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要做的是把颜色铲掉,在上面重新画,画这束花现在的样子。”

老师这么说完以後,教室里学生面面相嘘。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画的花不管完成还是没完成的铲掉,在上面画现在花枯了的样子”。

啊啊,这主意挺好。我的画面,右面大半画面是瓶花,左及下暗示是窗框。我总记着小时夏天窗户
开着的时候,对着夜色那暗香浮动的一瓶花。我想画出那个记忆。但是面前的这束花,画得不错,
但是感觉不对,感觉不对,不是我想要的。老师说涂掉,在这底子上重画,就让我找到了出路。真
的试一下油画,你就知道它的技巧掌握起来很容易,在上面涂涂改改,条条大路通罗马,有非常大
的自由度。

这是在学期中间,老师出的题目是画花。每人买一束鲜花,随便怎么摆,怎么画。画得差不多了的
时候,下一堂课,老师就说了把画好的铲了之类的话。

把还未完全干的油彩铲去,画布上是影影绰绰的花之旧影。本来,我准备按老师的指点,在这旧影
上画现在那束枯萎了的花。枯萎的花,在她的前身的背景之上。这很久之后,看过朱天文的一本散
文书,就叫《花忆前身》。有的同学就这么处理了。可是我的原来的窗框构成了直线,不知怎么,
三来二去,我迷上了这直线。再加一条,再加一条,再加一条,慢慢,画面象是幽暗而宽大的室内
几块垂挂的布,或者拾级而上的台阶,那后面是背景的墙。不管怎样,我在往这里加深蓝,加深
绿,原来的近景的花之旧影彻底没了,而出现了一个空间。我开始在那三块垂布或者墙壁上画我记
忆中的花之残影,或者就是用油画刀胡涂乱抹,已经无法定义是花之残影,还是布本身的纹迹,还
是墙上的痕迹。只是她们感觉非常自由,我的感觉也非常自由。这是星期天,画室里没有人。我用
油画刀往布或墙上左涂右抹,忘记了时间。

光滑的地面上,倒是加了几点颜色,象是花瓣的痕迹。为了构图的原因,在右下加了面镜子状的东
西,镜中倒是映出几朵很微小的更象是花的影子的东西。可是这镜中的花是从哪来的呢?房中没有
摆花啊?又想起少时写的几句诗:

走进午夜的时辰/
看见蝴蝶在镜中盛开/
无根的花朵指指点点/
在深暗处消失和隐现/
象言语来临又
沉寂/
言语翻飞却在镜之外…


我是在画我对自己的诗的记忆吗?在生活中,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刻:忽然,一切汇集到一起了,你
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到一起的,你只知道,这一刻,你有满足之感。

再下一堂课,是例行的把画轮流放到前面去,老师学生一起议论。我这是在一间中西部大学上一堂
基础油画课,本科学生多来自周边小镇,对艺术的见识实在是有限的。这一次画花的作业,对他们
是最难的一个概念。他们怎么也抛弃不了那最初的花,做的最好的,不过是在旧影之上画了枯萎的
花,枯萎的痕迹。所以对我的画,老师大赞,他说其实结果不是我的画里令他最满意的,但我达到
此地的整个过程正是他要教的。他看到了我最初画的那幅花,画得很不错,但是我能在最后的作品
里大刀阔斧都涂了毫不留那痕迹,为了这个他要给我得A。这时一个同学提问了:

“可是花没了,怎么还叫画花?我们的题目是画花,可是这幅画该叫什么?已经不是画花了。”

“为什么?这幅画可以干脆起名,叫The Flower Painting。"老师说。

其实所有做艺术的人都知道这些浅显的道理。只不过在这间中西部大学的本科油画基础课上,它成
了一个问题。但老师帮我起的这个名字,我倒还没想到,倒是一悟。提问的学生却惶惶然,仍然在
那里不知所以。

如果我继续走下去,这个Flower Painting的概念就是一个可以做的项目啊。没有学美术的学生没
画过花的静物画吧。没有人没看过大师们的各种花的静物画吧。现在再来画花,是多么难的事情,
不是画象一束花的难,而是,画得不象所有人画过的花的难。盛放的花,瓶中的花,枯萎的花,变
形的花,近距离的花,抽象的花,水墨的花。花啊,这最普世与通俗的美,还有什么新鲜的感觉可
以添加呢?可是你是学美术的学生,你还得画花,你必须走过这一条路。你学的不是画花,而是画
画。


