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是我洛城的文友,也是洛城里我不多的中国朋友之一。 有几次兴高采烈的深谈,钦佩她神采飞扬的谈吐和想象。 这里是她的一些文章, 唉......





【凉月随笔】之二



时常在街上这样胡乱行走,东张西望看掉了魂,练习「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寂寞无为,寂照同时。」寻找我自己的直觉与谦卑,我自己的「精神的仪表」。那与四时万物对镜寂照的感觉,使我想用文字记忆,使我希望你也在其中找着我的「无法申述的眼神」。

这儿的CUCKOO杜鹃鸟,是一种红雀,SWALLOW燕子却是阴丹士林的蓝,都栖停在我的白花枣树上,啁啾叫着,鸟类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为什么要寄给我木瓜?想交换我的「琼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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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笔记本里落下来一页我自己的剪报,这文章收到那里都突兀、不适合,权且重抄在这儿,让你也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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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我又回到张爱玲的公寓,虽然已经晓得,星期六管理公司休息,仍不可能进入她的房内,但感觉她曾经存在也是好的。为什么不呢?如果她才走六七天,魂魄应许还末离开。我开始从她的大门口沿街走,大门对面的小书店内,是家矮屋檐的修鞋铺,老板叫George像个犹太人,隔壁还有家旅行社,老板是个拉丁裔,却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李正云」,我把《对照记》里的照片指给他们看,他们异口同声说:天天都看她出来散步,逛附近的街道,还修过鞋。说她因为太瘦,像刚从非洲闹饥荒的地区里逃出来,所以实在令人难忘。那是一种病态的瘦,但她走路却是极正常的速度,甚至可以算是快的,李正云说一直给他奇异的感觉。她走来走去大家都眼熟,总是很主动的向她say hello,打了好几年的招呼,她从来也只有回过同样的hello,没有过任何一次的交谈,因为她的表情那样serious,根本不像有任何意愿谈话。George说她似乎对他的鞋店极有兴趣,这样手工的、系着围裙、拿着挫子磨鞋底的老式鞋店,在洛杉矶已经很少了。我告诉他们,张爱玲是可以用英文写小说的人,他们极为惊讶,George说他们一直认为这个中国老太太不说话,是因为不懂得英文。

然后就是那家叫Sisterhood的小书店,橱窗里有些艺术类的册子,更有许多女性主义、女权运动,和生命探讨类的书,Four Ways toForgiveness ,Tree of Love…,书店老板说他也常常看见她,他的书有许多都摆出门外,她最多在门外的书架逗留一会,也不进店里来,更别说交谈。

公寓里有新学生搬迁,二十来岁穿网球鞋的一群大孩子,用脚踢开门,把一个纸箱顶在门边,门禁森严的公寓突然门户大开,我就又进去了。那些大孩子轰隆轰隆踩热了楼梯间里的气流,上气不接下气聊着天,完全迥异于孤高的张爱玲氛围。住了好些年的学生也说,偶尔也会遇见她,她的头发全白了,显得那样孤单苍老,需要人照顾,但他们问她话,她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后来也就不管她。一九八八年,我收到她弟弟张子静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张爱玲自一九八三年给他写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没消息,希望我能转信给她。

「天道无亲」式的孤绝?

我打开她房外一道没有装锁的门,发觉是个垃圾回收间,有两个白颜色的回收桶,她再也不必担忧有人来搜她的垃圾,她可以亲眼监督她的垃圾送往安全的地方,她一定非常喜欢这个居所。]

七年前我们住的公寓在downtown里,靠近黑人区,走好远的路也找不着一家像样些的小店,倒是有些印刷类的工厂。中午的时候,满街都是排在午餐车边,等着买热狗汉堡的工人,公车站牌附近的墙上到处都是涂鸦,没有书店也没有画廊,那时候她除了看牙医,每天不出房门,完全没有街头散步这样的活动。但她会趁着看牙医出门的机会,搭好长的公车线,买衣架买熨斗拖鞋丝袜,买她爱吃的刘记葱油饼、鸡丁派、胡桃派、青花菜,天天吃炒鸡蛋、喝牛奶,踩健身单车,自己卷头发,而且似乎仍是个跑远路尝点爱吃的东西也不嫌麻烦的「乐食者」,在那样简单的生活里,食物算是已经占了极大的趣味。

在她的报纸堆里还捡过她剪下来的一络头发,虽有许多白发,但大部份仍是黑的。那时候她侧身站在几步外的距离,腰那样挺直,穿着白衬衫蓝裙子,像个女学生。完全不似这些人对她的描述,七年里竟如此迅速的苍老?那样瘦,应是长期吃极少极少的食物。她在丢弃的许多草稿里,都写着她的牙坏了好些年。公寓管理说,她从前还常去看医生,后来也不愿去看了,但她并没有较严重的病,至少与她的离去无关。那么,也许是牙坏得太厉害,吃东西没滋味又伤牙,又厌烦看医生,七年前她的牙龈常出血,每天要用掉很多的棉花球,所以喝大量的牛奶补充钙质?而牙再也看不好,越吃东西越坏牙,对着牙医张着嘴,又是这么使人委屈、疲倦的一件事,乾脆不吃了?食物摄取严重不足,因之迅速苍老?

找到在Butler街的警察局,被阻止与刁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问出法医的电话,法医说没有任何的原因,只是自然衰亡而已。一个比较善良的警官告诉我,他们进入她的房间的时候,几乎看不见生活里需要的东西。

清清洁洁的来,乾乾净净的走,人情物情,概无牵扯。

终于知悉她静静栖停在玫瑰岗,墓园管理说登记着九月三十号上午十点,在Memorial Chapel举行告别式,但没有登记负责人的名字。

那是个长满松树橡木,绿草坪,种了许多玫瑰花,极美丽的墓园。安静优雅,甚至甜蜜。不论你花多少钱,买多大一块地,多么庄严荣耀的葬礼,平躺在地上的,都只是相同大小的一个号码,相同大小的一块石碑,正是她要的「因死亡而平等」。

如果不对任何人做生命里的承诺,不服从于现世的价值,不需从历史需要、或某个社会任务中,衍生出生活的规则,只是独力完成一种没有欲望、没有恐惧的人生冒险,也算是一种英雄行为的原型。那么我想,张爱玲不是一朵自开自落的、柔艳的、绝美的花。

她是一只狮子,孤僻至绝顶的狮子。

以后,她就是玫瑰园里的狮子了。





玫瑰園是洛城的华人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