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你给我泥土，我把它变成黄金。”

　　在众多的外国诗人中，我对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一直是情有独钟的。在我心中
他是现代派诗歌的鼻祖。从他的诗中我品味美丽，那种能化丑为美，化腐朽为神
奇的艺术力量。

　　关于“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在法文中，“Mal”有邪恶、丑恶、
罪恶、疾病、痛苦等义。“恶”在这里，是有复杂的多重意义的，既有宗教的意
义，又有形而上学的意义。诗人的初衷就是要从丑恶中发掘美；而“花”，则是
含有文学的、美学的意义，是艺术，也就是诗。

　　《恶之花》诗集全诗共１２６首分成六部份，即《忧郁与理想》、《巴黎风
光》、《酒》、《恶之花》、《叛逆》、《死亡》。全诗结构严密秩序井然。
“恶”从叙述了诗人对美的追求和用爱情陶醉自已以达到排除忧郁的目的的失败，
丑恶悲惨的现实世界给他以失望开始，在连酒神也不能解决这样的失败和失望的
情况下，他索性深入体验生活的罪恶；洞悉罪恶之后他向傲慢天主发出反抗的叫
喊却不得回应，最后他只好向死亡寻求解脱。

　　“忧郁乃是美的出色伴侣，我很难想象有什么美的典型没有不幸相伴随……
男性美最完备的典型，类似弥尔顿所描绘的撒旦”“你给我泥土，我把它变成黄
金。”化丑为美，化腐朽为神奇正是诗人做诗的目的。这是一种别样的审美意识。

　　……
　　三倍伟大的魔王在恶之枕边，
　　总把我们迷惑的精神摇入睡乡，
　　而我们的意志，像贵金属一样，
　　被这位高明的化学师化成轻烟。
　　正是恶魔，拿住操纵我们的线！
　　我们从可憎的物体上发现魅力；
　　我们一步步堕入地狱，每天每日，
　　没有恐惧，穿过发出臭气的黑暗。
　　……

　　这就是无聊！──眼中噙着难忍的珠泪，它在抽水烟筒时梦见断头台。读者，
你认识它，这难对付的妖怪，──伪善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嗯!我喜欢这样的一种神奇，“给我泥土，我把它变成黄金。”

（２）“那里有活的柱子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音。”

　　翻开很早时的读书笔记，我看到十多年前自已记下的一组关于做现代诗的几
种技巧和手法：（１）意象；（２）时空交错；（３）词汇组合；（４）情绪跳
跃；（５）通感。那时通感就以现代诗的写作特徵和技法进入我心的，只是我不
是作诗人，对它没做太多的时间也没做太多的了解，朦胧其意就是：通感是一种
感觉的转移。那时老师举的诗例是白居易的：“曲尽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
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年纪稍大的老师所要表达的意思仿佛
是：通感并不是什么新东西，我们老祖宗的箱底里早有。说得那时的我也自豪非
常，整堂课都笑容满面的，一种天真的民族意识高涨。简单地就把“通感”这一
鲜活的美丽放过了。

　　“那里有活的柱子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音。”是我喜欢的波德莱尔
《恶之花》的第四首《感应》里的一句。而这第四首诗是波德莱尔的诗世界里的
一首重要的十四行诗。诗中所叙的感应不仅仅是人的各种感觉（嗅觉、触觉、听
觉、视觉）互相感应，而是在宇宙万物之间，自然和人之间，都能互相感应互相
沟通。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
　　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音；
　　行人经过该处，穿过象征的森林，
　　森林露出亲切的眼光对人注视。　
　　仿佛远远传来一些悠长的回音，
　　互相混成幽昧深邃的统一体，
　　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
　　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
　　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
　　柔和得像双簧管，绿油油像牧场，
　　──另外一些，腐朽丰富得意扬扬，
　　具有一种无限物的扩展力量，
　　仿佛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在歌唱着精神和感观的狂热。

　　在这首诗里波德莱尔把感应的原理引进诗歌创作，以其独创的象征手法，给
近代诗歌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此外，他的通感所意味的或许可以描述为一种寻求
在证明危机的形式中把自已建立起来的经验。这只有在宗教仪式的范围里才是可
能的。无神论国度里长大的我对宗教这一范围永远理解不了的，但波德莱尔的经
验超越了宗教的范围了，他把自身作为美的事物呈现出来让我稍稍能读懂些了。

