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任何城镇的德国南部的一个古堡举办学术会议的好处是大家在开会期间有充分地时间去彼此交流。我的朋友,这一次的会议主席瑟吉儿,不加掩饰地在开幕词里这样解释。“直到你们开始彼此讨厌的地步。”他还带着几分恶意地加上说。他的话很快以不同的程度在大家身上应验了。可庆幸的是,古堡里居然还有一个宽敞舒适的乒乒球室,于是那里就成了我每晚消磨时间的场所。
我宣讲论文的当晚,在球台上象往常一样击败所有的挑战者后,我光着膀子满身大汗坐到早等在那里的菲利普旁边,喝下一瓶冰镇啤酒。这时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七八个人,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注意到其中有那位让菲利普着迷的黑发褐眼的来自意大利的年轻女教授丹娜,我赶紧抓起上衣穿上,正襟危坐。不出所料,我不得不化一些时间打发一些有关论文的问题。当丹娜张口的时候,我特意给菲利普创造一些插话的机会,谁知他平日那流利的口才到这关键时刻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当了一次傻瓜。
在话头开始冷下来的时候我把目光转向他们当中唯一未发一言的人。“噢,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托马斯,他是来和你掰腕子的。他说让你一个人拿走两块金牌对大家恐怕有点不公平。不是吗,托马斯?”瑟吉儿开始挑唆了。“生活就是不公平的,你们最好还是开始习惯这一点。”我笑着用那个在美国被大家讲烂了的俗套回答,然后在大家的簇拥下和大个头的托马斯走到桌边伸出手臂摆开了架势。托马斯虽然年轻,看上去还确实有几分在欧美人里少见的阳刚之气,开始用劲之后,居然能和我僵持上几十秒钟才开始慢慢地被扳倒在桌面上。看到那些刚才一边倒地为他助兴的观众脸上露出的失望神情,我忍不住半开玩笑地加上一句:“抱歉,让你们扫兴了。”
托马斯在他的伙伴离开球室之后,仍与我和菲利普坐在一起,默默地打量着我。仰颈喝下几口啤酒,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我是什么人。“他当然是我们法国人,而且是从十九世纪过来的。”菲利普又开起这个他喜欢的玩笑。还是注册那天,知道他从法国来,我和他聊起法国文学。他虽然所知无几,但可爱的是他兴趣盈然,最后他幽默地问我:“你敢肯定你不是法国人吗?你对法国文学知道得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法国人都多。”从那以后,他就老凑着和我在一起。碰到谈学术的场合他也还能端出一副学者的正经嘴脸,但真正喜欢的是和我乱扯与这次会议无关的各种话题,特别是女人。
“别听他胡说。我当然是中国人。”我不忍再看托马斯那张未经世故的脸上在菲利普的笑声中渐渐加深了的迷惑的神情。“你知道,没有多少人在掰腕子上曾经赢过我。”托马斯似乎还不能接受他刚才的失利。“和中国人比过吗?”我问。“没有,你是第一个。”“难怪了,这就是你以前没有输的原因了。”托马斯似乎一下子又陷入迷惑之中,不过这回我可找不到去解救他的同情心了。
会议期间古堡里到处摆着德国啤酒和各种零食。又是几瓶啤酒下肚之后,菲利普有了几分醉意。“来,让我们为幸福干杯。”说着,他把手中的酒瓶高高举起。大家把酒瓶放下后,我问菲利普:“那么告诉我们,我们为之干杯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妈的,那还不清楚吗?女人,象丹娜那样迷人的女人啊。别想告诉我你们不为女人心动。可惜我今晚算砸掉了和丹娜的机会,她现在一定认为我是个白痴。”
“难道你不是吗?好在她没有冤枉你。不过,你也许高兴知道,在中国象丹娜那样迷人的姑娘有的是。”
“真的吗?这我也听说过,你能给牵个线吗?”
“那就要看我能得到什么样的回报了。”
“法国姑娘怎么样,一个换一个?”
