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里口

鲁汉

从安新县城,在白洋淀里摇船过上十几里水路,就到了淀中的郭里口。那时郭里口是一个三千人口,方圆一里略多的小岛。岛上密密麻麻地盖满了民房,巷子比北京的小胡同还窄,有说在房顶上能把岛上的人家走遍,虽有夸张,离实情也不甚远。

郭里口的富裕在白洋淀远近皆知。第一次进岛,那个摇船的大胡子就自豪地对我说,在村里当个农民,挣的钱要比城里的科长多。其实郭里口的收入不在别的农产,只在芦苇一项。这芦苇的宝贵在于可用于编席,只公家的收购价按斤就不在玉米之下。另外旱地的村子都愿以几倍于公价的黑市价格购买,好让妇女以编席赚钱。郭里口拥有的苇地多,自然占了便宜。

郭里口的单挑在淀里有名,这指的是一个人操一只zao 在船的一侧摇船的技巧。这单挑配上六舱大船,用得上全身的肌肉,看着尤其漂亮。再加从水中上抢泥,起砖,那些维护苇地的绝活儿,样样对体力都是一场考验,把郭里口的男子汉练就得个个一身好肉。

白洋淀一带的妇女不会编席的绝无仅有,在很多村里,那是主要的收入。郭里口的妇女可被村子的高收入宠坏了,虽然也都会编,编的席在我眼里也毫无破绽,但据说比起别村的妇女,编得又慢又差。聚在一起编席,对这些养尊处优的妇女更多意味着的是社交,而不是生计。

本来我去白洋淀只是游览,谁想到了郭里口,和友迪屁股刚一着炕,就来了一个干部,被招到队部。一进门,队长就训斥我们一番,责怪我们没有按期到达,接着不等我们申辩,就给我们开了户口迁移证,也不知误把我们认成什么人了。我和友迪就这样将错就错,一下子成了郭里口的插队青年。

刚一到郭里口,觉得什么都好玩。每天出工,先要上船,一路上碧水蓝天,苇巷荷塘,风景如诗如画。出工的从来是清一色的男子,又要成天出入水中,于是一到干活地点,大家都先脱个精光,直到收工返村之刻。干活的地点,一般总在地处偏僻的苇地附近,并没有被外人瞥见之虞。偶而工地靠近水道,有行船经过,大家就跳入水中。船上若有妇女,都按习俗把头掉向相反一侧,两不相扰。险情一过,大家又嘻笑着从水中站起。

对赤身裸体一事,我一直有些不贯。于是出工常穿着游泳裤,这倒反而成了其他社员取笑我的题目。奇怪的是,大家虽然个个水性混熟,但都是狗刨,游起来水花乱溅,速度有限。我在游泳上并无特长,但返工时在船侧游上几程,就让队里的社员佩服了一番。

成天与水打交道,干重活,又还在长身体的年龄,饭量自然不小。每天带着下工的午餐是七个贴饼子,每个大约含有三四两的粗粮。一天中午,打开午餐的包袱刚要下口,社员凑上来告诉我先不要吃。原来村里饭量最大的一个人,人称疙瘩,每天午饭只吃三个贴饼子,怎么也不信有人能吃七个,跟我们队的几个社员打了睹,要摇船过来亲眼看我吃。

少等片刻,疙瘩挑着一条六舱来了。跳上我们的船,他蹲到我的身旁,默默地点点头,我就开始吃了。当我吃到第四个,他掉身对围观的人说,他保证这是我最后一个了。队里的社员都看我吃过多回,于是向他冷笑。到第七个贴饼子消失之后,他站起来,挠挠后脑勺,说便宜了你们,算我倒运,输了一瓶酒。

