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离家乡有千里之遥,但来回跑了这么多遍了,往外一望,就往往能知道列车的位置。把我头探出车窗,果然看到那个我熟悉的省城的廓影正在迅速地靠近,连窗外的那种这个省城的独特的气味也提醒着我几年前在那儿度过的一段时光。我把书收拾起来,提起行李向车门走去。等在那儿的列车员,无聊地摇晃着手里的一大把钥匙,朝车门外凝视着。见到我,低头看一下表,好像在回答一个不知谁问过的问题,说:“正点。” 又打量我一下,凑趣道:“公差吧,好去处。”见我点头,他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断地点起头来,不知是在赞许他自己的猜测还是我的选择。

但其实我这一次在这儿下车并没有公务,而是特地来看望晶晶,她的丈夫树德和树德的弟弟树望。讲起来,当年我是先认识晶晶的小叔子树望,树望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哥嫂,之后我们在晶晶收拾得窗明几净的竹板阁楼里度过了许多与那个年代不相称的难忘而愉快的时光,一块儿分享着对时局的批评,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对生活与爱情的看法。我从不知道晶晶的准确年龄,虽然我觉得她比我小,而且小不少,但她凭着树德长我几年的优势,言谈举止之间把却反而把我当个小弟弟对待,不免让我觉得几分好笑。只不过体谅她此举决无恶意,而她对我的抗议又似乎毫无反应,后来也由她便了。在我的心里,晶晶一直是一个美丽,善良,而又纯朴的姑娘,但是我是在了解了她为了对丈夫的爱所作的牺牲后才知道她其实又是一个多么平凡然而伟大的女性。

凭着记忆我找到那条布满了竹板楼阁的街道,让我自己难以相信的是我居然一时不能确定晶晶的家门。向周围的人打听一番,才被领到了一个竹楼跟前。热心的领路人又朝楼上用我已经荒疏了的当地话高喊一番,一个人就在窗口露头了,我一看正是树德,而他在认出我后激动地跑下来把我引到楼上。“还是老样子吗!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们。”他兴奋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等一下,我把树望叫过来。知道吗,他结婚了,就住在附近。”说着,他把我一个人留在阁楼里,跑了出去。

我打量四周,不但仍然是那些我熟悉的家具,而且还都是摆在老地方。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家到处都似乎蒙上了一层灰尘,连气味也不是我记得的那样清雅了。“或许晶晶出远门了吧。”我猜想,不禁感到几分扫兴。兄弟俩一块儿上楼后,我们当然少不了一阵寒喧。我向树望问起他的婚姻,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拿出饱经世故的姿态,一边清着嗓子,一边把新婚生活轻描淡写一番。哥哥这时插话说:“树望有福气,找上一个好爱人。半天不见,就想了,从工厂溜回家,还以为别人看不见。”说着,看一眼窘态难藏的弟弟,带着捉弄人后的满足感,笑了。这当然让我记起晶晶,就开口问到晶晶。“不要提她了。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让我赶跑了。”万没想到,我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回答。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由追问了几句,我听得出树德的嗓音发抖,看得见他脸上的肌肉抽动,就放弃了自己的努力。我们三人都开始掩饰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假装着注意不到彼此的神情,很快就到了谁也不能再承受的地步,于是我道别了。

“这是可能的吗?”走在回火车站的路上,我回想着我所知道的晶晶,不由给了自己的问题一个坚决的否定答案。

几年前有个事后回想起来令人费解的机缘在这省城的一条深街幽巷里找到一家小工厂,出面与我打交道的树望一脸诚恳的样子很快地说服我与他们签了一份规模可观的合同。之后的几个月里就住在省委招待所,当地的景致很快就逛完了。偶尔到歌舞团和新结识的天礼下棋,拉琴之外,另一个消遣之处就是树德和晶晶的那个独室的竹楼。其实自树望介绍我们认识,他的兄嫂很快变成了我更好的朋友。虽然也是一脸敦厚,树德长得并不象树望,个头比弟弟要高出半头,模样也更英俊一些。晶晶在树德面前从个头到年令都显得格外娇小,两条长辫子齐到后腰,听我们男人讲话时象孩子那样聚精会神,偶尔插进来却让人不由暗暗佩服她的聪颖和独到,而且她那略微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与她那稚气未脱的面孔不相称的自信。

