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症患者


刘自立



隆冬季节,火车终于在东北的一个小站停下来.人群在冰雪上移动.然后很快就换乘马车直驱我们的新居.
在我数次从京返回村子的时候,照样是先将铁路甩在身后.再从颠簸的汽车上满面尘垢的换乘老乡的马车.在一个树道宽大的林荫带里,我踏过满地的荒草,迎着初春的北风,人,在豁然开朗的天地间一如看见了真世界.我心里的真世界只有在城市睡去,城市的轮廓开始隐隐消失的时候出现;才会觉得所有人工营造的建筑将我们束缚在一个目盲以见的假世界里.在这荒野的开阔中,天地呈现了他的一点真相.但是,荒草和树木还是在改变着一种纯粹的星球状.
也是到了深夜,田边地头的景致开始收敛,消失,远处有狗吠狼嚎,漆黑一团的世界上惟有一个月亮.在月亮和太阳互相关照而不影响对方的姿态或者状态的时候,地球的荒诞应该是和他的荒芜对位而存的.
这时候,我好像第一次在这个真实的荒原上驻足;第一次享受撇开重重的墙和围栏的缠裹而打开我的视野.
我的视野在触及太阳.太阳也在尝试触及我们(因为我们早就忘记这个程序已经轮回了数千次,数万次.)
这是一个既新还旧的感受,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猜想太阳和我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并将这个关系做全新的解释.这个解释是,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太阳的色彩和光亮.你看见太阳逶迤在她的心里,她的脸颊上.她和许多人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她的眼光阳光般照在我和天地一样茫然的身上,带来温暖,少许的,无法完全取代寒冷的小温暖.以至以后我在一副画着孩子和太阳的画上,看见孩子的眼睛里有一个太阳或半个太阳.孩子的眼睛还是眼睛,而太阳是眼睛又是太阳.于是,我发现我的这次流放好像另又别解.我为此而悄然兴奋起来,且暗自压抑着,观察她的太阳眼.
在我们居住的高低起伏的小土丘形成的村落里,田地边缘的树道横竖成行且一直伸向远方.我没有幻想在我的身边会有另一双眼睛在看着我,看着我们的一而不二的方向,留下我们一个个浅印在泥土和草丛中的脚印.不,我是清醒的.我,只是一个人在独步于斯.
我走过村头的那座场院.堆积的庄稼已经不在,只留下些许冬日的积肥.老牛和老马卸了辕,正在和他们的伙伴相对而视,喘着秘密的气息.
一直到春播的一天,终于,我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坐在生产队的土炕上听命于第一次劳动分配.
我在微弱的光秃秃的灯盏上好像看见了什么.
在等待生产队长的间隙,我们男生和女生分别坐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老乡中间.
没有人说话,只有人打磕睡.
____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包围着中国____这时,我忽然听见有一种很是特别的声音.
这个声音在一个老乡的一次抽烟的咋嘴声里淹没了.一屡关东烟叶的浓重气味和地平线接轨.
光明和一切,就这样开始了.我注意到有一双可以发声的眼睛和我同在一个小面积的世界上共存.我无论如何要观察这个现象直到我可以破译她的神秘.
一切照旧.只是村里多了一些年轻人,北京人.所有这些人都是眼睛沉默的人.将人之区分分成北京人和东北老乡,是一种分野;
将人群分成眼睛会发声和不会发声这样两种人,也是一种判别.
几乎在所有的季节里,我都在注意她.但是她们从来没有和我们这些二郎神说过话.这也是一个奇迹.从进入小村的第一天,到我们全部从村里离开,我们是一分为二的,绝对授受不亲.虽然,那已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所以,我看荒原是有同感的.不要说女人,只要是人,就是一个寂寞星球的障碍.
太阳照在眼睛里,是一种误会.
太阳应该直接照射到地面上,而不是由人来中间截断.
也许是因为我想过一种安静的日子,一种在安静之中听到什么的日子,我尽量躲在屋子里避免出工,哪怕我会因此而被农民骂成懒汉.我看着从城里带来的那副太阳和眼睛共建天象的图画.听着我的留声机.七十八转的贝多芬翻天覆地地吼叫着,又是如此地合乎逻辑.我从这里挖掘她的双目之响,而终于一无所获.我辨别不出那种声息是源自何方神圣.是西方?是西方的数字式的推断?