一次在场上堆扎苇子,一捆捆的苇子行成三角形的苇垛。队长笑咪咪地把我叫过去,说,你既是个知识青年,我要考考你,看你能不能不用数,说出这苇垛有多少捆苇子。用等差级数的知识,他的话音一落,我就把捆数说了出来,让他着实大吃一惊,就一口咬定有人把口诀告诉了我。我于是问那口诀怎么说,听罢觉得十分有趣,那是一个本地人代代相传的等差级数的算法,只不过没人知道其中的缘由而已。队长怎么也不能相信这苇垛还可以不用那口诀也算得出来,把社员一个个问了个遍,想查出谁向我出卖了他们的秘密。

这一调查当然没有结果,第二天又有人撺搓,问我能不能搬得起场上的石碾。我打量那碾子一下,蹲下去,把它抱起来,又走了三步,把它扔到地上。有趣的是,这一事在村里很快被传成我抱着石碾绕场上走了三圈,不管我怎么解释再没人相信。更可笑的是那些目睹此举的人,后来也加入他人的行列,也向我坚持说我是走了三圈。

大概人们都有想发现别人弱点的趋向,那天我把石碾扔下后,社员又把村里的摔跤能手,格外粗壮的椿子叫到场上。椿子打量我一番,很谦和地甘拜下风,我们队的社员又逼我答应让他一个后搂腰。椿子于是和我在大家的围观下傻乎乎地上了场。除了幼年时打过不少架,我其实从无摔跤训练,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几个回合之后,我很容易地把他掼倒在地。回想起来,他很有可能先被人告知我抱着石碾绕场三圈,心理有了障碍的缘故。

郭里口虽然靠着芦苇,富裕有足,却几无农田,口粮要靠商品粮。每月一次,十六个小队,个个派出一条六舱,五个强劳力,到几里外的王家寨买回小队男女老少一个月的口粮。这商品粮都是装在两百斤一包的麻袋里,几千斤的麻袋装到大船上,能把一条大六舱的船面压到离水面不到一寸的地步。

我跟着队长去了王家寨一次。到了第二个月,又上了买粮的船,我向队长建议让我一个人去。其他的三个社员摇头,队长却点头。十六条船出了郭里口,条条上面是五条汉子,只有我的船上独我一人。于是别的船上的人纷纷喊着开我的玩笑,说我的船今天是回不到郭里口了。我们队的小翠,要到王家寨寄一个包裹,怕我回不来,也搭上友迪小队的船,让友迪乐得合不上嘴。

到了往船上装粮的时候,别的小队都是两个人各揪麻袋一边,把麻袋放到第三个人的背上。多数人扛着麻袋往船上走的时候,步履艰难,双腿颤抖,速度十分缓慢。我自己能把麻袋双手揪起放到肩上,扛着麻袋走路的姿势与平常并无多大不同,所以在十六个队里,我第一个装好了船。等在一旁的小翠,也不顾及友迪的感情,见势跳上了我的船。一路上对我不习惯与女子单独相处之情毫无体谅,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还老问些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在郭里口靠了岸,小翠下了船,我才松了一口气。队长看我第一个回来,在社员面前着实地了吹嘘了一番自己的眼力,我们小队买粮一事,从此也就被我一个人包下来了。

我在郭里口时,保定一带由于地方军与中央军各支持一派,武斗波及到白洋淀一带,村里挨过几次枪击炮轰。队里的发启,虽已入中年,英俊高大。听说是抗日时期燕翎队的勇士。一次村里受炮击之时,看他立在街头,双眼直盯空中。我好奇地走上前问其缘故,被告知是在看炮弹,以好及时躲避。炮击停止后,再见到他,已是双手缠着厚厚的绷带。问起来,并不是弹片所致,而是仓皇卧倒之时,未查清地情,双手按在碎玻璃上之故。

发启的表现虽然让我对燕翎队有所怀疑,但村里人在武斗时的敏捷实在让人佩服。其实第一发炮弹爆炸时,我正在与一个有些幽默感,但和我是死对头的一个大队干部家吃饭。还没待我明白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他与他那一双小脚的母亲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炮声中独享饭食时,对人们在危险时刻所能产生的反应作了新的反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