　　“通感”是一种经验，是回忆的材料──不是历史的材料，而是前历史的材
料。波德莱尔的通感原理影响的不仅限于文学，他还涉及到了其它艺术如绘画
和雕刻等等。现代诗里常有表现嗅觉和触觉通感；嗅觉和听觉的通感；嗅觉和视
觉的通感。都带着那种经验性和前历史材料的意义。

（３）“既然他当我是值得崇拜的美人”

　　一个春风得意的女人的狂妄的幻想，她的灵魂在欲求的基地上升腾起来。把
自已幻化成半人半神似的人物，把孩提时代各式各样的幻想演绎。这样的美丽的
让很多忧郁的人产生共鸣。孩子时的幻想只是那么的想想，那时，女孩儿的她没
辅助他实现幻想的时机和条件，现在的她有了，她有了年龄和那位崇拜她的男人。
在得意的春风吹拂下，她的曾痴心过妄想在笑脸下展露了出来，想象塑造的行为
里也充满了神话的灿烂。

　　他的妻子走到广场上大声叫嚷：
　　──“既然他当我是值得崇拜的美人
　　我就要装扮得像古代女神的偶像，
　　我要像她们那样，让我全身装金；
　　“我要陶醉于乳香、没药、甘松油脂、
　　屈膝跪拜之礼、食物与葡萄酒，
　　看我能否从爱慕我的人的心里
　　把敬神的诚意越地含笑消受！
　　“等我耍够这种亵渎神明的玩笑，
　　就把纤细而有力的手贴紧他胸膛，
　　我的指甲，就像美人鸟的利爪，
　　抓开一条血路，直达他的心脏。
　　“仿佛抓住一只扑扑颤抖的小鸟，
　　我要从他胸中掏出鲜红的心，
　　为了供我钟爱的猫吃个大饱，
　　把它扔在地上，怀着轻蔑之情。”

　　我喜欢这段诗句，波德莱尔把他爱的女人的痴妄描绘的既天真美丽又邪恶。
女人的外表让她感觉到自已的弱小，而正是这弱小的天质，她妄想着自已强大，
带女人媚气的强大。于是希腊神话中屡屡侵拢菲纽斯的，头和上半身为女形，有
鸟翼、鸟尾、鸟足和鸟爪的怪物成了她报复强大的幻象之身。小时候听读故事后
的痴幻在她意象中的满足之后回升，恶鸟的品性让她兽性现露。她想在亵渎神明
和那些金装食物之后，自已是不是可以大手笔地再装扮一下邪恶的强大？掏出强
大（男人）的心轻蔑地扔在地上，喂猫！嘻嘻在她看来那是很爽的事。

　　堕落天使让娜•杜瓦尔是一个身材相当高的混血儿，昂然抬起的脸稚气而刚
毅；头发很卷，充满野性的魅力。她那女王般的步态，总让人觉得同时具有神圣
和兽性的气味。她启发了诗人不竭的创作灵感。波德莱尔捡拾起了这枚失落在让
娜•杜瓦尔儿时花园的落叶下的梦，在她灰暗的梦境里点起了一朵温馨昏黄的烛
光，照亮了许多有过同样的美丽的痴心妄想的男人和女人的心。

　　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故事，女人的我在和亲爱的他一起聊天时很多时候都爱
取温柔妩媚的名字，而在某一天心情很好的的我却起了个吓人的名字“叼着你走”。
我把自已想象成了一只威猛的老虎或狮子，能够叼着大个头的爱人在屋子（山洞）
里走来走去，我把他化缩小成一只小小的才出生不久的虎儿或狮儿。“千万别让
我生气，要是让我生气了，我的牙就用力，哼，你就得寸断！”那晚我们笑了好
久。

　　呵呵，“既然他当我是值得崇拜的美人”！

（４）“你我不都像秋季太阳已是迟暮？哦，如此洁白而冷冷的玛格丽特！”　　

　　很小起我就喜欢听仙女和魔鬼的故事，仙女和魔鬼给我的印象除了美丽和邪
恶之外更多的是他们后面的神秘的朦胧。好奇的我跃跃欲试，我有揭开美丽和邪
恶的神秘欲望，我得不到仙女时魔鬼对我也具有同样的诱惑力。好奇的我只是跃
跃欲试，和所有人一样从来就没有遇见过仙女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魔鬼。但对神秘
的偏爱却与日俱增，可是揭开和揭不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现代派的鼻祖波德莱尔离开让娜•杜瓦尔以后，他几乎是同时拥有了两份广
阔而又神秘的情感天地。一位是萨巴埃夫人，一位是玛丽迪布朗。他同时要求两
个女人成为他的“守护天使”、“缪斯”和“圣母”。但是，他从两个女身身上
所体验的爱情感觉是不同的。而体验的结果全是“虚空”。