北方?___黑龙江和苏联?一条蓝头巾?
还是印度?热带雨林中的女佛象?
她们的悼告之声从唇间上升到眼眉?以至在哪一个时代,女人的鼻息从她秀美的鼻骨转移到她的眼睛和眼间的一颗红色美人痣上?
由此,我在没日没夜的阅读中看见那些可以听见的东西与日俱增,像石头,黑色方石;谷粒和麦芒;水;牛马的尾巴;大地和白杨树;...........我其实确实听见之,和看见他们是一样的.我背诵通感诗人的名句;听音乐,看曲式,再听我们屋子后面不经意中上升的蜘蛛网和网上落日.我听见落日.
在信和不信之间去听.
再看.
可以再用嗅觉.
我们这里的土地是有香味的.和小米饭的味道类似.
是的,农民不知道我的想法.我没有任何可能和他们勾通之.包括我看的书,摆弄的唱片.
我只是因为姓氏的来由,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政治破落户的后代.
我们有时候谈论政治,听没有干扰的美国之音.
老乡们听到这类文字都笑起来.(我还寄得播音员周右康的名字.)
我一直到了傍晚才觉得天地间终于有了一丝莫名的希望.
她们从田里收工回来.
走到我们宿舍的窗沿下面,我就会听见她的眼睛发出的声音.是的,是眼睛发出的声音.那是她在人群偶然安静下来后,在一个巧妙的间隙,在我的窗下,并不是向我,不向任何人发出的眼睛的声响.
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我看见她的眼睛,一双很亮,很暗的眼睛.如果说世界上有所谓的明暗相间的眼睛,就是她的眼睛了.这眼睛带给人一种早上和傍晚独有的盼望;但是你其实什么也盼不来.我们从来没有交谈和营造这样场景的可能.
你看,她安静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女伴的簇拥下,躲进和我们男生一墙之隔的房间.
她的眼睛最后还在大气中叭哒地开合了一次.
这是什么样的启示呢?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启示.
我简直就像多少年后听到异域的钟声一样感动___在我们这个没有任何钟声的国度里.
也是在多少年后,我还看到他们在为准确再现钟声而创造一个个新的名词,是可以看见的名词.这时候,我会想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古训.
我还想到我们的声音的形象和他们的声音的形象:这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思维.
那么,他们听见过眼睛的声乐吗?
此刻,我为见听我们听不见的钟声而动情,甚至动容.于是,我面对一个不能表现的现实___用我们钟声一样的眼睛来倾听钟声.是的,这可能过于晦涩.
我身边的收音机正在播送一首苏联歌曲.当然是苏联电台播送的.在收音机忽然声音喑哑的时候,我听见音乐中也发出类似眼睛发出的声音.在节奏的间隙,那些伟大的钢琴家在呼吸中聆听眼睛.
这是极为重要的一刻.
我为此在年迈的岁月里写下那些用眼睛指挥音乐的伟大指挥家的眼睛.
我极为惶惑而绝望地怀念于斯.
于是,我一边听音乐,一边注视着我自己的眼睛.
我开合自己的眼睑,想让他也会发出声响,像一次微弱的鼓声,极其极其微弱,但是他是明确存在的.
但是,几经反复,没有成功.
一直以来,我只是听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响.但是既然如此,既然有人的眼睛会响,就会有另一个,有另一个以外的一个个.这好像是事情发展的必然规律.夜空茫茫,也有人为之谱了曲,他,号称歌颂宇宙的圣徒.
我曾几个小时地注视他和他的眼睛.
也注视星空.
注视他的音乐中的星空.
这,没有人知道.
她也不知.
整个夜晚,我躺在土炕上,除了让外国电台不断播放一些音乐之外,就是一次次睁眼闭眼,闭眼睁眼.慢慢的,我的眼睛好像懂得了它的主人的意思.是的,眼睛是意志的仆人而非相反.
其间,她出来过几次.每次都有微调般的眼睛的闪烁之声.这越发让我好奇甚至嫉妒.我拉开窗廉,看见她的身影已经远离了我们的土坯房,向屋后的农田走去.
在屋后麦地新茬苗动的一侧,长着高大的白杨树.树与树的间距很小.她隐身在远处的树荫里.于是,我有了等她回来的愿望.但是,夜已很很深.月亮已经很大很圆.风声在凄凉地却是很卖劲地鼓荡.在几乎是黑白分明的天地之间,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归期.我,于是朦胧睡去.一直到第二天的黎明.
