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女性诗歌以躯体写作作为话语建构的支点和逻辑起点。躯体作为她们最后的领地,既是对抗大工业社会和陈腐理念双重挤压的手段,又是抵抗男权秩序、成为充分意义上的女人的基点。女性诗歌文本中的躯体意象主要有四种:欲望主体型、欲望客体型、主客体交融型和自恋神话型。通过对女性诗歌文本中躯体意象的考察,我们发现她们的私设话语既体现了女性的自我觉醒,同时又规避了人文精神的丰富性。

关键词:躯体意象;女性诗歌;女性话语;男权秩序


漫长的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压抑孕育了女性解放的呼声,人们开始关注妇女问题。然而马克思主义者把妇女解放问题看作妇女与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关系问题,竭力争取她们在生产力、生产关系方面的解放,这就必然地使女性解放带有意识形态的群体性,淡化了人的个体意义和性别意义。社会主义话语在原因上持经济决定论,在手段上持阶级斗争论,使得中国的女性解放成为被抽空了性别的解放。而新时期中国女性诗人则开始有了鲜明的个性意识和性别意识,开始重塑自我。当女性诗人拆解男权意象开始重新书写自我时,从哪儿入手呢?女性诗人并不象男性,她没有自己辉煌的书写历史可资参照,面对的几乎是空白。通过对她们的诗歌文本解读,我们发现里面存在着大量的躯体意象,躯体写作成为女性写作的支点,也是女性诗语建构的逻辑起点。本文将对女性诗歌文本中的躯体意象作一具体考察。
本文把躯体写作看作女性写作的逻辑起点,原因有二:
其一,躯体写作是女性成为充分意义上的女人的前提。现代史上的妇女解放过分地关注政治、经济方面的权利,文学中的女性角色往往消失在革命性和阶级性后面,极大地丧失了性别规定性,“不爱红装爱武装”、“妇女能顶半边天”、“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成为一种时尚,意味着女性在放弃自身性属的前提下进入男性价值体系,只有以男性价值规范女性时男女才是一视同仁的,杨柳细腰的柔美生理特征为茁壮有力的铁姑娘所代替,风花雪月的柔情转化为坚贞不屈的铁血心肠。这样的妇女解放被纳入中国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操作之中,女性被男性化了,女性写作走向了空洞,成为抽去性别的中性写作,乃至异化为男性写作。而真正的女性写作只有回到人性位置上才能有效地展开。女性除了政治经济等方面与男性共享权利之外,还具有开发自身性别潜力、挖掘女性性别魅力的权利。以健康、舒展的女性生命之躯给冷冰冰的理性世界一丝春意、一丝温暖,唯此,女性才能在充分意义上成为女人。
其二,在现代社会中,躯体是女性的最后领地。当今人之躯体受到双重挤压:一是人的机器化。正象十八世纪的拉·梅特里在《 人是机器》中说的,人的躯体已成机器,机器使人的躯体摆脱了自然的奴役,然后机器又开始奴役人,人已陷入机器的重重包围中,理性化和机械化压制着躯体本能的冲动、生命的燃烧。二是陈腐的思想、理性象顽固的铁屋子压制人性的舒张,使人的躯体渐渐枯萎,失去生命力,甚至到了八十年代,人的欲望还只能到“小城”、“荒山”、“山谷”、“山岗”等边缘地带缓缓宣泄出来。这两种挤压是男女两性共同的遭遇。女性躯体还有第三种挤压,即男权话语的戕害。女性处于欲望客体地位,成为发泄欲望和生儿育女的工具,更无法介入历史。在这三座大山压迫下,女性之躯已是锈迹斑斑,在人类历史上女性成为一片空白。武则天较有“女权”色彩,把名字称为“曌”,有一种恢宏的宇宙主宰感,但死后也只能立个“无字碑”,历史容不下女性的声音,于是,她把自己的坟墓设计成女性躯体的样子,用无言的生命之躯默默地与男性历史对话。这意味着女性只有躯体这一最后的领地还可以表征出其性别身份。所以伊蕾疲倦地说:“让我的灵魂睡去/让肉体睁大眼睛”(《草坡上的小巢》)。在女性诗人看来,躯体写作既是反叛男性压抑、唤起女性生命欲求的手段,同时又是间接地与男性写作合谋反抗机器挤压、绝对理性挤压、唤起人性复苏的手段,具有双重意义。
