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琳慢淋

笑呆

刚工作那年的春天,往边远的外地出差。在外面转了一天,傍晚和同行的两位同事回到旅馆里,觉得非常的累,晚饭没吃就先睡了。

半夜里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又干又痛,头仿佛要爆裂似地胀痛,并且浑身燥热,四肢发麻,我晚饭没吃竟吐得满地污秽。朦胧中两位同事将我扶上了一辆三轮车,跌跌匆匆地到了边近的一家小医院。

护士量过体温,说有四十度。我被几个人抬着拥进了一间又乱又脏的大病房,顿时,我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有人将好几块湿漉漉的毛巾铺在我头上,还给我打了好几针,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不太亮,头轻松些,但全身仍有说不出的难受。我一个人躺在陌生的病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孤独难过又担忧,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不知道家里的人在老远可有感应,不知道家里人知道了会怎么急。麻麻亮里,望着斑斑迹迹的天花板,眼里盛满了泪。正想缩进被窝蒙面闷哭一场,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侧脸望过去,是护士和邻床的一位病人。

护士正在替那位病人换药水瓶。病人是一位女性,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手上脚上都接着输液管。她是醒着的,也正侧脸对我望着,还微微笑着。护士走后,她努力地撑起身来,倚着墙半靠在床上,开始找我说话:“嘿!你叫什么名字?”
我伸出一截头,哭笑着说:“我叫笑呆。”“叫笑呆?真有意思。是笑人家呆呢,还是自己笑成了呆子?”不待我搭话,她却是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姓王叫曼琳,我喜欢这名字,就叫我曼琳阿姨吧!”她笑着说着又大笑:“嘿嘿嘿,很好玩,我叫曼琳,我现在得的病也叫慢淋,慢淋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简称。”听她一说完,我就将刚刚伸出的一截头又缩回了被窝,不管什么慢性的淋巴的,反正我知道白血病是绝症。“嘿嘿嘿,我就知道你听着怕,开始还都瞒着我,怕我怕,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已三年多了,我不还好好的,慢淋慢淋,慢慢地淋。嘿嘿嘿,人命就是山沟的水,慢慢淋慢慢淋,有一滴淋一滴,淋完了拉到,嘿嘿嘿,你说是不是?”我一句话没说,越想越害怕,害怕自己的病。那一早上,我心里都紧缩缩的,生怕有人来告诉我的病情。

早饭后,我也学着曼琳阿姨半靠在床上,这才看清她的脸。脸明显是一张病脸,没有血色的皮里,几根细细的青筋,斜过额侧,绕进眼眶,在两只深凹的眼窝里更加发青,目光也在凸显的眶内更加有神。单薄的褪红的嘴唇一笑,就会露出一口细白的糯米牙。她半靠在床上,正织着一件水红的毛线衣,一位护士过来理床,劝她不要织,要她好好休息。她赶忙停下来,将毛衣收拢放在枕边。护士走了,她又拿出来织,象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笑着说:“她们都不让我织,说买件算了,我就是不愿意,我要穿一件自己亲手织的毛衣,就差袖子的一点边了,几针就完工了。”

那天中午,曼琳阿姨家里人来了,几个人一齐搀扶着她去上厕所。床边的一位护士轻声对我说,曼琳阿姨是边近小学的教师,这次住院情况很差,已查出是急性转变,想瞒也瞒不住,她自己好像早已猜到。

曼琳阿姨在家人的搀扶下,捱到床边,她拿起那件快要完工的红毛衣在身上比试着,有说有笑的。我那时不太爱说话,只默默望着,倒是她自己高兴地说正好一身,旁边的人都说好看。

过了两天,我的烧全退了,浑身轻松,头也不痛了。医生说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小病一桩。当天下午,我就高高兴兴地出院了。走的时候,望着曼琳阿姨半坐在床上,跟她打过招呼,心里很有些不舒服。她穿着那件红毛衣,满脸是笑,不停地对我招手:“走好!走好!”
我走出大病房,回头张望,老远老远的都望得清那件水红毛衣和一口细白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