照例,我没有出工.躲在屋里看书,听音乐.我的唯一的嗜好是等待她们收工回来,可以在噪杂的人群里分辨出她的眼睛之奏鸣曲.但是我很失望.今夜,没有她的声响.她的声响在我的眼下分明在悄然地消失甚至是消逝.想到此,我有些失望和担心.但是我没有绝望.
我在天黑以后居然走出大门,沿后墙走到离她们房间不远处的树荫下.夜晚的隐蔽和树荫形成的双层掩蔽让我安心.(因为,我们男生里有人在关注我的行踪.这个不出工的懒汉究竟在家里搞些什么名堂!)
这时候,我们的土坯房像一头怪兽犬伏在暮色里.它的皮肤上还跳跃着黄泥巴的气息.
在我们给天地间的一元_______土,注入形式的时候,我是看见她的.那时候,我们不得不互相接近.她把装土装泥的木框送到我的眼前,由我把没有分寸感的泥巴乘入木框.这叫拓坯.是东北人盖房子的老方式.
是的,她没有表情地只是看着那个木框.
她的脸有时侯刚好镶嵌在这样一种奇特的木框里.木框的外围有我和其他农夫农妇的脸.有田野上低垂的树荫摇弋的脸和云脸.太阳脸.还有云层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眼睛.因为我下意识地看见了什么.是云间的景象,光里的黑斑,所以,我居然透过她的眼睛望天.然后,她就离开了.
她的手印留在一些泥巴上.我把她的印迹揉进泥巴.但是我记住了她的手形.
我甚至可以将她的手形印在记忆里,带进我的房间.再展示之,在我的窗下.我轻轻移动她的手,移动成为移动本身,没有目的,没有妄想.她,早已是手去人空了.
这是明摆在我窗下的景致.
虽然,我看见她向我伏身的动人景致.但是我木然以对之.我想,我们可以造房子,但是无法造什么别的形式.像我在屋子里探索苏联歌曲的调性一样.是一种时过境迁的事物.但是我记忆歌曲和她的声音在她的身上,在她的一双手上.她避开自己的指尖,用臂膀拭过汗水.汗水就被留在延长音上了.(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听见指挥家,特别驰名的指挥家玩弄延长音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的那双手.十指的所在!)
我们把一块块,一方方的土坯整齐排列于兹.
我们再把他们高高在上地叠加起来.房子,就是土坯的一种齐奏_______如果一定要用音乐和声音来附会她的话________我甚至听见土坯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那种声音是沿墙展开,回归和重复的.他有一种稳健感.虽然,在茅草和横粱的簇拥下,房子之歌只是一个平庸的乐章.
那天夜里,我看见她的手被镶嵌在每一块土坯里.
继而,她的身体,她的心,她的气息,在墙上成形,着色,明暗兼俱,对位精当.
我现在轻柔地抚摸墙.
在墙里墙外,她们,是她们的眼睛和十指.
她们的十指弯成一个窗花.她们在笑.
谁?是她吗?
在无比广阔的田野上,这类笑声天天产生.比女人的分娩要快百倍.她们和我们这些男人一样,蹲着前行.除草.开苗.松土.大地在笑声里风雨兼程地赶过来.天上是红色的,不,是白色的.白色淹没了我们这些五颜六色的人,农妇农夫.
我们在树下和一些小窝棚里躲雨.
我们挤在一块.男人和女人的气息在包围着好像漠然置之的我.
雨的架构像透明的,扩展于全身的视线.
线条上缀上珠宝和草叶.
马和牛,缓慢地移动着它们湿潞潞的四肢.
农夫在把玩它们的生殖器.
农妇在笑.转过头去.
她,转过头去.
我看见她们移动的速度很快.很快就会移动至天庭一般.在广阔天地间,我和她的位置即使不是天壤之别,也是天边远在之关系了.
她们的身影被挂在天上的样子我无法忘记.
她被挂在一朵云上.于是,她的眼睛在云中发言,发音.
她和地上的她对话的情景是一桩奇迹.她向她发问.她继而作复.她们派生出第三者.第四者,以后就躺在田野的尽头枕锄而睡.是小睡.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女人,有更好看的乳房.她的乳房是天上的云的塑形.
