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篇,敬谢读者。
疯 祭
箫 人
骑马的金戈倒提,叹:“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骑牛的洞箫横吹,叹:“天下皇帝都死光,哗哗,滚滚长江照样流!” 就在这人见人叹的大江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城中有条不长不短的街。据说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位皇帝来街上一走,把街走成了御街。皇帝死了多年,御街也还是街,盐铺米行布庄茶庄木器店豆腐坊,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有一年腊月,街上来了个疯子,疯子来街上一走,把御街走成了豆腐街,走出了一个又经济又文化的所以然。
疯子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为什么疯。疯子突然扯开裤子,站着撒尿,人们就知道疯子是男的;疯子突然窜到街心,拍着手大叫,人们就知道疯子会说话。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跟所有的疯子一样,总有无穷的号召力;他不论是走是跑是静默是呼号,身边总围着一大批高矮不等的不是疯子的人。他们给他吃的给他喝的,逗他笑,逗他哭,逗他说话,逗他做手脚。短短的几天里,疯子就给这条街的人带来欢乐不尽的欢乐。疯子从头到尾就说一句话,也就是这一句话最让街上人乐不可支。
疯子从街头跑到街尾,手舞足蹈:“一个人长两只耳朵!一个人长两只耳朵!”立时会招来一阵哄笑;疯子从早叫到晚:“一个人长两只耳朵!一个人长两只耳朵!”就会招来一天的哄笑。
细想想是还好笑,“一个人长两只耳朵” 说板点是人类社会中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说皮点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大实话,但只要重复着说两遍以上,哪怕是自言自语地重复,都会觉得好笑;而这句好笑的话又出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之口,就越发觉得好笑。几天一过,疯子一来,街上人就笑。有时疯子还没开口,不是疯子的人倒忍不住了,也要象疯子一样怪叫:“一个人长两只耳朵!一个人长两只耳朵!” 于是,照例地招来一场哄笑。
大约十天后的一个早晨,人们象往常一样起床洗脸吃饭开门,也还象往常一样指望着疯子在大街上出现,大喊大叫那句笑了又笑的笑话。但不知是什么原因,疯子没有按时来,一直到天黑掌灯,都不见疯子的影。疯子没来,街上很少了些笑,但不是疯子的人都忙碌碌的,不会为着几声笑就惦记着一个十足的疯子,他们照常关门吃饭上床睡觉。
就在那天半夜,突然街上浓烟滚滚,火光熊熊,熟睡的被惊起,惊醒的呼救火;满街人呼天喊地,破门砸窗,东奔西窜。火越烧越多,越烧越旺,扑不灭的火苗发疯般地跳上跳下,一直跳到第二天早晨才落脚,把一条活生生的御街跳得只剩下街尾的一家孙记豆腐坊。
腊月年边,火吞家园,实在是想不堪想的大灾大难,但各家各户奔得还快,性命保住了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意外的是,一天未见的疯子被呛死在木器店的后院。当差的发现疯子身上有枪药和硫磺的伤迹,手上还捏着好几块打火石,最后断定:火是疯子放的。疯子为什么要放火,疯子自己都不一定知道;满街的人痛恨疯子,骂疯子死有余辜,疯子更不会知道。
孙记豆腐坊能幸免大火得益于豆腐坊本身。懂门的知道,豆腐坊里不但苦事多,而且要通霄干,半夜拉磨,三更出浆,四更烧浆,五更还得点浆,用的都是整劳力。不懂门的也知道,豆腐是水做的,豆腐坊里少不得水,工房里有一排大水缸,院内还有一口大水井,盛水的家伙又多。所以人多水多桶多瓢多在当夜的大火中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大用,也就是说,打豆腐这门与众不同的苦专业,却在一场夜火中尝到了甜头。
实际上,豆腐坊真正的甜头是在大火之后。当时,盐铺米行木器店已化为灰烬,要过年度日,只有卖地;布庄茶庄血本全无,想重操旧业,必须背债。在关口上,作为老街邻的豆腐坊买几块低价地放几拢高息债不能说是乘人之危,都是送上门的脸,不卖帐的话,反被说成是见死不救了。就这样,在两三个月内,豆腐坊拥有了半片街的地皮,仅高息放债的利就抵得上大半个豆腐坊。更幸运的是,半年之内,老本行的豆腐生意出人意料地翻了好几番。年底盈余让孙家老板睡不好觉,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发如此大的财。