　　对萨巴埃夫人波德莱尔通过移情，成功地完成了肉体和精神的转换。自始至
终波德莱尔对萨巴蒂夫人的需求只是精神不是肉体，经诗人的营造，诗人把自已
沉浸于幻想幻象之中，把萨巴蒂夫人送上了高不可攀的浮云之上。可是当萨巴蒂
夫人委身于波之后，他的感觉却变了。他在给萨的信中说：“直到前几天你是个
女神，是愉快，至美、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而今你只是个女人。”；

　　对玛丽•迪布朗波德莱尔却营造了一个梦幻中的理想乐土及令人向往的神秘
国度。体验了让娜•杜瓦尔的爱恨交织和萨巴蒂夫人的精神幻想，波德莱尔需要
体验的是一种神秘的爱情，在这种爱情需求的背后，便是对爱情、人生、世界等
等原初“秩序”的需求。

　　他认为美酒和鸦片对人的灵魂都有神奇的魔力，但是比不上玛丽•迪布朗的
眼中滴下的“毒”；它所拥有的“恐怖的魔力”，能把诗人的灵魂投入“无悔的
遗忘里”，并且“让它感到头晕目弦，软弱无力，而把它推到死亡的崖边！”玛
丽•迪布朗的眼睛是神秘的。它“时而温柔，时而幻想，时而残忍”就是神秘的
本身。它像“秋季美丽的天空”，又像“凄然着地的枯枝”，这一切都令诗人感
到阴郁和恐怖。

　　可是这样的“神秘”感觉又能支持多久？又能把人怎么样呢？他和玛格丽特
之间从赞美到诅咒，从爱到恨，又从恨到年岁的增大的同病相怜，波德莱尔完整
地走完了他对“神秘爱情”的体验。起点是“神秘”，终点是“虚幻”。他称玛
丽•迪布朗为《阿登森林的野猪》中的玛格丽特，并在他《秋之十四行》中写道：

　　你那明如水晶的眼睛向我询问：
　　“我对你有什么价值，奇怪的朋友？”
　　──快乐吧，不要作声！除了太古野兽
　　那样单纯，我这恼怒一切的心，

　　不愿对你透露它的可怕的隐衷
　　和那用炎焰写成的阴暗的奇闻，
　　摇着我的摇篮催我长眠的女人。
　　我憎恶热情，我的精神使我苦痛！

　　我们安然相爱吧！小爱神丘比特
　　暗藏在哨所里，张着运命的弓矢。
　　我知道他那古代武库里的武器：
　　罪恶、恐怖和疯狂！哦，苍白的雏菊！
　　你我不都像秋季太阳已是迟暮？
　　哦，如此洁白而冷冷的玛格丽特！

　　是啊，“你我不都像秋季太阳已是迟暮？哦，如此洁白而冷冷的玛格丽特！”
迟暮必至，虚无的滋味儿必尝。一切一切。

（５）“旧爱已经分解，可是，我已保存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波德莱尔在一八四三年写了一首名字《腐尸》的诗，当他在这首诗里刻意地
描绘路旁的“一具又脏又臭，到处是蛆，已经溃烂的腐尸时，竟对着这可怕的形
象设想这就是他拜倒的情人，这种骇人的对照构成了绝妙的诗篇──一面是希望
永生不死的美人，另一面是正等着这个美人的残酷的命运。（罗丹艺术论第２４
页）。”这一描绘让人真正地品味出了“丑”的“可怕的”事物也能正确准确地
体现出艺术的力量。让人更加肯定了他的“诗人之王”的地位，是波德莱尔开启
了一个文化的新时代，他是现代主义的文化巨人。

　　有一轶事，波德莱尔在发表了这首诗后，他常常在酒店和画室中大声朗诵，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又有了一个“尸体文学的诗人”的美称。我体味到诗人当时的
热情和寻找到真理的兴奋，笑着他那可爱的执着和天真。一个热血诗人在忧郁之
后的与众不同的性格的外露。很美！用玩世不恭的说法叫：好玩。

