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福里得舅舅
玛雅
我的福里得舅舅是个人物。他是我的女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话说得这么绕口,舌头都转疼了。 好几年前,我在纽约无家可归的那些日子里,福里得舅舅 在中央公园附近800多呎的小屋子是我的避难所。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今年也快奔70 了吧!
有朋友问了,玛雅为了什么会无家可归的呢,那说起来话就长了。不得已的流浪对于我来说是聪明的自我放逐,可以增加寿数。 能活长总是好事吧? 据算命先生对我的刘备式的大耳垂的分析,我至少可以活到99, 那是好多年前的说法。现在科技进步了,活200岁都不成问题,再偶尔流浪一下,就可以增寿到300岁, 我要活那么长干嘛? 先别打叉,让我接着说福里得舅舅吧。
见到福里得舅舅的那天,曼哈顿的天气奇热。他穿了一件夏威夷的大花衬衫,屐着双大拖鞋,大秃脑瓢冒着汗珠,戴着副大眼镜,吊在鼻梁中间,让人忍不住总想帮他往上推推。 他来给我的女朋友Jane的那两只大黑猫喂饭。Jane是我的阔朋友,她去度假了,就让我在她那儿住几天。福里得推门进来,见到我,眼睛一亮,嘿嘿一笑,说Jane可没告诉我她的猫这么漂亮。见我在玩电脑,他又说:我家里有19个老苹果电脑呢,神气像一个攒够了花玻璃珠,着急着向人炫耀的孩子。
我跟有钱人相处总是很拘束,Jane的规矩又多,再豪华的地方我也住得难受,所以我就问他是否知道有穷朋友愿意跟我share 地方住。我就够穷的了,他说,你就跟我share吧。 怎么称呼您呀?福里得舅舅吧,我都可以当你爷爷了。 嘿嘿,你遇见我呀,是你的福气呦!你信佛吗? 什么?佛, Buddha,那个大肚子的,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佛祖的头像, 原来他说的是弥勒佛。“我不是大法弟子, 但我有大发肚子。”他指着他米勒佛肚子。这两句话他会说。
你不抽烟吧?喔,现在没有。你有男朋友吗?大概没有。什么叫大概没有? 大概没有就是大概没有。哈!他哈了一声。
进到屋里,我的妈呀,屋里满满噔噔堆着各种摄影器材,画册,书,22个旧电脑,大照片,反正呀,立脚的地方都得找,每一步都看好了,不然脚下就是一个烂木偶,一张旧明信片,或是什么踩得响的东西。我看着就笑了,他是打算跟我share垃圾吧!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这个奇怪的胖老头让我一个劲儿乐得不停,反正他每说一句话,就能把我逗笑,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这样乐了,干脆就睡在这一大堆垃圾上,听他讲笑话吧。 那段日子,我笑起来是不是更像哭?
还以为我这屈尊贵体心甘情愿睡在垃圾上, 他会对我礼让些。事实证明我又是太天真了。 他的规矩更多,总共有101条。还喜欢倒着数,第101条是离开家,要上两道锁,好;第100条,是咖啡壶里永远要有咖啡,好;第99条,地板上不能有一根长头发,我最讨厌看见女人的长头发,喔,好;第98条,餐刀的刀刃都向外放,我看见刀神经就紧张,really? 好吧…..他滔滔不绝越说越可爱,喔,原来是Paranoid,舅舅神经有问题了。
你知道那会儿曼哈顿的房租有多贵吗?这么跟你说吧,在纽约自杀的人当中,十个有一个是因为没有地方住的。天气这么热,我可不想到处跑找房子。
这样我就住下来了,地板扫出一块干净的,铺了一条床单,我就昏昏沉沉睡了。
第二天起来,舅舅已经给我准备好早餐和咖啡,他的屋里只能摆下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折叠茶几,那是他的御座(Throne), 现在归了我。刀叉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亚麻布的餐巾。“这是我的小公主的早餐”。他恭恭敬敬地宣布。那个早餐吃得想掉眼泪。
早晨,从此后是我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间。
舅舅的职业是摄影师兼跑堂。 现在老了,没人请他了,就靠着微薄的社会保险过日子。自由职业的摄影师当然不能赚来三餐饭的钱,他就在餐馆里干活。听Jane讲,舅舅以前还上过色情杂志,演三级电影,我听了就笑,就是这个胖老头吗?舅舅年轻时很帅的,还经常给男人追着跑呢,Jane说。那时他还有一头密密的头发,还有好多阔朋友。 那有什么用?
