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林
renjianren

天很冷的时候,我去给老林送一件旧大衣。老林给人家看菜地。老林好栽种,我也喜欢一切长枝、长藤、长叶子的东西,我们就聊得投机。遗憾的是蔬菜的所有权不是老林的。

我曾有一度为生计所迫和人结伴给一家工厂清运炉渣等杂物,那时候认识的老林。老林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念大学,一个在家乡,正跟村长商量着承包荒山。老林说儿子商量好了,他就要回去,栽树。他提起家乡的儿子,眉毛就朝高处动一点,仿佛看到了一片山,一片树,一片浓绿。我想起一个传言,说一位美国总统,好像是林肯吧,记者拜见林肯的母亲,说:老人家,你有个当总统的儿子,我想你很自豪。谁知这个老林家的太太说道:我还有个儿子正在后院种土豆呢,我同样为他自豪。中国的老林和美国的林太太比起来,毫不逊色,我想,但没说出来,这个没有必要对老林说。

老林坐在屋前。这样的傍晚,他能清闲,实是难得。他看到了我,起身高兴地欢迎。他说:坐,坐。就都坐了。其中有一把是破旧的藤椅,来自老林的某次回收,他又进行过一些加固;另一坐具是颗巨大的树兜,上面有近似平面的锯茬。老林将藤椅让给我,他自己仍旧坐锯茬,就开始了聊。

老林现在的正式业务是回收,回收物品种类繁多。他不用资金回收。他不停地用手脚巡检城市里一座座楼房的垃圾道,挑出来,背走,背到他的住屋的背后,分拣。纸片、铁件、塑料物什……也有半个馒头、整听的饮料。分门别类,然后捆扎、卖掉。再然后,又回收来下一批丰富的物品。老林说,下午回收了第一趟,本要再出去一趟的,东家来收菜,为明天卖的,他跟着帮忙,没再出去。老林是想省房租,找到了这处菜棚居住,兼做菜保安的,但他实际上做着园丁,浇水、施肥、松土……偶尔还跟菜说话,乐而不疲。

我告诉老林,河滨路某一段的行道树变化了。原来是柳树,长得挺绿的,被有关人员挖掉,换栽了悬铃木。栽树人说,领导讲了,悬铃木把人们害苦了,铃毛落在领子里和眼睛里,痛痒难耐,甚至引起车祸;新栽的这种悬铃木不悬铃,市民们不要担忧。有市民说,悬铃不悬铃恐怕难料,再说,柳树栽上不过三年,长得正好。栽树人说,如果它悬铃,那就挖掉再栽上柳树,反正我们论的是棵数。听起来十分简单,换行道树像换自行车零件。

老林咕哝着说什么东西真是罪过。我未听清,又问他。他说:发展呀,发展。我听清了,很是惊讶。发展,如此被官方叫得发热、被跟风虫们奉为时尚的词语,竟然从老林口中说出来,更竟然被评判为罪过。

我请教他。他侧身指菜地那边说,你看看,才不过几天就发展到这儿来了,发展成这个样子了。我随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片的菜田已经和正在被平整为高楼大厦的基地,再看远处,扩张着的蔓延着的全是建筑垃圾。不久前我来的时候确实没有这些。忽然间,我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威胁,我猜想老林感到的更突出、更严重。

老林向我回忆他的早年的村庄。土石的路、土石的山、土石的墙壁,没有规矩地这里高起来,那里凹下去。弯扭处也好,平坦处也罢,到处长绿苔、草、树,很多树不成才,但长寿,春夏秋冬,长着。简单说吧:那时候就是土、石头、草和树,雨也挺多,隔三差五地下一场,人,活得畅快。这些年头呢,村里都砌砖屋砖楼,也不好看,你一座,我一座,高一座,低一座,这儿一座,那儿一座。到处盖小工厂,流脏水,冒脏烟。苔没有了,草没有了,树没有了,雨也不下了,庄稼地里害虫倒搅成团。唉,老林叹气。接着说,这都是因为发展呀。我听着,说:唔,你说的有道理。

老林可能坐得久了,用拳头敲着后腰说,唉,越来越老了,越来越没有用了。老林是老,比城市里的同龄人要老得多。但人无论如何苍老,全是由少年、青年、壮年逐步发展的结果,许多许多年前,都有绿色的岁月,当然,老了,也不排除还有绿色的回想和绿色的憧憬。

告辞老林时,我开玩笑说“希望你发展得慢一点”,他领会了我的意思,答说“发展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呀”。我希望老林老得慢一些,因为老朽的光景总是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