2

第一堂课,老师交待需要买什么东西,笔,颜色,松节油,画框画布,然后布置下堂课:带一样你
最喜爱的东西来。于是,第二堂课,真正开始画画的那堂,教室里几处角落有老师摆好的静物,但
是老师说:你可以选择这些静物来画,但是你也可以画你带来的东西,因为我希望你画你喜欢的东
西。

我带的是我的几串胸坠。一串是出国前妈妈送的个圆玉片,刻了我的生肖的。一串是某年生日爸爸
送的,玉石上有颜色状如火苗。又一个是陶瓷上的马,又一个是母亲自西藏买的,等等。拿起画笔
才傻了眼,饰物倒是我的心爱,可是怎么画?看看老师,不过在教室中间四处走动,什么也没教,
你有问题自己问。我想了一会,连问题都不知怎么问,算了,还是画老师摆好的静物吧。

那却惊人地简单顺利起来。是三只柑橘,两只挨在一起,另一只则在斜对角。背景是一块黑布上又
斜钉了一块绿布,垂到桌上。我没有想到布的皱褶非常容易画。表现柑橘的高光部分也很容易。一
堂课下来,基本画好了,而且,竟然真的没什么问题要问老师的。老天,这是怎么回事,油画把一
件东西画像这么容易吗?起码,把这几样简单的东西画像太容易了。本来是第一次拿油画笔在画布
上涂抹,很是有些神秘感和不自信,这一下子忽然全都没了。晚上,吃晚饭,忽然就知道怎么画那
几件饰物了。拿了张纸板,在灯下画将起来。想想其实是从马蒂斯的那张舞蹈的人形剪纸来的灵
感,只不过在我这里围成一圈的不是人而是我的四件胸饰,且我的画框水平走向。四间饰物的带子
飘动着,好象被大风吹向右飞,背景上边是蓝而过渡至黑,下边是黄,哈,好象来自米罗的颜色。
解决一个问题时人总是很开心的,我并且没想到,不过是经过了一幅规矩的静物练习,就把我在此
之前不知怎么画我的饰物的问题解决了。而且也不是在画饰物了,而是画了一个想象。

第三堂课,是课堂评论。轮到我把自己的画摆到前面去,我说明为什么我带来了两幅,为什么本来
要画饰物,不知怎么画于是画了教室里的静物,画过那个之后晚上回去怎么就知道要怎么画我自己
的饰物了,于是又画了一幅等等。

我知道画得不错,但是还是没想到受到老师如此之夸。

第一幅:老师说没什么可说的。构图,好。几个大小不等的三角形,结构关系非常完美。颜色,
好,感觉很好。质感,好,布的纹路和柑橘的光都表现出来了。总之,对于第一幅静物,技术上你
没什么可学的了。再看第二幅----,老师显然对第二幅更感兴趣,说第一幅时好象在走过场。这一
幅已经是创作了。很有意思,太有意思。这种圆圈的构图,这几个点…。从此,整个学期,我成了
该堂课老师眼中的红人。后来,我发现不管是什么课,这里的艺术老师欣赏你天马行空。你要是光
是画得像,他才不要理你。


3


“你以前学过油画吗?”有一次,老师问。

“没有,从来没画过。”我说。老师很惊讶。

我解释说:“可是从小看画看得很多。还有练过中国书法。”

小时,应该说最有自信的事之一是画画。美术课成绩好,课外则负责出黑板报。可是我其他成绩也
不错,所以在父母眼里是可以走光明世俗大道的孩子,却鼓励妹妹去学画,而且真的考上了少年宫
的绘画组。搞得我的美术课老师经常追着我问:你为什么不学画啊?你为什么不学画啊?我那时不
懂怎么去表达自己的心事,茫茫然也答不出为什么。

人的视觉和听觉才能完全是一种天赋,培养是培养不出来的。我从来自信有视觉天赋,而且和妹妹
都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父亲少时也曾考虑过以美术为职业,可是视力检查时发现是色盲,于是
乎打消了那个念头,但是最要好的朋友,我称之为伯伯的,恰是画家,而且少时家中往来的画家也
特多。父亲对美术仍有着狂热的兴趣,据说年轻时与伯伯买了画册经常是没了车钱走路回家。因了
这些,我与妹妹自小美展与画册都看得多。七十年代的美展,那些著名的革命油画或改良国画,可
说是件件熟悉,还记得在美术馆那光鉴的门厅摔过一个跟头。更深刻的记忆是北京清如水明如镜的
秋天,父亲带我和妹妹去故宫看画。为什么一定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那是因为故宫在这时晒
画,平时不展的画这时拿出来展。即使如此,我对中国画并没有留下特别深的认识,而是记住了那
种氛围。最喜欢的是那些宋明小品,以及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马远的《踏歌图》。为什么单单对这幅
画印象最深呢?真是不明就理。