舅舅没上过什么学,摄影完全是无师自通,他拍黑白裸体照拍得最美。他这么多年都是给人打杂工,当饭馆儿的服务员。年轻的时候他风流潇洒,打网球,在法国的高级餐馆当领班,过得全都是好日子。 他这样的活法儿, 要拿到中国去整个儿就是反面教材,“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 看看,这样活,老了多惨?
住进来没多久,对街就有一个当律师的年青女人从窗口跳下,整个脸摔碎在水泥地上。舅舅说那天早上出门遛弯儿看见了,一团血肉,唉。 看着这个穷乐乐的老舅舅,我倒不觉得少小努力就会快乐到哪里去, 就像这个跳楼的女人。
舅舅有不少名人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最有趣的就是那个写《快快乐乐当妓女》(<happy hooker>)的荷兰女人。舅舅给我看她的早期的大照片。 舅舅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荷兰使馆当小秘书呢。后来她觉得那点儿薪水不够,当hooker又有什么错? 我们一起上网跟她聊天,真是个有趣的好女人.
舅舅家的门上有六把锁。就他这一大堆垃圾,只有笨贼才会来偷。 他平时外出,只锁上其中的一把锁,但是这些锁的钥匙都不一样,每次我至少得带上6把锁的钥匙,要不然没办法开门, 我问他那为什么不把6把锁都锁上,他居然说,那是只防君子, 不防小人。
舅舅以前曾去过中国, 是陪他的一位朋友到中国去领养孩子。他说那一个孤儿院真好,孩子全都漂亮。 他的朋友领的这个孩子名叫莉莉。从此他就把这个孩子当成女神,把她的照片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就差没放圣水和鲜花了。 要是舅舅不高兴的时候,只要你一提莉莉,他马上就会眉开眼笑。而我偏偏要跟他讲那女娃儿丑极了,要在中国呀,遍地都是那个样子的女人,那是丑得连穷光蛋都不会去娶的。 舅舅给我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他虽然没有头发,胡子却非常茂盛,当时怎么忘了建议他去做胡子移植手术, 也放些到头顶上。
我才不要你这个样子的中国女孩儿作我的侄女,你的眼睛鼻子长得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最后气得说。你根本就是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你呀,以后命里注定嫁个最没钱的人。 你毁了我的风水!
福里得舅舅跟所有贫穷的老犹太一样,是个小气鬼。比如他坚持不在太阳底下吃饭,害怕自己的影子也会来跟他抢吃的。每一次,他上街,根本舍不得买什么,就总是跟我胡吹,多少多少年前,在曼哈顿某个大餐厅海吃。他总是对我说,不是他小气,他记数目字记得可准了,当他已经记住了钱上的编号,就要把这钱花了,“多可惜,留着,留着。”
你知道,在那帮犹太鬼里,每四个人就有一个脑筋不正常的,不信,你打电话找三个犹太朋友打听打听,如果他们都正常,那就有可能是你不正常了。福里得舅舅的脑筋就很成问题,这是他们家族的毛病,传递到他这儿的时候,基因发生了一点儿突变,让福里得成了个特别让人发笑的老头儿。我有次问他,他家里的人是否都suffer from insanity, 他居然说: “No,they all seem to be enjoying it.” 他单身了一辈子,没有人照顾他的生活,经常一只脚穿红袜子,一个脚穿蓝袜子。
舅舅到理发店理发,我问他连根儿毛都没有,理什么发?他恼了,他骂我是个“dopy head”,就走了。 我寻思了半天,希望那理发师别收老头子的钱,他连头发都没有, 难道要收他找头发的钱? 舅舅的秃头秃的光亮有神气,像长了一个大脑门儿。他总是吹他年轻的时候一头漂亮的头发, 厚厚的,还有波纹儿。我说,那不是你的头发有波浪,那是你的脑袋瓜儿不平坦,太多皱纹儿了。
Uncle有一个业余爱好就是搜集旧的苹果电脑,在他那个堆的像仓库一样的小房间里面,居然有19台老旧的苹果机。 我问他干嘛要弄这么多的破烂,他说,卖钱哪,你小姑娘不懂,这东西以后就是古董了。
