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火车怎样运行,会触动你的神经?
颠覆?他说。
不是.我说。
飞跃?
不是.
跳跃?
不是.
那么,怎样?
是火车向我的身体运行.
滚滚而来的车轮从小变大.从虚变实.从无变有.
然后呢?
然后就向我自己碾压过来.我躺在床上.眼球在闭住的眼帘里打滚.我有时惊叫,有时会平躺不动,让车辆在我的身上碾压而过。
然后,我发现,一个被压扁了的人,在一定意义上还是人。但是他却带着某种扁像。就是说,他不再是饱满和立体的;不再有精神的立场,等等。
还有,他从那时候开始,喜欢扁东西,像蝙蝠和死鱼。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城市也在长大,长老.
鱼,还是扁身潜藏在护城河里。虽然,根本就没有什么护城河了———只是这个词还在老人的嘴巴里唠叨。他们的声音几近嗫嚅,而我听见火车汽笛的轰鸣却极为清晰而嘹亮.
车身在他自己的鸣叫声里一列列跨过山川河流,钻过有时候塌陷,有时候掘进有方的隧洞,向一处亮点驶去.
我,站在这个点上.我于是自身发亮.忘记了火车已经驶入历史.我一头黑发地望着火车喊叫.
天啊!
我不喊叫:地啊!
这很奇怪.
我回过头来,已经就是一个白发人.
亮点,被极为轻易地抹去了.
与你荣辱与共的暮春,是铁道上开始蔓延的绿色开始的季节吗?
是啊!他说。
我还告诉你,我看见一长列火车在逆反而行.我说,这是我发现的第二个奇迹:
火车。逆行。
逆行!在进入你的身体之前,还是之后?
在,在我从火车上下来后的一段时间里.
也就是说,我的身体被运载到前方;而我的心,还留在后面。
后面有鱼和护城河。还有一圈挂在天之一角的乌鸦群。
黑色。在黎明时分也不是蓝色。
乌鸦群集在王府和一眼老井旁生长百年的老槐书上.他们将黄昏夕阳的一点红色染黑了一角;像他们一起呼喊时发出的那种可能是小调性的声音.也像女人的一块丝巾被扯碎了漫天飘扬着.碎片镶嵌在黑蓝的天幕上,适得其反地点缀着太阳的另一面.
呜______!他们叫喊.
一旦这个印象存入我的心中,我在火车前行时就会呆滞地等待前方会出现乌鸦————就是说,我的心路历程是在逆行,被一只尾随在车站上的大黑鸟所牵扯。以至于我在第七个小站出现时发现:它和第五个小站一模一样。于是,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就像发现了又一处矿藏,同样是黑色的,纯黑色的。矿藏是一片死亡的乌鸦的岩体.
而我忘记了井和洞,还有水和水在井里的形状.
有没有第三个奇迹?他说。
当然!
我们像是坐在火车上;又像是在路上看火车,看船舶,看飞机,从我们眼前云游而过,留下什么,又不留下。
火车似乎停在小站,因为我们的思想溜号。
这也是一个亮点;这溜号状态————因为他变成了她,就溜号了,也许,可能。
小站的四周是山还是河,这很重要吗?
穿山过河,就有前途吗?
一往无前?还是一往无后?
一听说这个“后”字.他马上捧上一簇闪闪发光的笑容.一如看见了溜号导致的她的出现。
在几乎所有的山村和河段;在篱笆墙和铁栅栏的后面,树道上无数的绿叶裹缠在她的身边,为一个火车女神祝贺着什么。
她的影子上,还存留着银色的发丝.
她是我在火车上结识和邂逅的一个朋友.我和她对话,是为了我失去的记忆.
她看见我了吗?
还是她根本就和我一样,也是由自身向外排放的第二实体.
从第二个车站,到第三座城市,到第四个季度,到第五个层次和第n条边界,火车在天地间循环往复大轮回.
小站是从大站延伸而来的火车之花,铁轨之花!.
呵呵!
我笑得极傻。
一个长蛇回首,自食其身的舞蹈触动我。我笑起来.
一圈黑色柔软的轨迹,记录了舞谱上城市般大小的符号.
是在月夜下,你可以看见那种发光而又什么都呈现模糊轮廓的所在.小站躲藏在小站周围的植物和庄稼里.
小站和大站,和终点站一样在城市里藏身。城市因为车站而随时要出发,可是鬼知道他的行程。
一部分城市在火车上被运载;一部分则原地不动。
我熟悉的稻麦像一道围墙,正在酝酿倒卧的一天.