我和她在横向的两道田垄里的汇合是尴尬的.她低着头.她没有抬起眼睛.天啊!她的眼睛在开合之间发出一个声音.
我惶惑于兹.
很快,她就先我锄草于先锋的位置.
这样一来,我就获得了将她的声音埋在禾苗之中的想法.
这当然是寄托于一个荒诞的主体发展妄想曲.
真的,在她和禾苗一度生长于兹的时候;在收获的季节忽然而至的时候,在秋雨浠浠沥沥的下个不停的时候,我向我的哥们儿举起了酒杯(那时候,我还没有亮相我的树种和金杯,诗意和曲式).
所有的哥们儿们儿都因为吃到了肉而高歌一曲.
而我,还是小心地关注着她们屋子里的动静.
没有什么动静.
窗上的侧影.
女人的长发.
眼睛.
现在,她看中了他.
他是谁?
没有人知道.
我一度极为好奇地参加了田间秋收前的夜巡.不是为了庄稼和土豆,不是为了星光和孤坟_______虽然,我对于白衣白群参加过葬礼的人群及其哀乐甚为感动.
我看过她用一只手抚正胸前白花的印象.这个印象直到我过后几十年,在梵高的黑色时期的黑色人群和土斗画作面前,还是想到她的白色的手,白色的脸颊和白色的有她参加的葬礼_______但是我没有在这个仪式上听见除去遍地笙号大奏之外的那个声音_______眼睛的哭泣.
我说的是眼睛在流泪的同时发出的声响.
没有.那次没有.
关于葬礼和死亡,关于婚礼和死亡,这是一见事情的春秋两面.
于是,我担心她和他_____那个威武雄壮的小农夫的婚礼会成为我自己的葬礼之序曲.
我暗地里吃惊不小.
所以,我以夜巡为名而夜夜行走的动机几乎是荒诞的.
东北的秋夜暑气未消.蚊蚋寻衅.我头脚包裹一严,手持一条标枪,似乎有顶天立地之高大威武.
可悲的是,我还是看见了她在一行树道里踽踽而行.我看见她和他了吗?
那,要问她的眼睛了.
所以,我在曙色微显的时候回到屋里.
我简单洗刷一过,静躺在窗下.我要听听她的眼睛是如何告白于神明和我的.
啊,她回来了.
她悄悄走过我的窗前.她的眼睛发出一种比弱音器蒙住的乐器还要微弱的声响______这声响只是在几个音阶上做若干有意无意的徘徊,继而就消失和消逝于风中______没有夜巡归宿的完结,没有约会偶然中的神奇和肤浅,也没有逻辑判断的是非_______一切是中性的.
我第一百次记住了她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她的身影,她的长发,她的婚礼的未来时中虚实俱在的红玛瑙.
呵呵!
我极其愚蠢地笑了一下.
但是,她加快了步履.
门,在我的身后关闭了.可是就在我极为绝望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自己的眼睛,在我倦怠的躺身下来时忽然发出了一个声响.在眼睛沮丧地关闭的时候,在她们的门关闭的声音里,我的眼睛居然随后发出了声音.是极为微弱而明确的一种声音.这个声音和她的眼睛在盲目中的对视,在我心中实现了.
我很快睡意全消.
我从炕上站起身来.站在房子的中央.好像获得了另一种器官.一种五官之外的器官;一种后来说明的第六感官.所有我见过没有见过的,城市和乡村的女性,在我看来一下子和我有了一种奇妙的沟通.我的暗自的兴奋无言以表.于是,我重新关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随后又睁开眼睛.
眼前确实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天地还是天地,但是我居间的位置,好像很明确.有一种天让我在的明确的关照.我的眼睛辉煌以待,以待辉煌.我好歹忘记了我的一目已眇的悲惨现状______其实我本来就已经几乎双目近盲.我盲人瞎马的形象如何会引得任何女人的注视,早没有了盼头.这下,我好像找到了我在盲目世界指挥我的意志的一种法术.我笑起来!
于是,于是,我在闭目养神中听到的这个世界的一草一目,一息一气,像我在果园里听到的秋日的蝉鸣一样美艳.
