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听贝多芬的所罗门弥撒曲,有点受不了那种神经质和粗暴。宗教合唱音乐,也许巴哈和亨德尔已到达顶峰,后来者已无人可跟他们在“正宗”、“正格”上相比。可是,“偏锋”、“变格”要与“正宗”、“正格”争一夕长短,谈何容易!

二十二

布拉姆兹的德国安魂曲,美到了极点。用这样美的音乐来悼念、陪伴死者,真是人类文明登峰造极的表现。比起中国传统追悼死者的恐怖气氛和凄厉哭声来,文明太多了。

二十三

常听到“流行歌曲与艺术歌曲的分别在那里”一类问题,甚至听到“艺术歌曲应向流行歌曲靠拢、学习”一类建议。其实,只要把常用来形容好的艺术歌曲之词语,如“崇高”、“高贵”、“深厚”、“震撼人心”等,与常用来形容好的流行歌曲之词语,如“够劲”、“好甜”、“有磁性”、“一听就会唱”等加以比较,便可明白二者之分别。至于二者是否应该和能够互相靠近、溶合,答案恐怕是否定的。人都有两面,一面是动物性的,如食、色、玩乐;另一面是精神性的,如宗教、文化、伦理。一万年后,二者还是会并存,决不会合二为一。

二十四

人有人的语言,动物有动物的语言,绘画有绘画的语言,舞蹈有舞蹈的语言。管弦乐,也有管弦乐的语言。 何谓“管弦乐语言”?此问甚难答,近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类。然而,也非绝对不可答。以一句一段来说,能用人声唱出来,或能用一件单音乐器奏出来的,一般都不是管弦乐语言,而是歌曲或某件独奏乐器的语言。单件乐器奏来如拆碎之七宝楼台,不成片断,数件或全部乐器总合奏出来才完美无缺的,便是管弦乐语言。连续较长时间使用同样乐器或乐器组合的,一般不是管弦乐语言;较频繁地变换乐器或乐器组合的,是管弦乐语言。很容易改编成钢琴谱,可以在钢琴上完整无缺地弹奏出来的,一般不是管弦乐语言;很难改编成钢琴谱,不大可能在钢琴上完整无缺地弹奏出来的,是管弦乐语言。

二十五

以管弦乐语言的丰富来为古今中外的管弦乐曲排名次,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第一。为方便分类、归纳、记忆、学习,笔者曾借用中国武术招式名称,给华格纳、拉威尔、史特拉文斯基等管弦乐大师的各种技巧、手法命名。结果发现,在同一作品内,论招式之丰富、多变、奇诡、险绝,史氏之“火鸟”比较他人之作品,不但遥遥领先,连他本人的其它作品也没有一首能及得上。

二十六

“火鸟”中的招式,简略列举如下(括号内之号码为组曲谱之编号):此起彼落(2),长中有短(3),震音碎音(3),变化琶音(5),群鸡啄米(9),重重叠叠(10),爬上爬下(12),机枪连发(13),拨弦敲弦(26),珠前线后(34),前呼后应(39),以静衬动(62),纵横交错(69),旧酒新瓶(69至80),群雄助威(89),拆碎楼台(93),紧拉慢唱(96),马不停蹄(98),接力赛跑(104)。此外,在全曲原谱中才有的招式及不必举例的招式尚有:鼓声掀浪,群兽怒吼,刚柔相济,一花独放,好事成双......等等。可惜笔者拙于文才,不能像金庸写武侠小说一样,给这些技法想出更美更准更绝的名称,乃一憾事。

二十七

华格纳的“尼贝龙指环”套歌剧之管弦乐片断,有些史氏所无招式:水银泻地,四管齐鸣,以高伴低,弦木伴铜,你问我答,不分彼此,千军万马,一统天下。有兴趣研究者宜自己去找“那里是那里”,此处恕不公开“谜底”。

二十八

史氏“春之祭”的管弦乐法,最特出的一招是把整个乐队当作一件打击乐器来使用。以此招表现原始、粗野,不可谓不成功。可是,这实在是险到极点,近乎旁门左道的招式,稍为拿捏不准,便会“未伤敌而先伤已”。后来一些无此功力又无此内涵的东施之辈,滥用此招,把乐坛弄得一片剌耳鬼叫之声,想这并不是史氏所乐于见到之事吧?

二十九

“用非管弦乐语言写管弦乐乐曲”,例子可举舒伯特为“露莎孟德”所写的芭蕾音乐。虽然该曲充满旋律美,句句可唱,但是,缺少对位,缺少戏剧性,缺少强烈的色彩变化和织体变化,从头至尾只是旋律加伴奏,而且主要旋律都是颇为呆板的歌谣式节奏。以管弦乐曲论,这当然不算成功之作。请读者勿误会庸才阿镗居然敢大贬天才舒伯特。以作品的充满灵性、诗意、旋律和声的美而自然、多变论,舒伯特是无人可及的。缺少第一流的对位技术而被公认为第一流作曲家,古今中外只有一位舒伯特。他三十一岁便英年早逝,可是给人类的音乐宝库留下了多少无价珍宝!阿镗对他连崇拜、欣赏、可惜都来不及,怎敢乱贬?怎忍乱贬?想指出的仅是:如缺少足够的技艺与功力(包括对所写之形式的了解和掌握),天才如舒伯特也会有不成功之作。凡夫俗子如我辈,欲写好一曲半曲,能马虎乎?能偷懒乎?能骗人乎?

