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有时也很小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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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這樣長,可是真的見著了,卻只不過如冬天出門前,居然找著了藏在櫃斗的舊圍巾,可以暖呼呼地繞著頸子。風一吹,就知道眼前的人真實。

你不一樣了,眼神裡有一種靜定,溫柔的睥睨。

竟然會與你靠肩坐在異國的夜車裡,夢般的聚散遇合,久違的知己。火車一晃一晃倒退而去,一個小停機坪閃過眼前,滿地紫燈、黃燈、藍燈……,夜地上華麗的燈毯。岸上棲著白鳥的湖邊,有人生了堆柴火,再遠些,懸了吊燈的長廊,掛了風向球的旅店……,搖晃飄忽,是記憶不肯失落在陌生裡。黑夜使真相暫時退隱,幻象就出來了。埋在心裡不想說的事,比傳奇還不可解的邂逅;早已放棄的夢,忽然在似乎是最正確的時空裡來找自己。不停的詢問質疑之後,終於懂得一切太重的步履,神祇都認為仍是錯誤的時空。而行走夢土,卻需要踩過千千萬萬個玻璃球的輕盈。只有神祇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有不踩碎的能力?什麼時候才能步過荒原,各自走入彼此安身的夢的底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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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才性與玄理》書中,讀到對浪漫文人生命的解析。書上說,它應該是「率真」與「美趣」兩種品質的「破裂式和諧」。破裂意指衝破禮法、我行我素、任真而為的能力。和諧則指因唯美而達到的沖虛和諧。才華越高者因破裂力越大,個性將顯得越「率性」,甚至達到「激狂」的程度。如果內在蘊藏與其自身破裂力相當的美學能力,總有一天能達到「破裂式和諧」,呈現出浪漫派華麗、詩意、纖敏、激烈、超拔、純真,成熟的藝術光譜。

許多的藝術創作者都是這樣,都使我敬惜。

我知道你也是。

在破裂與和諧的擺盪之隙,將間或漫施著來自不安全感的、試探的疑霧。所以,須避張狂矯激、近高曠雅遠,求清靜純一。

因之才有深蘊婉約、穠豔清俊;卻又態度傲慢、行為放蕩的溫庭筠?大破裂力,且又無法勘破時病冷炙。既不願依附權門,也只有嬉遊於曲詞麗曲。投身美麗的虛幻,其實是因真實之不可恃,破格荒誕,無法免於對世俗的不恥與唾棄。

棲身於鴛鴦蝴蝶也該被理解。
或者正如我們在Barnes&Noble書店,買的王爾德百年紀念專集”An Exquisite
Life “ ?

你藏的那瓶「桃金孃」酒,碧沉沉的色澤,如盛裝著荷葉搗碎的汁液,那幾行細字,卻是荷花的愁紅。

「桃金孃」樹叢,好像是希臘神話裡,種在因情場受傷而自殺的人,所往的「傷心地」四周的灌木。所以千萬別種它。也留著別喝吧!

你走了我又開始收拾屋子,才發現門上牆上地板上都是鸚鵡的血跡,瀝瀝斑斑,像噴濺或者泣吐,觸目驚心。何況同一天裡又連碎了兩回圓鏡。鏡碎見愁,鸚鵡、圓鏡,在詩詞裡都是預言般的象徵,都發生在臨去的前夕,回家的路上心裡不能不忐忐忑忑。隔天十年以來最大一場風雨,許多車在路上捲翻了,一路連環車禍,驚風吹別,也許這才是其中意義,預警你千萬別晚一天走。

鸚鵡過了兩天倒又恢復了啁啾靈動,hand feed的鳥每天都要人寵一寵的,還會溜著俊眼與我對啄,往我耳窩裡鑽,一不小心鳥糞就棲在肩上,像顆溼綠珠子,帶著珠貝的白,因為它吃墨魚骨。剛開始很怕生,啄得我只好帶皮手套護手。兩隻鳥兒整天用嘴鉤著蛔优实交頂,再用爪子沿邊滑下來,現在跟我很親暱了,它們最喜歡的是我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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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郵差叫門,坐在草地上拆你的包裹。怎麼沒告訴我《洞窟女王》是童話?但怎麼會是童話呢?華麗幽深、詩意撼人;卻又披荊斬棘、尖刻諷世。比如生死重逢的章節,「當我第一次嘗試生命之火時,我心中充滿了激情,以及阿曼娜達的恨。雖然我一直想從這兩種感情中掙脫出來,但是它們從那時起,就深深刻印在我的靈魂上。」「現在在世的人都曾死亡過,只是一般人都不知道,因為過去的回憶並沒有留下紀錄,一切的榮耀都在墳墓中。」

我想起來了,你是仍偏愛童話。就像那本王爾德的《快樂王子》,因為你喜歡EdYoung的插圖,你說那小燕子充滿了中國的醇厚與靈巧。你在紐約買過一本,一直愛不釋手,後來忍痛割愛給了好友的獨子。這幾年來你費盡心思另尋,卻苦「情人斷絕,信音遼邈」,又聽說已經不印了,你說那真是「黯然神傷者,唯別而已。」夏天裡,終於在海邊一個小城的圖書館找著了它,故舊重逢。我記得你的表情,「拼今生,對花對酒,為伊落淚!」棲身於幻想的蜻蜓一樣也該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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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多一分像你母親。黑白照片,光影游移,特別讓人覺得充滿不確定,不知在想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想,也許想的都不是你當時能了解的。倒真有些「玉帶林中掛,金籫雪裡埋」的惘惘。「照片有它自己的語言」,時空轉移以後,它就自己重新創造訊息。

