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

鲁汉

这是一只奇特的书夹,磨损了的帆布包层下面是金属,夹子的两面由两条帆布条连接着,布条的长短又可以由金属架里的划条来调节。我忘不了这个书夹,不仅因为自己从未见过与它类似的东西,更因为它那令人难忘的来由。

在我童年生活的城市,小孩中最流行的一句骂人话是「你臭朝鲜高丽棒子」。应当指出的是,小孩骂的时候,既不理解更不思索其中的意义,不过同时城市里拣破烂的人以朝鲜人为多,这连小孩都知道,因为朝鲜人有自己特有的装束,其中包括那只有朝鲜人才穿的带钩的鞋。

在我们住的那一带,拣破烂的人都认识我奶奶。这其中的缘故很简单,每次见到拣破烂的,奶奶都要从楼上的窗户把他们喊注,然后扔下一些东西以作周济。这个不知姓名的瘸子便是常常在我家的窗下被奶奶喊住的人之一。记得他看着奶奶时脸上所带的特有的感激与欣慰交集的笑容,但我从来没听到他讲过一句话。直至今日我不知他是天生的哑巴还是他不会讲中国话。他的个子很高,每次用那只瘸脚着地时身体倾斜的幅度就很大。细长的脸,再配上他那一副漂亮的山羊胡子和庄重的神情,更多地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思想家而不是拣破烂的。从他的带钩的鞋我知道他是一个朝鲜人。

有一天我和一帮小孩正玩得热火朝天,瘸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笑咪咪地向我们走过来。几个小孩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向他伸手要,他一手把东西高高举起,让小孩都碰不到,另一手却指着我。当我终于注意到他跑到他跟前时,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我,那东西就是这个奇特的书夹。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他看到我好奇地摆弄那书夹时,脸上露出了灿烂满足的笑容,然后一言不发,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几年合作社的那条街有一个卖糖稀的老头,永远蹲在那个街角,永远戴同一顶毡帽,永远没有表情,永远似乎只有我一个顾客。他的褐色的陶罐里的糖稀却是上乘的,用两支细棍挑着,一边玩弄,一边享用,是我怀念的童年旧趣之一。一天我手一松,比平常多买了一倍,不想不管我怎么快速地用那小棍搅动,那糖稀都要滴到地上。跑到家院,正好撞见瘸子,便伸手请他帮忙。他蹲下时,我把糖稀向他嘴里送去,他立即把头偏向一边躲开。后来在我一再坚持下,终于小心翼翼地仰颈用嘴接下几束下滴的糖稀。待再把脸对向我时,虽然是笑着,眼里却带着我当时觉得非常奇怪的泪花。

冬天到了,小孩们个个浑身裹得圆圆的,欢欣地在冰雪中玩乐,打雪仗,堆雪人,从墙上头朝小跳雪,从坡上溜冰车,扫开一片雪支脸盆扣鸟,玩个不亦乐乎。每次雪花一飘,我欢跃之时,奶奶却叹息不断,问起来,说冬天是穷人身上的一把刀,我听个似懂非懂。到了春节,胡乱给大人磕过头,便有了不小的一笔钱,到街上胡乱挥霍一气,就带回了许多的鞭炮。饭也不想吃,点上香,把衣裤兜装满鞭炮,便冲出去放炮。

当我续到第三柱香,跑到邻院放炮时,手脚已经冻得几乎失掉了知觉,但仍舍不得回家,继续自豪地把小鞭一个个点燃扔到空中,要知道那是我学会放鞭炮的第一年呢。

这时一个身影从远处进入了这空荡的院子。从那一摇一摆的动作,我立刻知道来人就是瘸子。高兴有观众见证我新学到的本领,我更起劲地把点燃的鞭炮高高地甩到空中。

果然当他走到离我十几步的距离时,他站住了,脸上露出了我期待的赞许和羡慕的神情。等我又甩出一个小鞭,再看他时,他的神情忽然大变,眼睛睁得大大的,扔掉手中那半空的麻袋,向我扑了过来。

在我还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他把我按倒在地,把大把的雪揉入我那崭新的棉裤的右兜里。我心想瘸子一定是犯了什么神经病,到他终于把我从地上拉起时,仍然仔细地翻看我的棉裤。我随他看去,才意识到我那右兜早已烧掉了,而且火势已延伸到膝盖一带。奇怪的是我自己居然对此毫无察觉。

瘸子终于抬起头了,拍拍我的棉帽顶,拉起我的手,一瘸一拐地把我领回我的家楼。

跑上楼,我激动地告诉奶奶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不无自豪地指给奶奶看烧坏了的棉裤。奶奶不顾天寒,打开了入冬时早已封住的窗户。瘸子果然站在窗下,关切地向上望着。我向他摆摆手,他立刻露出那灿烂的笑容。待奶奶示意让他等着,好给他一些东西时,瘸子坚决地摆手,然后不顾奶奶的吆喝,调身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门。

春天又到了,小孩们开始爬树,摘酸杏,采野桃,以这些收获作为奖品比赛跑,跳远,举石头,做倒立,每天一出幼儿院,便忙得不可开交。

一天跑到胜利桥边,在对过大楼的花岗岩台阶上下奔跑游乐,斜倚在墙角的一个苏联水兵向我招手示意。走过去,他向我展示一个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一面贴着无数的绿色的胶粒,另一面露出漆得发光的木面,还带着一个多层木质的手柄。这个水兵看我爱不释手的样子,把那东西收回手中,带着狡狯的笑容,说了一个钱数。

我飞跑会家,气喘吁吁地跟奶奶要钱,却说不清我要买的是什么。我不记得奶奶曾经拒绝过我的任何请求,但这一回,她却一摆手,又忙着对付案板上那只还活着的鲨鱼了。

我绝望地又向胜利桥跑去,想请求那苏联水兵给我宽限时间。在路上劈头碰上了瘸子,也许注意到我那少有的忧虑的神情,他站住了,蹲下来,用询问的眼光直盯我的眼睛。我于是向他倾诉了我的绝望,诉说之中,委屈地掉下了眼泪。

听完我的话,他拍拍我的肩膀,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站起来,在身上搜索一番,掏出一把钢币,仔细地点过之后,才递到我手中。看到我兴奋的样子,他摸着山羊胡子满意地笑了。

这样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已经上了学。那是一个晚冬的周末,一个不寻常的来客到了我的家院。这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从衣着打扮上看,毫无疑问是个朝鲜人。问明了我的小名和奶奶的模样,他解开衣襟,从里面掏出一个拿麻绳仔细捆绑起来的纸包,然后调身跑了。花了好长时间,我打开了一层层的包裹,里面露出的是几张十元的票子。

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