“你把我当什么,傻瓜吗?”
菲利普不死心地双眼盯住拱形的屋顶,琢磨起新的让我上钩的方案。托马斯这时不顾菲利普的心境,插进来问我:“那么,我可以问你同一个问题吗,在你看来,什么是幸福呢?”注意到他那依然清澈的眼光,看到他那认真的神情,我意识到是换一个说话方式的时候了。
“你小时候在街头打过群架吧?”我半认真地开始了。如我所料,托马斯点头了。“为什么打,不但现在记不起来,就是当时也不太清楚,不是吗?但重要的是,不管原因如何荒唐,一旦打起来,显示自己的勇气就比几乎比什么都重要。后来你长大了,幻想着为一个事业献身,很自然地开始想没有什么比在战斗中死去更幸福的事了。看到电影小说里的英雄那样死去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流泪,别人以为我是受感动,但其实更多的我是在分享那英雄的幸福,并强烈地妒忌他们的命运。我多么希望我是生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啊。虽然从哲学上我不相信英雄的存在,但在情感上却仍然幻想着如果自己早生几个年代,中日战争的历史就可能改观。其实我那样想有没有道理是无关的,把话讲回来,我这样想可能很愚蠢,但我经常想没有什么比在战场上握着枪死掉更幸福的事了。”讲到这,我把话头收住,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惭愧的感觉,就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转身说:“好了,托马斯,这回可轮到你了,告诉我们你想象中的幸福是什么。”
“我理解你为什么会那样说。”托马斯的话让我吃惊了。“让我讲一个故事作为我的回答吧。这个故事提供的答案与你的不同,但不是无关。我想你会理解的。”我点头之后,托马斯就以他那低沉的嗓音,讲述了如下的故事:
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出身于一个世俗的公务员家庭,在碰到一个风度翩翩的贵族青年后犯下了许多姑娘犯过的错误。她在怀孕之后,不但被那青年抛弃,也被她那认为玷污了自己门风的父母赶出了家门。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她在慈善机关生下了一个婴儿,便在心里发誓不让他在那个保守的社会里因为母亲的过失而遭受歧视。她把儿子寄养在一对中年夫妇家中,许诺负责今后的一切生活和教育费用,并恳求他们永远不要告诉儿子他的真正的妈妈是谁。在那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她先出卖自己的劳动,儿子上学后,为了支持昂贵的学费,又开始出卖自己的青春。在青春逝去之后,她出卖了自己的牙齿和长发。在这些年月里,她唯一的欢乐来自于远远地躲在墙角看到儿子与别人一同出入的身影。儿子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不但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而且从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变成一个前途无量的律师。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妈妈不但失去了她的青春,她的容貌,也失去了自己的健康,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步履艰难的老太婆。
一个引起全国关注的大案子交到了她儿子的手里,以他的雄辩和勇气,他在和邪恶势力的抗争中胜诉了。这在全国引起一片欢腾。她的妈妈在法院外的广场上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从广播里听着儿子在法庭上的发言。审判结束后,儿子刚一走出法院便被激动的人群不断地抛举到空中。当儿子被抬到妈妈附近时,她被激动的人群挤得摔倒在地上。她的儿子看到了,示意让人们把他放下来。他站稳后,走到她跟前,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又从衣兜里搜出一只银币,拉开她的一只手,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把银币放到她的手心,又替她合起她的手掌。之后,他又被欢跃的人群在妈妈的凝视下抛到空中卷走了。
“你想知道什么是幸福吗?”托马斯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我想,那位母亲在从自己的儿子手里接受那只银币的时候比谁都懂得更深。”
我默默地想,托马斯是对的,如果说真正的幸福来自于牺牲的话,那么我幻想的那种牺牲和那位母亲的比显得有多么地苍白啊。生命,远远不是最可宝贵的东西,更不是最不容易拿出的牺牲。菲利普在一旁低头不语,没有再提起交易女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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