失败的可能:倘若在葡国边境落网而被遣返
西班牙,同样没有西班牙签证,该是何等下场?
凌晨三点,去里斯本的列车到达边境,静悄悄地靠站。四下漆黑,
站台上有几个士兵巡逻,手电筒的亮光在地上和车厢壁上晃动。我从
铺位上坐起来,听候命运。车厢里只有我和一个同路的罗马尼亚人。
许久,以为大概已经蒙混过关,可以躺下续接睡了一半的觉,车厢门
却被粗暴地拉开,一道手电光直射过来。束手就擒。
我被赶下车去,立在漆黑的站台上。记得列车时刻表上写着,进
入葡萄牙后的第一站名叫“美丽庄”(Vilar Formoso)。 黑夜里看
不见任何“美丽”的迹象,也不知今夜何去何从。只知道,天亮以前,
这条铁路上再也不会经过另一辆客车。
走来一个穿制服的,冷冷地交还护照,示意我跟他走。出了小小
的车站,我看见一辆警车停着等候。坏了,我心生恐惧:这下不是简
单地驱逐出境,而是进局子的干活。不由分说,连人带包被推进警车。
警察和边防官密语几句,就开车上路。“这是去哪儿?”我胆颤心惊
地问警察。他转过头,盯了我一眼──他是个便衣。不一会儿,车停
在路的正中央。便衣警察叫我下去,手指前方说:“西班牙。”
前方模模糊糊有一道栅栏,大约是国境线;再往前,只是混沌一
片的黑暗。我犹豫着,迈不开脚步。警察突然发问:“你想去哪里?”
“葡萄牙,里斯本。”我脱口而出,回头看着警察。月光下,意
外地看清了“警车”顶上的Taxi字样──醒悟过来:他不是警察!
他又一次指着黑暗的远处说“西班牙”,但语气里有暧昧的成份。
“西班牙”几个字像是讨价还价时卖方出的高价。我试探性地报出了
买价:“我不要去西班牙……我想去里斯本。”他倚着车门,四望无
人,突然示意我上车。掉转方向,走上一条岔道,在路边暗处停下,
熄火关灯,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似
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半晌,抬起头来,紧张不安地低声对我说:
“一百美元!”
我知道真正的讨价还价已经展开。没料想今晚的偷渡故事发展成
这样,觉得滑稽。立马镇静了许多,拿出在中国学的本事:“五十!”
“一百!”他坚持原价。说着,发动汽车。我竭力克制连锁的呵
欠,看窗外夜色飞逝。很快出了“美丽庄”,竟然翻山越岭,进入云
深不知处。我又忍住一个呵欠,问道:“这是往哪儿开?”
“一百。”答非所问。我不知道,假如不给一百美元,他将把我
带到什么地方。只好说:“一百就一百。不过,我没有现钞,只有旅
行支票。”他愣了一下,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他能说的几种拉丁
语言,我全不会;我会的语言,他都不明白。我们在极其艰难的猜测
和推断中交流,但谈话多少使气氛变得轻松。
四点钟,开进一处路边的加油站。值夜的店员热情地招呼司机,
却疑惑地打量着我这个罕见的亚洲人。司机连忙解释了几句。我虽然
不懂,但看得出他在撒谎。两人各怀鬼胎,喝完咖啡,回到车上。他
只是枯坐着,不发动车。我不解:“现在打算去什么地方?”
他说:“九点,银行。”明白了,他在拖延时间,想等到银行开
门,用旅行支票兑换美金。我表示不能干等五个小时,必须赶头班列
车去里斯本。旅行支票上如果有我的签名和背书,任何人可以去银行
换取现金。我诚恳地掏出支票簿让他过目,甚至把护照也交给他核对
姓名。他认真地抄下护照号码,我于是撕了五张二十美元的支票。
一见钱,他的眼都绿了──尽管不是现金。我撕完五张,他一把
夺过接着撕,一张、两张……
我恼了:“住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收敛起贪婪相,把剩下的
支票簿还回,反复说:“银行。”我计上心来,坚持让他自己去银行
兑换支票。为了表示诚意,又撕了一张支票交给他;另外再撕一张,
与他换一千埃斯库多葡萄牙币(一美元约值一百埃斯库多)。我在每
张支票的右下角签名,与左上角完全一致。他见一切妥贴,计程车又
上了山路。地平线上有一座古堡似的小山城,山腰上白雾缭绕。我们
钻进云雾,又盘旋着升出云外,开进了沉睡中的葡萄牙北部山区省会
瓜尔达。
一心想尽快甩掉这个贪婪的司机,我再次表示要去火车站。他却
执意把车停在了市中心银行的门口,企图让我陪着等到开门时间。我
把签了名的旅行支票交给他,坚决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天色朦胧,
雾气逐渐散去。山下的火车站里,两个早起的旅客坐着瞌睡。最早的
班车二十分钟后到达。二十分钟里,我在站台上踱步、搓手,驱赶山
区早晨的寒气;频频看表,又去候车室门口张望,生怕司机再次纠缠
上来。
他终于没有出现。我跨上头班列车,找了一间空的车厢,倒头大
睡。回到铁路,就像到了家。梦里,有身穿制服的人对我怒吼:“偷
越国境,该当何罪!”我不以为然,继续补缀缺了一块的睡眠。一觉
醒来,夜过“美丽庄”的惊险已不知去向。揉着倦眼走进里斯本,找
到一处公用电话,拨通伦敦──银行的欧洲据点,声称遗失了若干旅
行支票。
平生第一次坑人钱财,甚至有点恩将仇报。“便衣警察”毕竟彻
夜不眠,用歪门邪道把我偷运进了葡萄牙。谁让他如此贪心呢?即使
我不挂失,他也永远不可能兑取美金了──支票全是废纸,因为我并
没有在背面签字。
偷渡者加诈骗犯抖擞精神,溶进葡京街头的人海。整个葡萄牙的
旅程中,没有动用一分自己的资金:全仗了那区区一千埃斯库多。
摩 洛 哥: 没 门
出葡萄牙再进西班牙,我避开“美丽庄”,贴着大西洋走了西北
线。这一次潜逃异常顺利,从边防人员的眼皮底下溜过。接下来的一
星期,在西班牙走南闯北,上山下乡,好不潇洒。一路走到了伊比利
亚半岛的天涯海角──最南端的直布罗陀地区。这里是地中海的瓶颈
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海关。英国人至今还占着直布罗陀港。
邻近的西班牙港口叫做阿尔黑西拉斯。跨过仅仅十三公里的海峡,就
是神秘的非洲大陆。从雄浑的“山海关”眺望海天,野心油然而生。
我要去非洲!