那时候,时间被看得很重,很重.收割的人等待收割;刀刃割在麦子的血脉上,一片生物的悲哀的呻吟和抽搐,他们倒伏的身影像风一样摇摆后,田野一片干净.
我的在农村的朋友和“他”在乘火车.
他,或者说她,死了好多年了.因为我看到这个城市和城市的郊区,就想到他的墓地;有形和无形的都是,都是他的墓地。墓地没有文化,和有文化的墓地一样,在牵扯着城里城外人的心。墓地的生命和生命的墓地,也是一种类似轨道的轨迹,是顺道和逆道两行的接轨处;是常人难解的悖向的对位和汇合。一端是死,也是生;另一端是生,也是死。其实,我们的对话中谁是谁非,谁死谁生,在墓地文化里并不重要。
你看,一对对送葬的人流在向外地,外省蔓延,接轨于道,接轨于心。
墓地周围是收割过的田野,他们倒伏的身影看见天空在站立。
但是他们死的时候天气很好.好得连人们的泪水也干净,透明,像珠宝.
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江河所吞噬.
被水和土所吞噬。
水和土,江河和道路,成为一种在途的阴谋。
所以,我每每看见铁道两旁,总是有人,有朋友,在向我张望,向我言语着风和雪.他们说,你的奇迹是:回到我们最后的晚餐桌上.
他风尘仆仆,告别着什么!
是啊!你要回去吗?
要回去.要回去.
如何面目见你水下,路上的友人?
他悲哀地,有点幸灾乐祸地对我说。
我领会如此恶意的幸灾乐祸。但是我没有反击的兴趣。
这时候,火车正穿过一座笔直的桥梁.
那桥是灰色的.有灰色的坦荡和和谐.
我还是没有做复.
我,现在,只是看中我的火车在时间的空间里行驶.而时间,从来没有小站,也没有大站.
但是我又分明看见火车喘着人的气息,慢慢停顿下来.
奇怪的是,这次,我看见影子们一个个回到车上_________虽然他们在过去的年月被驱赶到站下.
这个过程很简单。
开始。
他们一拨拨地被驱赶.他们涌进车站。车站上人已成团,人群球一样在水泥地上翻滚,抽畜和哭喊.他们被红旗包裹的日子完结了.
回忆。
红旗只剩下红色的燃料末.一种燃烧的肢体.一种特殊的灰烬在燃烧后还会燃烧.火焰让人想到某种意义上的葬礼.
终点站。
死亡之间是互相连接的.从死者身上走过去,生者也就死掉过半.
复活。
你看,死者离开他们的尸体就回到车上,挨着我纷然落座.我看见车窗上明光四射,那是影子的光芒。是我说的那种很黑暗的光泽.
黑暗给我们一个夜,那就保持他不被侵犯吧!
追悼会在火车上也时有举行.悼词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此类言语发出沉闷异常的声响。转轮之声为此伴唱.
你,你可以听见吗?
在听.他说。
不,我是说,你现在在听吗?
回答是,没有时间地点。
在一切时间,一切地点。
..............
我告诉你,他们,是的,他们,来自冥冥之际,所以,火车要在向前行驶的时候顺便倒退.这是一个今天和昨天交汇的故事.
就像一般而言的男女的汇合和交融.
你和婚礼上的新娘说话,就是在承认时间;而你和过客匆匆对谈,往往是车前行,人后退.
你,你于是不信任时间了。我说:
你信吗?
我信.
所有的话语都留在上一个车站了.有人在后面的车站上喊叫着,声嘶力竭.
你,你喊了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会身首异处,被分了身,像这趟车。.
于是,我们每个人的怀里都揣着两个方向而行。
他是谁,并不重要,和我同坐在窗帘微垂的车厢里.
我们还在熄灯后小心地,平心静气地幻听一种从前方和后方汇合的声响;包括那些从水中浮出的老友们推波助澜的声响.
那时候,我们只有一个方向可循,看天上一颗启明星,等待东方的一轮红日.
但是就在那天早上,他躺在河面上.
他向四面八方漂流.
我站在所有的岸边守望他,为他任意的漂流做岸边祈祷————虽然我们没有仪式和牺牲可言,因为我们没有宗教。
或者说,他在等待我也下岸漂流。像小提琴等待她的琴侣钢琴的轮奏。
那一天不会太远。
一种星月的和声。
只是,那时,我是父亲,而他,永远是个儿子.
