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云
renjianren
那年春天的气候一直很好的,女孩子已经着了花裙,那天早上却开始变化。先是阴,后是雨,接着是暴风雪,由弱到强。我在那样的一天里开始了漫长的铁窗岁月。十多年来,我感谢天:天居然为我这个平平常常的人物撒下那么一场雨雪,凄迷、苍茫、连绵,第二天已淹没了行人的脚踝。
不过,“落雪有意”也许是个近于自美的、一相情愿的说法。实际上我已没有办法看到第二天的厚雪,淹没脚踝是看守警察告诉我的话。省府某厅的S副厅长管我的事儿,具体讲是管那些管我的事儿的人,他交代那个所长说:他如果有事儿找我,让他用你们那个值班电话;他的眼镜我保存;他离了眼镜不行,派个“小儿”跟他住一起,开饭呀,放风呀,照顾他。
我的新居极为空洞和寒冷。四壁徒立,低矮的水泥铺上只有苇席和被子蜷缩一隅,因而显得旷大。很高的地方有两个垃圾斗大小的粗钢筋笼,其一,日夜亮着一盏大约10瓦的灯泡子,其二,我后来知道,里边有个换气扇。除此之外,就只有铁窗了。它的尺寸跟一枚青砖相当,看守警察巡号的时候会打开一下,我却无奈它。派给我的“小儿”绰号叫歹徒,小我十二岁,刚十八,人负责,但话不多,早期甚至没有,后来非常熟悉时对我说他是个小蟊贼,跟政治犯住一个号,不挨打,算有福气啦。
一只自由飞翔的麻雀被关进蜗笼中是怎样的,一只自由奔跑的野兔被关进铁桶中是怎样的,那时节的我就是怎样。白天,我不断地要求使用那个值班电话,但是,那位副厅长不常在办公室,因此到他那里唠唠磕的机会并不很多。夜间,歹徒睡了,我怎么也不能睡。楼上有人整夜整夜地戴镣散步,不快不慢,女号里有人整夜整夜地自我哭诉,不听劝阻,令人心燥不安。
我由度日如年、度时如年变得度秒如年、度毫秒如年。我开始踹固若金汤的铁门,我开始毫无顾忌地抗议专案组拖沓,指斥他们定罪比平反还难。时间一个毫秒一个毫秒地磨蹭着,我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获得了一些狭隘的自由:几个月后,青砖大小的铁窗不再关闭了;又几个月后,沉重的号门不再上锁了;又几个月后,每天有了第三顿饭;又几个月后,院里的阳光下有了属于我的一把藤椅、一个杯子和一瓶开水,每天有了《XX晚报》、《法制日报》等四份报纸……
青砖大小的铁窗不再关闭时,天已经热起来。我朝铁窗外观望,望见了一片绿色的云。我知道那是一棵树,但我没有眼镜,望见的只是一片绿色的云。我问歹徒那是棵什么树。歹徒说他不认识,他建议我问政府,他所谓政府就是看守警察。但我不想问政府,我一问就知道了,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我愿意望着这一片绿色的云打发岁月。它斑驳,有时候飘逸;它淡绿地在风中摇曳,有时候浓绿,如阴霾降临时。夜间它是一幅水墨,在各样声响的交织中,沉静、无言。我觉得它和我灵犀相通,我清楚:他被夜色染成了青墨一片,但它未改其绿,明朝它仍旧是一朵绿色的云,一个绿色的真实存在,一个给予我慰藉的囹圄伴侣。
当我可以在院子里坐藤椅、晒太阳、喝开水、看报纸的时候,当然也可以戴上眼镜了,我知道了给予我许多慰藉的绿色的云它是一棵核桃树。它并不大,身杆也并不笔直,树冠因为靠近楼房而略微有点偏,但它总体是和谐的,充满朝气的。它生长着,使一个森然如铁的地方变得温柔和明媚,也使人的压抑和悲愤变得淡远。我走近了观察它,它身上有些伤痕,我后来知道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但这一点我要为它保密,我不想撩开它的某些面纱。它无辜地承受什么的时候,我为它心痛;而为我呢,他也常常颤抖,或者悠然起舞……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无论岁月何其缓慢,每天我都与它相看两不厌。我默默地说:核桃树,你是我的相知,你是我的相知。捱过几十个月走出铁窗之后日子复又变得飞快起来,春秋序替,白驹过隙,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每抚旧伤,总见树影如昨。记忆中的绿云,岂能轻易抹去?
- Re: 记忆的云posted on 04/06/2003
看了掉眼泪,爱极了这些描写。非常想知道更多的铁窗里的经历。 - Re: 记忆的云posted on 04/07/2003
我以为赋格描写的铁窗生活也静中有趣,玛雅什么时候来
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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