三十

欣赏音乐难不难?说不难,何以钟子期一死,俞伯牙便从此不再抚琴?可见知音不易得,赏乐相当难。说难,则何以除聋哑之人,生平不喜欢任何音乐,不曾自己哼唱过几句的人几乎找不到?可见音乐人人都能赏,绝非贵族之专利品。结论是:不同的人欣赏不同的音乐,不同的音乐需要不同的人来欣赏。欲赏乐者,不能不先弄清楚,自己是何种人,宜赏何种乐;欲人赏乐者,也要先弄清楚,自己有的是何种音乐,需要何种人才宜欣赏。如此,则不会有人埋怨欲赏无乐,有人埋怨有乐无人赏。

三十一

所谓“”知音难求,是指确实优秀,却尚无人知的作家作品,不易遇到能赏识的人。时至今日,谁不会说“巴赫伟大”、“我喜欢贝多芬”?可是,伟大的巴哈去世后,整整一百年默默无闻,直到孟德尔松历尽艰辛,把他的“马太受难乐”排演出来后,世人才知道有巴哈。如问巴哈的在天之灵:“千万世人尊称您为音乐之父,究竟谁是你的真正知音?”大概巴哈会毫不考虑地答:“孟德尔松!”

三十二

赏乐如赏诗、赏画,以“耐”字为高。诗要耐吟、画要耐看、乐要耐听。把柴可夫斯基和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相比较,相信一般人初听都会喜欢柴多于西。可是听到十次二十次以上,情形就很可能反过来,品位较高者会觉得柴协“腻”,西协却越听越有味。以此断高下,自然是西高于柴。

三十三

如追根究底下去,是什么因素造成一件作品“耐”或“不耐”?这是极难答的问题。就音乐来说,一般情形是厚重、含蓄,抒内心之情的作品比轻巧、华丽,描写外界景物的作品耐听;对位丰富的作品比对位贫乏的作品耐听。但也不尽然。莫扎特的作品并不厚重,舒伯特的作品对位并不丰富,史特拉文斯基的作品以描写外界景物的居多,但都很耐听。无可争议的是:情深情真的作品一定比情浅情假的作品耐听。

三十四

中国传统音乐与西方古典音乐的同异之处何在?同者,都讲求好听、高雅、有意境。异者,一、中乐音阶一般是五至九声,西乐音阶是七至十二声。三、中乐一般不转调,西乐大量转调。四、中乐器高音强低音弱,各种乐器的音色不易溶为一团,西乐器高中低音较平衡,大多数乐器的音色可溶为一体。五、中乐创作的思维一般是“砌砖式”,即越加越高,越加越长;西乐创作思维一般是“细胞分裂式”,即越变越多,越变越长。由此看来,西方古典音乐是已高而不易再高,中国传统音乐是不高而大有机会再高。

三十五

汉族传统音乐的精华不在民歌而在戏曲。以内容的雅俗兼备,调式、曲式、旋律、节奏的丰富论,民歌都远不如戏曲。汉族民歌之中,热情向上,深沉厚重,耐人回味的比例不多;哀怨求怜,轻浮油滑,了无余味的数量不少。好在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有不少少数民族的民歌相当健康、纯朴、清新、丰富。

三十六

广东音乐、粤剧音乐,基本上是平民音乐、俗音乐。其特点是好听之中带几分油滑;欲登大雅之堂,有待化俗为雅。如何化法?取其好听,去其油滑,增其刚阳之气,减其哀怨之味。

三十七

论音乐充满刚阳气,古今中外,无人可与贝多芬相比。贝多芬的作品,充满力感,永远激励人向上。有句话说:“学琴的孩子不会变坏”,也许还可以这么说:“爱听贝多芬音乐的人不会颓唐不振。”

三十八

每次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都有把灵魂清洗了一遍和跟最好的老师上了一堂作曲课的感觉。这真是一首神圣、神奇、集大成的至尊之作——一般人都能接受和喜欢它简单、易唱、好听的主题旋律;行家不能不佩服它极其高明的作曲技巧;政治家可从中体会出人类最崇高、最终极的政治理念;宗教家会认同其众生平等,人类互爱,神伟大,人渺小的精神;哲学家会发现它用最抽象而直接的语言,把他们用长篇大论都讲不清楚的意思和道理,全明明白白地讲了出来;建筑师和数学家会惊叹其总体结构的庞大精妙,每一个组成部分都互相关联而经得起严格分析、计算;文人雅士可从中引发诸多联想甚至由此产生新的创作灵感......假如世界上只准留下一首乐曲,其他统统不准存在(当然包括笔者敝帚自珍的数十首小作品在内),别无选择,我只好略带痛苦地把这一票投给贝多芬这首“欢乐颂”。

三十九

选词作曲——词长不如词短,情短不如情长。

四十

赏乐三部曲——一、多听,二、多听,三、还是多听。多听自能出味道,多听自能辨高低,多听自然成乐迷。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