　　肉体一定会腐烂然后消失，这是自然的规律，任何人也逃脱不了，可是显示
精神主义的、理想主义倾向的波德莱尔却能让“爱的形姿和神髓”依旧保存在诗
中。这就是他的诗的魅力，“现代性的诗歌本身，产生了模仿，使许多精神丰饶
多产。（美：威廉•海尔兰•哈里的《罗丹的地狱之门》”在我看来，精神的多
产丰饶是一回事，而能以诗的形式用象征的手法准确地保存这样的精神才是重要
的，保存精神于美妙的诗中这是凡夫俗子所不能办到的事。象征主义诗人的先行
者波做到了，并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不朽的艺术家们的情绪。

　　魏尔伦、兰波、瓦莱里、艾略特……
　　普鲁斯特、罗丹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
　　是的！优美之女王，你也难以避免，
　　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
　　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
　　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
　　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在那个时代，波德莱尔和所有诗人不同，他是现代主义的开创者！他用自已
的诗人的语言，向人类的精神说话。

　　嘻嘻，说一个很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曾有一位和我很要好的朋友，他对已
获得的幸福的爱很珍惜，珍惜到了行为与“自私”两字可以说是邻居了。

　　“把你的爱的经历记下来吧，让人欣赏、让人分享、让你的朋友和后人知道
并记得你的爱和幸福。何况你有那样好的文彩。”我对他说。

　　可是他不愿意。问他为什么？

　　“爱和幸福是我自已的事儿，我珍藏在自已的心里就行。”那神情和态度是
那样的严肃的庄重。

　　“那多可惜啊，随着你的死去，你的爱将无人知道，无人肯定，那时候你和
一个没有爱的普通人有什么不同？神圣美妙的爱是精神的财富，不要与肉身一块
腐烂。你的美妙的爱该记录下来，不论用何种文体。”

　　“没兴趣，我不想要人记得我。”他看着我说，眼里流露着鄙视和同情。

　　“哦。”我尴尬地笑着，我满腔的热情被浸溺于这绿水深塘的感觉。抬眼再
望他时，人已入他怀。唉，只好什么也不要保存，“形姿和神髓”都免了吧。
（诗歌取自恶之花《腐尸》的最后三节）

（６）“当大自然抱着强烈的奇想。”

　　从前，当大自然抱着强烈的奇想
　　每天孕育着畸形的孩子的时代，
　　我一定爱呆在一个女巨人身旁，
　　像淫猥的猫在女王的脚边徘徊。
　　我一定爱看她灵与肉同时开花，
　　在恐怖的嬉戏之中自由地成长；
　　从她眼中飘动的湿雾里，猜测她
　　心中是否有阴暗的情火隐藏。
　　我从容地游遍她的壮丽的肉体；
　　我爬到她双膝的大坡上面休憩，
　　有时，在夏天，当那不健康的太阳
　　使她越过郊野疲倦地躺下身来，
　　我就在她乳房的荫处懒懒地酣睡，
　　仿佛山脚下和平的小树庄一样。

　　（波德莱尔《女巨人》）

　　这是一首很美的十四行诗，这也是一种恋母情结，今天读书时她无意中看到
了，联想了许多，我想到了那棵树，那棵乐意在风儿的轻轻吹拂里入睡的男孩。

　　她无能为力，她泪眼婆娑，她对爱的理解答案太多。说不清楚的公平还是不
公平，事实让她只能听从一个人说的公平。因为，这世界对公平的理解解释也是
千百种。

　　她的爱，她听从的公平，除了道德和伦理的约束力，还有她对他的爱，让她
不能有所动摇。他说的好：世上的美好东西无数，你的空空篮子和紫藤萝筐是永
远不够装的，你必须有所选择和付出，得失之间的爱与痛是美丽也有泪水，间或
着的是收成，你收成了真诚专一的爱的同时，你也减少了对他人的伤害。

　　她是女巨人，她的猫儿只能有一只；她同时开花的灵与肉也必须只让一个爱
看的人看；她心中是否有阴暗的情火隐藏，也只能让一个爱她的人从她飘动着湿
雾的眼中去猜测。

　　那个惟一的人啊，她会让他从容地游遍她的壮丽的肉体，让他在她双膝的大
坡面上面休憩；当她疲倦地躺下身时，她会让他在她乳房的荫处懒懒地酣睡，仿
佛山脚下和平的小树庄一样。

　　她要慢慢地体味，她要温柔地思考：爱与付出，贪婪与失去；她要品尝选择
之后的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