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看不见的城市
我没去过亚历山大。听人说,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徒有虚名,你只能凭着一根柱子(庞培之柱)、一个剧场(古罗马圆形剧院)和博物馆里的几块石头来想象它曾经的风光。亚历山大大帝的葬身之地已无迹可寻,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的宫殿沉陷在海底,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法罗斯灯塔倒掉了,托勒密一世建立的缪斯神庙和图书馆烧毁了,连市内幸存的那两根俗称为“克丽奥佩特拉的绣花针”的古埃及方尖碑也分别流落到了伦敦和纽约。亚历山大实在冤得很,明明是堪与罗马、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这些重量级历史名城匹敌的地中海大都会,却拿不出多少确凿的证据来,难怪E.M.福斯特要说,“亚历山大本身看起来没有多大意思,不过,如果我们回到远古向它张望,这座城市会亮出它动人的面目来。”
1916年,福斯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来到亚历山大,在红十字会医院当了三年的男护士。当时他已发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和《霍华德别业》,《印度之行》正写到一半,亚历山大这三年的生活经验没能在其日后的小说里留下什么印记,他倒是兴之所至编了一本旅游手册曰《亚历山大:谈史与导游》。有趣的是,福斯特声称他的这本旅游书不能算旅游指南,而应该叫做“非指南”kk倒不是因为小说家福斯特看不起旅游书这种非文学类的读物,用他的话来说,这本“非指南”要讲的都是“不存在的事物”kk呵,亚历山大原来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它只存在于文字和想象之中?
福斯特的“非指南”脱版已久,成了一本“看不见的书”,我很疑惑它里面到底讲了些什么亚历山大的名胜古迹,猜想多半也不过是灯塔、图书馆一类的古老传说。看不见的城市,不看也罢。
几年前,一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资助的水下考察队在亚历山大海底王宫“出水”大批托勒密朝代的文物时,报上一幅照片长久地吸引了我的目光。在一片碧蓝中,遍体盔甲的潜水员和一尊斯芬克斯——
—狮身人面神照面了,一位现代的水鬼,一座长眠水底的远古石像,两个古怪的“动物”面对面互相望着,同样是匍匐的姿势,伸出前肢像在握手。我记得希腊神话里的斯芬克斯之谜,那是作为食人者的斯芬克斯难倒了全体人类的一个问题,没有人知道,谜语的答案就是简单的“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哪里去,人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同样的,出谜语的斯芬克斯,它的身份亦是悬疑。很长时间,愚蠢的我思考着这么一个问题:斯芬克斯又是谁呢?它为什么吃人?我后来终于得出答案,斯芬克斯是“时间”。噬人者,惟有时光。
我在公共电视台的节目中看到亚历山大的斯芬克斯被人用吊车拉出水面,运往市区,在城市的街道上它接受着市民目光的检阅。它还认得曾经被它考问的“人”吗?电视里说,很遗憾,斯芬克斯表面的铭文已被海水磨蚀得不可辨认,所以我们无从知道它究竟属于哪个年代。时间啊,它执意不肯在这个城市里留下刻度。
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时代的亚历山大是一座人来人往的半殖民地海港,居民构成中希腊、意大利、犹太人和英、法商人占到四成之多,卡瓦菲本人即是出生在君士坦丁堡的希腊人,移民不像移民,侨民不像侨民,当时在亚历山大很多人是这样的,而卡瓦菲似乎又比旁人多些看不见的身份悬疑,他的诗里满是放逐加放纵的味道,他写色相的诱惑,追逐的仪式,肉体的记忆,写沉溺于不伦之恋而不能自拔的秘密、孤独、绝望的欢乐。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度,另一片海洋去找另一个城市,比现在这个强在这里我无论怎样努力,命运总是将我击败它把我的心kk像一具死尸那样kk埋葬还要多久,我的灵魂才能摆脱这片荒野举目四望,所见一切无非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那被我荒度和摧毁了的岁月”
你找不到另一个国度,另一片海洋这城市将尾随着你。你逛的小巷还是同样的小巷你住在同样的街区上,生活、衰老住在同样的房子里,直至白发苍苍你到达的城市永远是同一个。别指望别样kk没有船只等你起航,没有道路待你远行。在这个角落里你毁坏了你的生命等于是在整个世界里毁坏了它kk卡瓦菲:《城市》
《城市》所说的城市大概只是一个隐喻,不见得就是指亚历山大,卡瓦菲也声明诗歌里的“你”并不具有普适性,但我读了这首诗,印象里还是免不了把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人跟它联系起来。卡瓦菲能想象到亚历山大的命运吗?他能想象不久以后的战后,像他这样的外侨很快就要在亚历山大绝迹,而亚历山大几千年来与欧洲的因缘就此被切断,成为一个平淡无奇的埃及省会?甚至,连最后一条航线kk往来于雅典和亚历山大之间的客船都已停航,地中海南岸首屈一指的港口只剩下了一些小游艇和小渔船?
- Re: 亚历山大,看不见的城市posted on 03/26/2003
唉, 我怎么看不到一篇赋格写的不够理想的呢?看完赋格的东西不敢轻易写字。
闲云野鹤的赋格呀,现在在哪里逍遥啊,怎么把我们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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