那时,农田边缘的老杨树从铁轨上伸出手,拨开绿荫来触摸我们光滑的肌体,盛方我们滚热的汗水.用一个历史的杯子。
锄禾日午,我们下意识等待又一列日午列车奔腾而来,复奔腾而去.
我们听见一种像钢铁一样坚毅的声响,是人和铁轨碰撞闪光之声。我们有一种满足感.
但是我们有时候也会忘记一切,连同从田梗边缘行驶的火车.
我们甚至对于那无数个窗口的伟大涵义也弃之不顾了。要知道,那些窗口明恍恍宛如来自另类世界的火;所谓火车,一般而言,是指那些无名之窗扉的魔力吧!
火车一声长鸣.她,或者他,就回来了。
火车一响,黄金万倆!
汽笛声落在一个女人的臂膀上!
她,就是你熟悉的,在影子上飘落白发的火车之女吧!
你看见她从村子里出走的样子了?
你记住了她在那天的发型吗?
你喊住了她,和她做一个永别吗?
抑或是她向你告别?
是她主动要离你而别?
是因为车上发生的误会,还是莫名的原因?
是因为接轨和交融,还是因为阴谋和一块路上的石头?
或者说因为她看见了前方的火,而你看见的是后方的水?
是井中的阴影,还是老树昏鸦?
是道,还是情,让你们对峙和互相消失?
是因为有一个叫做我的存在,还是因为他/她?
是早上,还是夜晚,你们的三一律,或者舞台上下的规矩,被放弃,你们成为戏中人的大限已至,还是你们根本上就是就戏演戏?
一个故事一个站。
这最后的早餐,是香甜,还是苦涩?
你何时获取了这样一种地位和身份?
说,对你,对我,也对她?
走吧,走吧!
我对所有不想离别的朋友如实说.
我一天天,一夜夜地对他们这样说。
于是,他们离开了茅舍和绿地,向车站的方向缓缓步去.
我独自一个人站在一方高坡上,看列车隆隆驶过.
也一个人站在洼地里,看火车倒退而来.
其间经历了多少白天,黑夜,已经无可胜数.金色的光环是滚动的另类轮回.抵制此类轮回的,是离开我们村庄三五十里路的一个面朝低地的斜坡.她有一个唯一的早晨。你经历了这个早晨,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了。所以说,你在斜坡上看不到轮回。
坡上是古老的土路。坡下是有名的江河.江河上,我亲爱的兄弟浮身而游.前此,他与众无所不同的极其年轻的身影在路上彳亍。
那是我看过的最美的幻象。
我不承认只有数字之美可以与之相比。
他是数字之集成。涵义无穷。
但是——是——的两边的他,不是一种等量之重。他要奇妙得多。他们,两端的解释,也各为异类,互相关照着,放着光。黑暗之光,和光之光。
他向我游来的时候,我看见火车驶进我的身体.
真的?他说。
真的.
,火车驶进我的身体。像他一样,火车滑进江河,一种铁的漂浮。壮观.
他,在车窗和车门之间游进游出.
他,游向我____而我,今天是水面上的勇士.
我们在生死契阔之间会面,交谈.
水是黑蓝而明亮的。像他现在极为透亮的眼睛。也像我没有血液的皮肤。我们交换所有生死互补的鱼虾,藻类和水上青草。还有一根根被遗弃在天地之间的子午线和一阵阵太阳风.
我们看见火车是船,船是云朵,云朵是星星.
星景,星镜,星孩映照着我和他,父与子,男与女,生与死。
我们的汇合超脱于此,关照于此,又奔浪于此.
接下来,我和他在水中膨胀,一直到我们的皮肤上出现阳光和月光酿造的高峰.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睛看着眼睛。
鼓,鼓皮和皮肤之声应和;因为皮肤要爆炸!
爆炸前,有一只金色的苍蝇发出埙之声。
我不记得他何时何地又复漂然而去,带着蝇王的气质,就如同我看见火车在水中解体;火车在我和他的心中舞蹈般行驶和碰撞,然后粉碎,化为齑粉,漂起来,在水的表层晃动.车厢中溢满了水和水中所有的死物和生物.
于是,我对他说:你看,你看,火车在画火车之魂灵的图画.