舅舅喜欢吃中国香肠,我告诉他那香肠是猪肉的,他说他是个吃猪肉的老犹太。 我奇怪,问他从小就吃猪肉吗?他说,也不是。 但他们家是“改造好了的犹太”(reformed Jews)。 我问他改造好了的犹太是不是就是“自由化的犹太”,他说,要是very reformed, 那和纳粹也没什么两样。
纽约的夏天,中央公园里有莎士比亚剧院演出的戏剧。那时正在上演《恺撒大帝》。莎士比亚剧院是市政府为市民办的夏季节目(这是朱立安尼市长在位时作的不多的好事之一),门票是免费的,但是大家都要来排队买票, 一个人只能买一张。舅舅知道了,中午的时候就跑去给我站队了。 他排了大半天的队,我记得他说他是最怕晒的, 那天他给晒了四五个小时,晒得皮都脱了。 《恺撒大帝》是我那个夏天看到的最好的一个演出。剧场是露天的圆形剧场,跟古罗马的一样。满月挂在天上,傍晚凉风习习。 舅舅拿着大蒲扇给我赶蚊子。有舅舅给赶蚊子真好。看完戏的第二天,他也不知从曼哈顿的那个垃圾堆里给我拣来了一部1943年出版的精装本《恺撒大帝》。 他还给我拣过夏天的凉鞋,冬天的毛衣,书,等等。曼哈顿最好的东西是在垃圾堆里面。我即使不穿也洗干净了放着,害怕伤老头子的心。 但他最爱拣的还是苹果电脑。他每个星期还要到救世军和其他旧货商店找老电脑。
我和舅舅去看吴天明导演的电影《变脸》,他说他就像那个走江湖卖艺的老艺人,我就是他拣来的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起先还装成个野小子呢。他说着说着,又说到他的莉莉了,他一天当中起码要把莉莉的名字提上59遍, 比他提到Buddha只少41次。他说等莉莉长大了,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和遗产给她(他哪里有什么积蓄和遗产呀)。莉莉也会跟他在一起,他要把莉莉打扮得跟公主一样。他说,自从我进来住,这屋里的风水就坏了,佛也没有以前灵验了。 正了反了都是我的错。
舅舅拍的照片非常“艺术”,他还给我看他得到的奖状和画册上他的照片。我问舅舅这 “erotic”和“porno”的照片为什么不一样,他答得最简单:色情和情色的区别关键在于灯光。其实性是给夸大了的,人一寂寞了,就觉得那个好得不得了。我都单身一辈子了,有就有,没有也过来了,性啊,根本就没人说的那么好, 他的原话是sex is overly exaggerated experience. 帮你找个老太太做伴儿吧。 哼,老太太?到我这个岁数,还要找个妈来管我? 你先管管你自个儿吧, 快老的没人要了。好心对他从来得不到好报。
舅舅有时候也喝点儿小酒,他说是“steady his nerves”. 舅舅的生日到了,想给他做顿好吃的。 您想吃什么? 我给您做。 他就又说这说那的,我说得了,那就带你出去吃好了。我们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吃辣菜,在最热的天气里,要以毒攻毒, 以辣制热。第二天我找了一家曼哈顿最地道的川菜馆请舅舅下馆子。 舅舅说是要尝尝中国最辣的菜,我就给他要了水煮牛肉和夫妻肺片。 我自己也要了两个辣菜。 我虽是喜欢吃辣,可我是最不能吃辣的人,不要说吃了以后上火,满脸起包,嘴角起泡,就是吃的时候舌头也是脆弱得很,一个劲儿地吸气。 不一会儿,就见我们两个满脸通红,此起彼伏地大声吸气,舅舅的样子更可爱,他呼哧呼哧地,像要喘不上来气,满头满脸都是汗。 把跑堂的给吓坏了,以为他要心脏病悴发, 不省人事。回到家,朋友打电话来给他拜寿,他高兴得眉飞色舞,逢人就说他有个孝顺的小侄女, 生日了,还请他下馆子。
舅舅有个侄儿是搞摇滚的,写滑稽幽默的歌曲,他写了个歌叫《耶稣是个长头发的信社会主义的犹太人》(Jesus is a long-haired socialist Jew)。在下城的一个小酒馆里,他每个星期四晚上演出。舅舅带我去。那是个让人愉快的晚上,小伙子跟耶稣一样留着长发,也是个信社会主义的犹太人,而且长得也好像画里的耶稣。 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个鼓手和弹键盘的。 年轻人在一起,又都是玩儿艺术的,我当时也写些歌词,自然非常投缘。 聊得太好了,舅舅就生气了。我可真没想到,老头子也会嫉妒,人说老人要是着了魔,跟老房子着了火一样。信矣!