第二年,他开始增多豆腐的种类,豆腐乾豆腐皮豆腐棍豆腐球豆腐板子豆腐花,能有都有。一时间,小半个街面成了豆腐的天下。第三年他开始了多种经营,开饭馆开客店开澡堂子开当铺,大半个街都改姓了孙。不出三年,人说人知的御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少人都已改口,只说孙家豆腐街。孙老板坐在店里走在街上心不安,苦了三十年还赚不过近三年,他左想右想化不开,他开始象所有的暴发户一样,加倍地拜神祭祖,痴心地乞望着祖宗看在神份上,神看在祖宗份上,一齐永久地保佑他兴旺发达。
三年后,又一个腊月,街上来了位老秀才。老秀才一双布鞋,一把雨伞;会说会道,算盘笔墨一把溜,闲时爱占卦起课,年底专替人复帐。
晚上老秀才来到豆腐坊门下的大客店里歇脚,喝着茶,巴着烟,夥计帐房管家老板和歇店的一起在大堂屋里围着老秀才说笑,说着笑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前两年的大火,说起大火少不了要说一说放火的疯子。哪晓得老秀才听完疯子的情况就跟疯子一样,拍拍大腿,舞着手在屋里直转,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神了!神了!太神了!哪是什么疯子,是神!是神啊!” 边上人摸不着头脑,以为老秀才又要卖嘴。
老秀才坐回桌边,一脸正经:“想想看,头一句‘一个人长两只耳朵’,意思是说,你们都长了两只耳朵,你们要听话,听话要听音!想想看,二一句 ‘一个人长两只耳朵’,指的是‘火’,人字添两个小耳朵就是‘火’字,意思是说,我要放火了。他天天都在大喊大叫:‘你们竖起耳朵听着!我要放火了!你们竖起耳朵听着!我要放火了!’可就是没人当回事,还总笑他,你说他老人家火不火?不放火才怪呢!唉,只可惜当时某人不在场,在场的话,总能想想法子。” 老秀才唉声叹气,叹得理直翻。听的人都入了神,但听到末尾,见老秀才自卖自夸,都想抵两句。夥计和歇店的都说老秀才是马后炮,帐房说是事后诸葛亮,管家的头摇得象货郎鼓,连说:“白话,白话。” 只有孙老板端端坐,捧着水烟袋,一声不吭。
不知为什么,第二天,孙老板突然留老秀才多住了几日,还每日陪着好酒好菜。老秀才肯定还得了别的好处,临走时,把一只鼓囊囊的大口袋甩得哗哗响,还扭过头来对管家翻眼,说:“白话?白话不要钱,只要讲得圆。”
从老秀才说白话的那年腊月起,孙家拜神祭祖的条几上便多了一盅酒一盘肉,香炉里多了一柱香,一家老小跪拜时也多了一串响头。奇怪的是,在多出的物事面前,既没有神像又没有灵位。当然,祭谁拜谁祭拜的人肯定知道。祭拜的人更相信他们的祭拜没有白祭拜,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豆腐街的各路生意与时俱进。也就是在后来的几年里,豆腐坊一晃竟成了城中屈指可数的大户,孙老板很快就添了两房,并且房房人丁兴旺满堂红。小房的还是教经馆的后人,书历不浅,会诗会文,所生的两男两女都聪颖好学,都在少时出海留洋,据说后来各自在法国和美国生了根。
年复一年,清明腊月,孙家老小总要对着空墙烧香敬酒下跪叩头。孙家这种奇特的传了又传的祭拜从不外传,外人也不知不问。祭拜的原委还是孙家后人自己说出来的,在人人都是疯子的年代,不说不行。从那以后,外人才真正知道,年年清明腊月,孙家额外祭拜的原来是那个放火的疯子。当然,各家祭拜各家神,旁人闲话空费神,尤其在现时,祭拜属个人信仰自由,所以地方志上虽载有豆腐街和孙家豆腐的不凡事迹,但始终没提祭拜的事,也不提疯子,最新上市的孙老板传记上更没有提。这大抵也符合孙老板在世的做法,当初,孙老板可能是怕别人知道了,也模仿着祭拜,破了他家的财;要不就是怕别人耻笑他祭拜一个放火伤人的疯子,丢了祖宗的脸;不然的话,为什么要羞羞答答的,在祭拜时即不摆神像又不设灵位呢?
如今,豆腐街为江边古城赢得了文化品位,也因此载入史册。孙家豆腐名扬四海,老字号名牌造福一方。孙家的祭拜该代代相传,前几房后人土生土长,是一定得到真传的。小房的在海外的后人,远隔大洋,在喝洋水吃洋食拜洋神的同时,遥念祖训,饮水思源,逢年过节祭拜一下非神非祖的疯子也不可知。许多人都说,疯子有福,是呀,世界各地都有人祭拜,无人收尸的疯子要是在阴间不疯的话,一定会含笑九泉。
寄自英国
- Re: 疯 祭posted on 04/11/2003
说到豆腐,真说到骨子里去了。。。
到菜市场买菜,豆腐豆干百叶千张一定要买上一大堆,回回如
此。
张爱玲的文笔中能嗅出一方风味,一方风味与一方的水土,天
地之灵千古之韵合拍,无疑能穿透人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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