是的,我的身体中迄今存留着铁的形状,汽笛的声响和烟絮的气味。
我无日无月想到火车的时候,天地没有了常规往矩,只剩下一粒蝇尸。
他坐在我的身边,做出了各种到站或在途状,还忽然向前倾斜一下身体,他的侧翼像一只老鹤居然也返老还童。
老鹤当然是后来变老的,更后来就更年轻。他的青春也是。唱着以往的歌,弹奏着以往的乐器,在人群里鼓荡着一个希望或两,三个梦想.
也追逐乌鸦和苍蝇。
他们在火车内外串行,等待.
看一个全身素裹之徒非男非女地朝他而行。
在被切碎的时间粉末里,火车行驶的声音唤起早晨和深夜同样是粉末的记忆.记忆穿凿他们看不见未来的生活,有意雕琢之,变化之.他,或者她,将从远方踏轮而来.他们的身后,拖带着车厢,一节节,一串串.他们撞击这些伪雕塑。
而阳光,却对所有的样式一视同仁。
是的,火车这时候穿过我的身体,逆行而来复去,去复来。在我身边的小站上停下.
山腰的灯光,狗吠和鹰影中,黑色的翅膀都是乌鸦的翅膀。
火车消失在方向的消失里。
火车是前途的代名词,但也是前途毁于一旦的证明,他,把我们的城市和那口王府的井甩在身后了.
于是,我们井边的轳辘就碌碌无为了。
我们的饥渴化作了一种老态.
你说对吗?我说。
他甚至根本不想回答什么.
顿了片刻,他说,你应该制造出第三个奇迹.
是的.我说.因为他和我现在的思想同谋.
无论在白昼,在夜晚,火车,都是一个奇怪的象征.像这个奇怪的城市一样.虽说,这个城市本来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它的火车站修建得像欧式建筑.修建在古老的城门和城墙的边缘,离中心的中心,只有一街之隔.
我们在这个城市行走的时候,会顺便拐进往日的租借区.再深入到欧式的花园里,看洋鬼子搂着我的女子.
不知何时,女人潜入我的心。
.而火车隆隆驶过,让我入梦,也醒梦.
他,那个浮在水面上的朋友,和我的银发女友,和那些幻象中人,数字人和形状人,还有机器人,都在我的周围拆解着规定的路线.
他们回到我的身边.
他们在包围水面上,桥上,和身体上的火车.他们自天而降,生死与共,像我们在火车站广场上聚众闹事一样,他们在我的虚实无别的火车前面开始一种与生俱来的毁灭性创举.
他们开始焚烧火车.
哈哈!
他们在水面上点燃大火.
哈哈!
水火相融,火非火,水非水,水非火,火非水,又是水水火火地在偌大的湖面上,在湖面保卫的城市里,在我经常光顾的火车站的周围地区,开始点燃火车.
一辆辆的车厢开始在睡眠上升起浓浓的烟雾.
人进入睡眠这个唯一真实的世界。
人在烟雾中出出进进,看不出他们是在逃离还是在进入.也不知道是城市的火焰燃点了火车站,点燃广场和周边更大的广场,还是天火烧荒。.
火焰在水面上开放,喧嚣,其状如节日的红色.
没有完全被毁的护城河像蛇一样围绕着变形的铁轨.
铁,成为一种柔美的锈,斑斑点点,点点成线,断裂和缠结.
在我的周围,都是他的身影和无数个他的替身的身影;这种替身,也是我的身体;我们的身体.我们消灭自我在轨道上.
这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说。
几乎天天发生.
他还和你对话?他说。
是的.
我说,我们在归途和终站互相移位,换了角色,变成一种飞翔的,没有重量的火车,重量和轻盈,飞翔.
在哪飞翔?
在心里.
我说,我是一个封闭的人.
他说,那么,你看我也在天上?
像你看到我呗.
没有第三者出来证明吗?
作者是头苍蝇.
火车是云彩,是鸟,是湖面和煤矿………..
拆解它,毁灭它.
苍蝇说。
王者说。
谁让他们像古老的西方工人一样毁灭了他们自身延伸出来的器官,遮蔽了他们自身的视线.
他们中止了这样的广延性,回到一个捉摸不定的自我.
“我”,是这样的自我.
有神说。
我是笔者。我说。
笔者该死啊!
文字就是墓地啊!
乘坐火车的人向墓地狂奔而来复狂本而去。
在终站,在原始最初的情景中,一些简单而又复杂的课题被镂刻在火车道旁的山腰上。
这个课题是,谁创造第四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