而在具体的躯体写作中,女性与男性有着较大的差异。男性的躯体写作有以下两个鲜明特点:
其一,大部分男性的躯体写作性别意识不明显。或者把躯体写作转向社会意义的考问(如北岛《菩萨》:“你没有性别/半裸的乳房隆起/仅仅是做母亲的欲望/哺育尘世的痛苦”),或者从物种意义的类上来观照躯体,如惠特曼《我歌唱带电的肉体》等,挖掘整体人性的原始生命力。在男性诗人笔下,“躯体”是个人存在的本体论,是生命安居的栖息地,是灵魂的出发点和归宿,一切反肉体的“思想”、“理性”都是反人性的。在男性诗人那儿,“躯体意象”有时成为维护人性、反对迂腐思想的工具:
躯体本身很洁净,只有受困牢笼的头脑
充满污泥。它不住地污染着
五脏六腑、睾丸和子宫,把它们腐蚀得
只剩一具空壳
矫揉造作、十足邪恶、连野兽
也觉得相形见绌
(劳伦斯《猥亵》)
肉体并不邪恶,关键是要解放头脑,洗却灵魂的污垢。周作人说:“我们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把自己看作一袋粪。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得很污秽?倘若真是这样想,实在应当用一把净火把自身焚化了才对。既然要生存在世间,对于这个肉体,当然不能不先是认可,此外关于这肉体的现象与需要自然也就不能有什么拒绝。” 〔1〕
在中国历史上素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之训,反对躯体,敌视情感,视肉体为仇寇。一部人类史成了理性与感性的斗争史、灵与肉的冲突史。穆旦在《我歌颂肉体》中为躯体正名了:
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
丰富如同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奴隶。
思想是它的敌人:
那压制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
(笛卡尔说: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什么是思想它不过是穿破的衣裳越穿越薄弱
越褪色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自由而活泼的,是那肉体。
穆旦并未告别智慧和思想、走向愚昧和野蛮,而是坚执“用肉体思想”(艾略特语),用活的情感思想。随着永恒理念的崩溃,随着历史主义的贫困,人又被更多地驱向他的躯体,灵魂开始向肉体求救,“一直处于死亡阴影之中的肉体,这个渴望被拯救之物现在变成了一个拯救者。” 〔2〕“沉重的肉身”重新成为哲学的重心。
其二,即使有些男性诗人的躯体写作有性别意识,也鲜有单一的对自身躯体性属的描摹,而是把目光投向女性躯体。而对女性躯体的描摹比较重视视觉效果,“他”是一个观察者,一个窥视者。约翰·伯杰详细探讨了这一问题,认为男性观察女性,男性风度作为一种影响力使女性成为被观察者,古典绘画中的女性裸体艺术形象大都面向画面之外,接受着一个虚拟的观察者(观众)的目光。〔3〕 女性在男性笔下的“被看”地位在聂鲁达、帕斯等人文本中均有体现:
女人的肉体,洁白的山峰,洁白的腿,
你以委身的姿态呈现给世界。
我这粗壮的劳动者的身体挖掘着你
使得儿女从大地的深处跳出。
……
但是复仇的钟点过去,我就爱上了你。
皮肤的肉体,藓苔的肉体,贪婪而坚实的奶汁的肉体。
胸脯的杯子啊!思念的双腿啊!
腹部的玫瑰啊!你缓慢而忧郁的嗓音啊!