在福里得舅舅家里住了一个多月,母亲来电话有急事叫我回国了。
- posted on 04/12/2003
I Have A Crazy Uncle
I have a crazy uncle, I am not joking
He combs his head even though he is bald
Not single hear can hold the comb
But he still comb comb, comb,
Comb comb comb
He gives out punch lines every five seconds
He sets 1001 rules the minute
I walked into his room
He said his coffee cups are so delicate
He said his Macintoshes are so precious
Let me tell you he has 18 Apples in his little cave
And he pretends that he is a computer freak
Actually he just know how to type with ink
Oh, Mia Farrow collects children
My crazy uncle picks up Apples
From the thrift trees.
Oh, he is something, I am telling you
His cold heart can freeze the fish
One night, the dragon lady cried out
She wanted to hang herself
You know what he said?
Just don’t do it in my house
He said, five cents girl, come along,
I will show you some tricks
He joined the Falun Gong
So he can call himself Falun Dizi
Once he pointed to his Buddha belly and claims
That he knows all the sex Dafa
From the center of his Duzi
I have a crazy uncle and I would not trade
Him with
5000 Leo De Caprio
One James Dean maybe
But only half of Bob Dylan
And the other half is Paul Simon
Dopey head, you ruined my Fengshui, he yelled
You put poison in my soup
So you can take this house for free
He is insane
He is insane
I said the mental house is not far away.
I will mummify you with my camera
He said
I will immortal you with my heart
I will paint your dreams with red roses
I will change your fengshui he promised
The jockerman came to town
And Uncle Freddie lost his job
His camera was crying
His Mickey Mouse was squawking
Uncle Freddie sits and watches the sunset
On crazy uncle’s birthday
He received a precious gift from May
He will remember this day
That a Pudenda dream is only a dream eventually! - Re: 这是我给福里得舅舅写的歌词posted on 04/14/2003
梳无发之头,与古人弄无弦琴,吹无孔有异曲同工之妙。发落是幻形的凋谢,梳头为见真如的法门。通过抚弄终不存在的无常,来体会万古的永恒,你舅舅当为着洋装的道士,居西域的真人。…
玛雅 wrote:
> I Have A Crazy Uncle
>
> I have a crazy uncle, I am not joking
> He combs his head even though he is bald
> Not single hear can hold the comb
> But he still comb comb, comb,
> Comb comb comb
> - Re: 我的福里得舅舅posted on 04/14/2003
写得好。差点儿把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给比下去了。文中的英文还要减少。有些译得不贴切。比如:
HAPPY HOOKER,可译成<快乐钩娘>。
REFORMED JEWS,当是新派犹太。
等等。 - posted on 04/14/2003
哈哈! 希望疯舅舅还有些头发, 比真人还真些。
虚风子 wrote:
> 梳无发之头,与古人弄无弦琴,吹无孔有异曲同工之妙。发落是幻形的凋谢,梳头为见真如的法门。通过抚弄终不存在的无常,来体会万古的永恒,你舅舅当为着洋装的道士,居西域的真人。…
>
>
>
> 玛雅 wrote:
> > I Have A Crazy Uncle
> >
> > I have a crazy uncle, I am not joking
> > He combs his head even though he is bald
> > Not single hear can hold the comb
> > But he still comb comb, comb,
> > Comb comb comb
> > - 谁说我没有头发?posted on 04/15/2003
我的头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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