我还回忆蝉鸣在器乐演奏中的模仿效果.那透明的蝉鸣之鼓荡是琴声的颤动,是各种不同类型的器乐在轮奏;不同的韵脚踏遍我看见和听见的果园,传进果园四角的窝棚,爬上一衫土炕.我在朋友们的宴会上看见不知名的鸟和瓜地里徘徊的虫子和小蛇.飞舞的风停下来,塑造一个笑颜,然后就捧出女生的身影.我们友情邀请她们无言而笑地赴宴.小伙儿们居然开怀畅饮.我只是听见切开甜瓜的刀在发出声响.
多少年后,我都会在天南地北的宴会上注意聆听刀之声.
即便是书上关于刀的故事,也会使我赫然动容.
因为,因为我看见她的手上捧着一块翻开来显露着黑仔的瓜肉.然后,她高兴地闪动眼睛,让眼睛参与这个快板的演奏.
而我,也在暗中以有声之睛典报之以默然的回答.
我居然想到我们的乐章正在成型.
我们没有辜负天上地下无名指挥的安排.
随后的日子里,一个全村为之振奋的消息不胫而走.我______这个小子的眼睛会说话_______变得几乎是一种共识______对于我如何再在村子里谋生好像也无意中发生了多少一些把变化.
我的自信在她面前陡然生长起来.
就像我极为自信地和她居然打了一声招呼.
那是一个午后.她在井台上汲水.碌碌无为的我看见她的辂轳濅入水中,就主动帮助她将乘满井水的柳巴提了起来.
她没有反对.
我为她挑着水走在她的前面.她在后面跟着.这时候,她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在发声.
我看时机已到,就将眼睛如此这般地投桃报李.
她快跑几步追上了我.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看着我的几乎是两个洞穴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和那副根本不能写到文字中的眼镜.
她又一次将眼睛发出声音.
我,也如此效仿之.
然后我们一块笑了.
以后,我和她的几乎所有的沟通是靠我们据说会说话的眼睛了.
我们依然年复一年地在农田里消耗我们的岁月.眼睛成为我和她的云使,在天地间相逢不必旧的,无言胜有言的道路上行进.踩格子的春种;积肥捣粪的隆冬,抗旱挑水的初春,她开始和我相对而视.但是我们毕竟语焉不祥.一直到我们必须分别的日子.
那以后,我们进城,工作,依然还写字,通话.但是我们看到了我们用眼睛交谈的日子正在一座明亮得让人发慌的城市里俨然消逝.
我们是在用土坯,后来用砖来营造我们的巢穴.但是今天,我又看见工人,农村来的小伙儿,用锒头在敲打那些据说是要被颠覆的房子______其间,可能过去了几十年.但是,我每每看见他们抡锤斧凿的身影,就想起我们沿着陡峭砖窑的阶梯上下缚重的情形.甚至她,也干过这个活计.
细小的腰峰在陡梯上扛砖而下.
她的眼睛茫然四顾地望着一个方向.一直到砖窑里的火焰将她的眼睛同样烧红.
那是在我的眼睛也会说话之后.
我尽量帮助她多扛几次用铁丝绑捆的砖垛.
她在用砖搭起来的梦想的房子里稍稍歇息一下.我们还是用眼睛安抚对方.一直到那条通向县城的土路被石灰路取代,一直到我们同样在火车上用我们逆行的思维凝视着对方,一直到我的泪水模糊了我的本来就已经几乎失明的双目.
即便如此,我看到的城市和我记忆的城市是不一样的.
我宁肯记把我的城市保留在一个幻觉里______几乎可以说,它是在我的前辈的记忆中被保留起来的.甚至是前辈的前辈了.
而我看到的乡村却离开我很近,很近.因为它是我看到和听到的乡村.有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睛留在我衰朽的头脑中.我不用再连接我的父辈,像我沉醉在古典音乐里去幻想一座东方城市的形式_____那些在我的眼睛里被拆毁的长长的城墙已经连接到我的音乐结构中去了.
通衢大道的四面八方是方正有序的民居.现在,它正在被毁灭.但是我还是想越过这个记忆,使我目盲以对的城市,这座老而又老的皇城,如此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虽然,我还是在横竖交叉的立交桥上看到了片片废墟.
我走过桥.
我走向我的记忆的死亡!
也许,那个明眸皓齿的小乞丐没有看出我是一个瞎子.
我想我在想象中看见了她.
在一个城市的地下通道里,看见了和她一样没有长大的女孩子,手牵着一个盲人走过.
没有人会来注意分辨那个女孩是她?
或者说,那个年迈的老瞎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