——聂鲁达《爱情的诗·1》
我的双唇在她的喉咙
畅饮你的闪烁,纯洁的水,纯洁的光;
在她的腰间我将你逃逝的浪花抱紧,
在燃烧的山后我感到你出生在她的乳房,
在她光滑美丽、隆起的皮肤上。
——阿里桑得雷《天堂的月亮》
而女性的躯体写作与男性不同,她们所描写的躯体性属十分鲜明,有时与男性紧张对峙。女性诗人通过对女性躯体的勘探来确证女性自我。埃莱娜·西苏认为通常意义的写作无济于事,要想摧毁菲勒斯中心语言体系,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躯体来写作,她说:“几乎一切关于女性的东西还有待于妇女来写:关于她们的性特征,即它无尽的和变动着的错综复杂性,关于她们的性爱,她们身体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区域的突然骚动。不是关于命运,而是关于某种内驱力的奇遇,关于旅行、跨越、跋涉,关于突然地和逐渐地觉醒,关于对一个曾经是畏怯的既而将是率直坦白的领域的发现。妇女的身体带着一千零一个通向激情的门槛,一旦她通过粉碎枷锁、摆脱监视而让它明确表达出四通八达贯穿全身的丰富含义时,就将陈旧的、一成不变的母语以多种语言发出回响。” 〔4〕
而在具体描写女性躯体时,女性诗人不是从视觉效果去“看”,而是用心灵去“感”,更注重写神,写内在感受:
玫瑰,玫瑰/ 我在黑夜里看你/ 你是一切的阴影/ 比黑夜还要黑//你
黑色的火焰/ 蜷曲而坚硬/ 犹如马的鬃毛/ 在草原上飞奔/ 从黄昏到
黎明//从黄昏到黎明/ 是挣扎还是舞蹈/ 起伏的曲线/ 短暂的飞翔/
向下流动的血液/ 来自梦中的呼吸
(林白《玫瑰,玫瑰,在一切之上》)
林白的诗歌使其小说中的诗性得以突出出来,清新、隽永,干净、芬芳,既颇富质感,又充盈者丰富的生命感觉,它不是可视的,而是可感的,是一种生命、情绪的流淌。
通过对女性诗歌文本中的躯体意象分析考察,我们可以归纳为四种范式:欲望主体型、欲望客体型、主客交融型和自恋神话型。
1、欲望主体型。女性不 是男性欲望的对象并以之塑造和束缚自己,而是成为欲望主体,在自我的扩张中实现自己的生命。伊蕾的诗歌文本从不避讳欲望:
我的欲望是野火/最卑贱,最惨烈,最炽热/最无畏,最持久,最贪婪
(《祈祷》)
敢于把欲望展示在阳光下:
让我们在阳光下手拉手/ 让手象金黄的钻天杨/向着天空展示/充分暴露/手,既不
丑陋/也不具有罪恶本质
(《叛逆的手》)
伊蕾僭越地把“女性”比作闪光的恒星,这颗恒星运转的生命之源就是女性的生命之躯:
来,我给你这小小的礼物/它是一支没有开放的蓓蕾/它那样天真,涉世未深/
它的理想是在光明的太阳下得到所有人的爱/它的本能是欲望和繁殖/ 生命将
因为它而延续/世界将因为它而永恒不朽 (《流浪的恒星》)
但是,在这些诗人笔下,欲望主体的实现往往受阻,由于“道德的压迫”,“失去了爱的自由,就失去了全部自由” 〔5〕。其欲望主体往往呈现出主体的欲望与这种欲望实际上不能实现之间的尖锐冲突,“你伸过这只手/用了三分之一个世纪/手与手相触/好比开天劈地”(《叛逆的手》)。反叛性的欲望主体成为“让生命上天堂/让灵魂下地狱”(伊蕾《情舞》)的非常痛苦的分裂人格,《黑头发》中再次揭示了欲望主体“千疮百孔”的痛苦:
黑头发/ 在三月里温柔千倍/ 那些凋落的目光辉煌灿烂/ 记忆是如画的
晚餐/ 妙龄时期在三月里复苏/ 走出没有性别的深渊/ ……// 黑头发/