至今我仍忘不了晶晶在我每次造访时招待我的涝糟蛋,比街面哪一家买到的都更香美,趁热吃掉之后,讲话的兴致总能提起不少。时局讨论尽了,也免不了扯到男情女爱。晶晶从第一次听说我没有女朋友,就一直穷追不舍地要搞明一个究竟。还是两个兄弟懂事,看到我支吾其词,就使眼色让晶晶闭嘴,不过从晶晶不情愿的样子就看得出她没有死心。终于有一次我上门时兄弟俩都不在家,她匆匆地煮好涝糟蛋,一端上来,就迫不及待追问起来。被她的诚挚感动,我给她讲了其中的原委,然后说:“那么,你或许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再也不能允许自己去爱一个我会真正爱的人了吧,而这就是我没有那种意义上的女友的原因。”怀疑以她那天真的心态和美满的婚姻是否能理解我那连自己也不完全理解的心态,我耽心地向她望去,却意外地看到她的脸蛋上淌着一串串坠个不停的泪珠。

再一次单独与她在一起时,她从家里的小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什么攥在胸前,又走回我跟前,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先读一下这些信。”说着,她神色庄重地把手中的信札递到我手中。在竹椅上坐好,我一页页,一封封地读下去,在我面前慢慢地呈现了一颗被爱情燃烧着的心,跪在高不可及的女神之前,夸张然而真诚地赞美,痛苦然而无怨地呻吟,固执然而温柔地乞求。显然,写信人最终获得的只是他的女神的祝福,而不是他所渴望的爱情。

我的心沉重起来,抬起头与晶晶对视着,我问:“那么,你打算怎样作呢?”晶晶凄惨地微笑,反问“你说,我能怎样作呢?你知道树德是个好人,没有作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人总是要有良心,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快乐而伤害树德呢?那一天你不是也讲,人有时候是不能允许自己去爱自己真正爱的人吗?。”“那么,你更爱的是他了?”我问。“不,我不能让自己那么想。但他让我感觉到了许多原来我不知道的感觉。”说着,她把信收起来,放回书桌的抽屉里。我好奇而又耽心地问她怕不怕树德翻看。“噢,才不会的。我告诉过他这是我自己的地方。”她把握十足地回答。

一天回招待所,刚一进楼门,就被服务员小秦瞅见了,笑嘻嘻地走上来说有什么要紧事。虽然旁无一人,仍踮起脚,扒在我的耳朵上说:“你再骗我们说没有,你的女朋友来了,在里面等着呢。”接着就戏弄地笑起来了。我以为她又象过去那样唬弄我,一摆手,不理她了。小秦认真起来,连喊冤枉,又把小刘喊过来作证。小刘拿出一副正经嘴脸为小秦帮腔,一句未完,扑哧一笑就露了原形,又加上一句:“你的女朋友好漂亮啊。”

将信将疑地我走到房间,意外地发现晶晶神色忧虑地坐在里面。见到我来,她舒了口气,告诉我那位写信人从外地专程乘车来要与她会面,然后对我提出一个不同寻常的要求:“我请你陪我去见他,只有你能帮我让他懂得为什么我不能答应他的要求。”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晶晶一言不发,偶尔和我目光相碰时,眼光却显得比往日格外地明亮。

我想不管是谁,看到晶晶的仰慕者的第一个反应会是对晶晶的理解而不是谴责。一身南方小镇的打扮遮盖不住他那潇洒的外表,浓眉之下的一双大眼睛流露的仍然还是对世界的无端的信任。在晶晶给我们相互介绍后,他对我的在场不但没有露出任何敌意,反而显出真挚的感谢之情。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为了晶晶,我扮演了一个不知是光荣还是可耻的角色。当晶晶庄重地要求他保证今后断绝他们之间的一切往来时,他痛苦万分但毫无抗拒地给了晶晶自己的许诺。当他从车窗伸出双手与晶晶握手道别时,他们俩不禁失声痛哭了。送晶晶回家的路上,看着她迈着坚定的步伐,我不由从心底钦佩她的意志的力量。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当年见证了那一幕的火车站。又有谁能想到,正是那个晶晶为之牺牲了自己的人刚刚亲口亵渎了晶晶的忠诚和贞节。树德兄弟毫无疑问是纯朴的,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判断可能是简单,草率甚至危险的。由这不幸的结局,我不由怀疑起晶晶当年之举的明智。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那里,但知道到在不能允许自己爱自己所爱之人这一事上,我与晶晶当年其实有着根本的不同。她是出于圣洁为他人作出牺牲,而我是出于胆怯为自己寻找蔽护。

火车启动了,载着我再一次离开了这个难忘的省城。车窗外已经黑了下来,往外望去,天上已布满了闪烁的群星。我不由想起当年那个不幸的爱慕者在他的信里的一句话:每回我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我就好象看到了你,我的小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