这些经历恐怕造就了我的妹妹至今还在那里写关于古画的文章。她对那些画的认识自然比我多多
了。我和妹妹还曾经被爸爸指向妈妈工作单位的图书馆,那里有整套的世界美术全集。管图书的阿
姨去吃饭了,把我们反锁在里面,我们就坐在地上抱着画册翻,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两个小鬼在
另一个世界神游。

所以,在美国,我忽然有一天跑去上美术课了,好象很奇怪,又好象很自然。在中部那个世外桃源
般的小城,没有都市的尘嚣,忽然就回到了小时的状态。小时不知道怎么去追求的事,现在却随便
就做了。更好玩的事,在课堂上我被老师夸成了天才,搞得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不管是素描课,
还是油画课。我简直要真的抱怨小时父母不鼓励我发展这“天才“了!

但是毕竟是大人了,有很多现实的问题。老师问,你要选择画下去吗?我想,画着玩可以,真的做
事业我可恐怕过了那信心十足的年代了。老师说,的确,艺术家生涯不容易。

4

静物之后是随便画什么,但要有一个前景,中景,远景。这使我翻画册,看看人家怎么弄出前后层
次来的。然后画了一个斜坡,后面是天空,夜色的天空,天空上安了一枚月亮。斜坡上得有什么东
西吧?我正好看见一幅狮子的照片,就画了一只狮子卧在一块石头旁。为了平衡画面,又画了两只
没有枝蔓只有光杆和花苞的亭亭玉立之花,在整个画面的前端。啊啊,浪漫啊浪漫,神秘啊神秘。
夜黑得兰而紫,坡是黑而紫,画不好斜上去的感觉,也没什么办法了。因为花苞白中带些粉,我把
月亮上也就添了些粉颜色,下面的石头也映得白而粉。我在什么画里看到在物体的一侧加白色而使
它有晶莹的感觉,所以也如法炮制我的石头和花。

这幅画又赢得师心。首先,他说我的构图又跟上次的项链画一样,几件东西是个流动的封闭的圆,
这让他感到我的某种“东方气质”。月亮,狮子,石头,花。石头和月亮互相呼应,让人有一种
“月亮宝石”的联想,狮子守在石头旁,好象神话里宝物都有野兽守护。另外也有种这是“通向月
光之路”的门口的暗示。通向东方神秘之路?啊啊,真好玩。老师还不知道补天石头的故事呢,否
则也得联想到了。总而言之,石头和月亮的颜色关系给了它们好多意味,又有只狮子卧在石头
旁…。

这幅“月的夜晚”彻底让我成了班上的宠儿。之后就是画花。就是画花的过程。那幅为老师命名为
花之画的东西。

画花之后是把一幅画布分成四块,找四幅自己喜欢的局部临摹。我临的是:高更的《搏斗的天使》
一角及农妇的白帽子,席里柯(Giorgio De Chirico)《抵达之迷》局部,克莱恩得自东方水墨灵感的
抽象画,以及毕加索《睡着的女人》女人的头部。喜欢席里柯的神秘与超现实,喜欢高更的原始,
临克莱恩是因为想临一张抽象,而毕加索《睡着的女人》是我从小看大的一幅画:父母的学生临了
一张此画,挂在我床脚的墙上。多少年我每天睡觉前看到的就是这幅画,每天一睁眼看到的也是这
画,与它的缘分如此,终于有一天自己也画了一回。

临摹大师之后,老师的布置是自己创作一幅画,但要加进刚临摹过的四幅画的风格。于是我画了一
块抽象派的天空,下面画了一扇黑门,黑门的左面是格里柯式的夜色下的广场,和一个骑马人,他
接近了门,就要转过来了…。门的右面,占三分之二右的画面是露天的大理石台上一个躺着的裸体
女人。

这已是不少时间以前的事了。这些画被我留在爱菏华一个朋友的地下室里,过几年我从纽约开车回
去取我的东西,得知地下室进过水,我的很多东西都泡了汤,而那些画都长了霉,不过我还是把它
们都运了回来,塞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也在记忆的一个角落。现在我又把它们变成文字,实在因为
我喜欢老师帮我起的那个关于花的画的名字。
20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