錄給我的Queen合唱團的音樂帶,其中那首Who wants to live forever?真好,好寬的空間感,天低四野,突然掠過一段豎琴,意料之外的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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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能完成的性靈之愛是一種泛友精神,純潔而深入。

並不是那麼容易。曾有一段時日,我感受到你炫目的光芒,雖然已經退到天涯之隔的遼遠距離,但那「了解」的本身,卻仍構成深魅的陷阱,而「了解」潛匿著思念!帶動離心靈最近的「聲音」的想望,一樣是欲望!一樣會產生聲音世界裡的喬木與藤蘿;龍膽與野菊幻化的矇迷。唯有禁絕自己在更徹底的孤靜,將思念的能量儲蓄成創作的直覺,尋找形式,靠向哲理,用文字記憶你,才可以推開陷阱的鐵蓋。吊詭的是,我若放棄記憶你,也就不會注視你的光芒,也就不會跌入陷阱。我因想記憶你而身陷囹悟,卻又必須完成記憶你才能自由。而我是那麼想記憶你,如記憶流星雨稍縱即逝的高華。

每一次創作,都是一場自綑、解綑!在綑與解中壯大。「情必近於癡而始真!」真性情交往直如創作,須近癡破癡而後回到真摯平和?

我感激你,陪我一起走過。

落松深冬,到一個寒山裡去,雪如可以俯身沉睡的蠶絲被,小隱潭結了堅厚的冰,枯稿的水草四周,凍出一圈晶紫。映著冰潭的凜白,你看見那悸動,也想踏冰試試。絮藍的天空,看不見的潭心,正開始蛛網般冰消凍解,你聽見細微的脆響,僅僅如輕枝折斷,其實可能是大地的骨骼,瞬間將吞沒一切。

你仍然保持月夜聆聽荷馬史詩《依利亞德》、《奧德賽》朗誦的習慣?還有卻爾登希斯頓誦唸的《哲學巨人》,葛雷哥萊畢克朗讀的《聖經》?你曾經說過,那些渾厚蓊鬱的聲音,彷彿能在消逝的歷史時空裡召回天才、聖者、英雄。因為這個時代「天才凍僵了,聖者凍僵了,英雄凍僵了,信念凍僵了,信仰也凍僵了……。」

你仍深信虔敬的夜聆,就能使信念信仰解凍?或者只是軟弱的寄盼?

我承認我必須學會更具創造力、更和諧的衝突方式。爭執如雷電對山石的表白,和解如柔雪對大地的歸順。在許多方面,我希望你是我的敵人,你檢視我。不願我虛華墜落,一如不願你自己。「即使日漸淡出,也不隨波逐流!
」堅持一種有所不為,我知道是巨大的寂寞,因之我注視你。

蝶為花魂,因之惜花。花蝶、蝶花,不過是氣類相從,互為守護。

我更希望能學會做一切創作者的Nagual。護持所有創作者的孤高。孤高精神的消失,是人類文化無法估算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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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察覺?最深刻的了解,誓必先通過巨大的、甚至毀滅性的撞擊。而不依賴性的和解力的精神情誼,就需要更多寬恕的能力,因為它失去勉迫性的依附與從屬。如果我們願意成為一生的知己,在那些星雲般的衝撞之後,我們是否仍能知道彼此的至?如手足之間永遠互相原諒呢?因為我相信才華欣賞的本身,即具有更崇高客觀、自由度更大的和解力。撞擊只是因為彼此還沒有學會更合宜妥貼的對待,學會放棄矜持,學會謙卑,學會攀越「登山寶訓」,抵達峰頂,得到無私的精神力與深沉性。

而才華是生命烙得最深的印記。所以找若觸怒你,也必與我的才華印記有關。用我應該有的特質要求我欣賞我判斷我吧!不要用世俗的。

當我犯錯,請你原諒我。我祈段覀兌寄軗碛斜舜诉@樣的榮寵。我想我正學習的其實是宗教。

你最新的那件大作品,真是夢幻與狂醉的揮灑,到處充滿了創意的高漲。我最喜歡你在牆上的寫意,線條的素淡與周圍的碩美,正是吐露裡藏著矜持。我還喜歡那猶如置身曠野,紗囊袋螢清照書卷;星落眼眸餐花飲露,無限的空間的延伸。那是你的作品,我卻可以在裡面找著我的夢!

去一個金頂綠瓦的希臘正教主教座堂Orthodox Cathedral。他們劃十字是先右肩而後左肩,彌撒結束後才領「聖體」,仍用大無酵麵餅掰開分了吃,合飲聖杯。那教堂的壁畫仍是宗教革命前權力的華麗,瑰彩盛榮,空氣裡豐豔地瀰散著乳香末藥,莊嚴微腐的宮廷的氣息。你一坐進去,立即可以進入神權時代的歷史時空。

卻在另一個山腳小鎮,看見菲律賓人的小教堂,鉛條鑲彩色玻璃的窗下,種了一圈百合花。大人小孩穿著白花邊滾金線的大袖禮服,推推搡搡家常的大禮如儀,順便秀一秀自己,也華麗也廉價也可親,不是權力,是謙卑。

在那小鎮還去看了一株一百零四年的紫藤花,紫霧霧的花架,蔭蓋了兩座屋兩個院子。下了雨有些積水,一個穿黃衫裙的女子在掃花屑,「花來衫裡,影落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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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不過是山林閑花閑鳥的性子,忘規矩有格局,湻执缡爻叨龋〉惯是性情中人。既沉穩於大是大非,小節犯禁惆悵清狂何妨?
「真率誰知,祇容花鳥趨陪,煙霞供養。」山風日月相伴,清簡交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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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視友誼為大事。欣賞不容易,珍惜也困難;世事其實無常,緣份不過歲月,但求不輕易放棄對方。

「永恆的友誼」,才是「詩中最美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