身处阿尔黑西拉斯,已能感受到浓郁的非洲气息。在旧街区,巷
子口突然闪出一袭白色的阿拉伯长袍,凑到我身边神秘兮兮地耳语:
“哈吸吸?”
我摇摇头甩掉他,继续向海边走去。哈吸吸(Hashish)是一种毒
品,嬉皮时代曾风靡全球。当时,阿尔黑西拉斯不少餐馆的菜肴里都
有这种佐料,就像我们在火锅里下罂粟壳一样,大概很过瘾。
轮渡码头的售票厅,有些像中国的交通枢纽,成了贸易集市。密
密麻麻的微型橱窗,中药铺似的罗列着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晒乾的
瓜果鱼虾居多,可能是非洲特产。
我买了一张去摩洛哥港口坦吉尔的单程船票。在坦吉尔登陆,南
下可以到达诸如拉巴特、卡萨布兰卡、马拉克什等名城。这些地方,
以及撒哈拉沙漠,令人神往。
离岸时,西班牙的检察人员睁一眼闭一眼地让我上了船。不多久,
夜幕降临,起锚开航。船舱里烟雾弥漫,人声喧哗,是典型的第三世
界景象。穿长袍的阿拉伯人占了一半,另一半人说法语或西班牙语。
摩尔王国早年占领过伊比利亚,后来不但被赶出欧洲,而且连本土也
沦为殖民地,被法国和西班牙瓜分。独立后,和两国仍然藕断丝连。
烟雾里有个费力地移动着的身影,穿着绿得可笑的制服,大约是
摩洛哥的边防干部,正在逐个检查护照。“Visa?”他惊愕地质问我。
我若无其事地笑道:“没有。”人已上船,船已离岸,你奈我何?官
员摇头叹息,扔下一句:到了坦吉尔等着瞧!
几枝烟工夫,泊岸非洲。满怀踏上新大陆的兴奋,刚要迈出舱门,
却被人堵个正着。呜呼,再次落网。
我编派出一套“来不及签证,就带着对贵国的无限向往,迫不及
待地渡海访问”之类的动听曲子。摩洛哥卫兵们不予置评,但对我这
个稀有的中国人表现出有节制的兴趣。片刻,一个官员模样的把我请
进上等船舱,嘱咐我好生休息,明天听候消息,然后反锁出去。于是,
连日来在火车上苟且的我,舒舒服服地在这海上旅馆洗澡、睡觉,像
模像样地过了一夜。
次日早起,静候佳音。有人开门进来──他头戴厨师帽,端上早
饭:奶油面包卷、香肠、咖啡。十分钟后,复又进门,收拾残局。官
员接踵而至,笑问早安,命我随他出去。
到底是第三世界的兄弟,才能够给予如此的温暖。我回味着欧洲
行旅中最好的、又是免费的早餐,欣喜地步出房门。走了几步,发觉
不对──不是向岸上,而是返回旅客大厅!我醒悟过来,正要说话,
官员和蔼地制止我说:“下次再来摩洛哥,记着先签证!”
他后退两步,挥手作别。我知道遣返已成定局,也就灰了心,默
然认命。大舱内,与绿衣干部狭路相逢。回程的旅客只有我俩是旧人。
舱里照旧是烟雾、阿拉伯语、法语和西班牙语的声色;我逃出去,冲
上甲板眺望非洲海岸,坦吉尔的白色城楼可望而不可及。
我像错寄的包裹,原封不动地被退回阿尔黑西拉斯。渡轮靠岸时,
我已经感冒发热、头重脚轻。西班牙的边防官员惊诧地研究着我这个
天外来客:既没有西班牙签证,又没有摩洛哥签证,竟然数次出入伊
比利亚。我供认了几次偷渡的经过,听任发落。官员和他的同事却陷
入两难:他们不可能派人押送我穿过整个伊比利亚半岛,遣返法国。
于是,挥挥手打发我自由。
我虚弱地笑了一下,吃力地背起行囊,走进直布罗陀明晃晃的阳
光。街头有若干白色长袍飘过,象征着非洲的诱惑。低头寻思:偷渡
生涯应该结束了,重新做人吧,正正经经地旅游欧洲。
〔一九九六年七月四日于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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