疲惫的野火/ 在最后的时光里凄艳地嚎叫//……黑头发/ 黑色的柔软的
旗帜/一个女性最后的骄傲/ 在泪的风中/ 千疮百孔
在生命的蓬勃燃烧与“就要沦丧”的矛盾中我们洞见了女性的生存之痛,最后“黑头发张大惊恐的眼睛/乞望的眼睛/等待着在你男性的手中/结为岩石。”女性作为欲望主体很难最终实现。我们比较一下伊蕾的《红玛瑙》和台湾诗人夏宇的《野兽派》就更清楚了:
红玛瑙,在我的胸前/ 象一颗红豆成熟了/ 我的胸脯散发着树脂的芳香/
我的双足象树根追踪着水/ 追踪着你的脚印// 红玛瑙,象一只火狐/ 在
爱的原野上奔跑/ 我的四季是这样美丽/ 没有人知道我变得/ 如此娇媚
这简直就是美的化身,爱的化身,闪烁着耀眼的光焰,然而却被传统道德视为“灾难的标记”,“我恐惧着,红颜褪尽/眼泪象岩石/心象大海”。这一欲望主体是一受阻主体。如果说伊蕾体现的是角色焦虑(role anxiety),那么,夏宇体现的是角色扩张(role extend):
廿岁的乳房像两只动物在长久的睡眠
之后醒来 露出粉色的鼻头
试探着 打哈欠 找东西吃 仍旧
要继续长大 继续
长大 长

夏宇诗中两只动物的醒来与长大都代表着女性自我意识在长久睡眠(抑或文化催眠)后的觉醒,作为审美意象,已形成充分的象征意义,“试探”、“找东西吃”、“仍要继续长大”,显示了女性主体性扩张的坚定性、执拗性以及自信心。
2,欲望客体型。欲望客体型指女性被当作男性欲望的客体, 接受男性规范的塑造, 成为
男性欲望扩张、实现与满足的对象。女性诗人往往通过这类意象来抗议男性的侵袭和伤害。
伊蕾的《黑色乳房》旨在对女性躯体的赞美并对男权文明的窥视表示拒绝:
蹚着乐音,旋着舞裙来/ 黑色的乳房/ 从非洲遍布了亚洲/ 象风中
的椰子飘着幽香/ 每一个东方人感到口渴// 沾着露水吗,沾着草
叶吗/ 浑圆的小野兽/ 多可爱呀,它们这样疯疯癫癫
不过,这种美的展示必须“跑到深林密处/疯狂地跳呀,跳呀”,因为一旦“站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就会一览无余地被窥视,失去了安全感和自由感,“两只黑色的乳房象长毛兔/在瞬间跑散”,美因窥视而消失。
翟永明《女人》组诗以普拉斯的诗句作总序:“你的身体伤害我/就象世界伤害着上帝”,表明了男女之间的对峙和女性的客体位置。“我想握住你的手/但在你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翟永明《独白》),这种女性的惨败姿态在女性诗歌文本中比比皆是:
我什么时候学会了荒诞地跪在你面前/ 我带着永久的哀伤充满在你的手掌
(海男《女人》)
肉体隐藏在你的内部,自始至终/ 因此你是浇注在我身上的不幸
(翟永明《证明》)
爱情冲破喉头为她文身/ 弄破她的皮肤/ …… / 无根无蒂 无非是
两只手/将她的肉体清算/无非是将真魂实魄/刺入她体内 永远保存
(翟永明《文身》)
唐亚平怀着黑色幽默、荒诞、仇恨、自嘲、自虐、激愤等等复杂情绪对男性主宰女性的情形予以揭示:
那只手瘦骨嶙峋/ 要把女性的浑圆捏成棱角/ 覆手为云 翻手为雨/
把女人拉出来/ 让我有眼睛有嘴唇/ 让她有洞穴/ …… / 那只手瘦
骨嶙峋/ 要把阳光聚于五指/ 在女人乳房上烙下烧焦的指纹/ 在女
人的洞穴里浇铸钟乳石/ 转手为乾 扭手为坤
(《黑色洞穴》)
唐亚平控诉了男性创世神话的罪恶本质。对于来自男性的压抑,唐亚平或者以自嘲、自虐的方式来抗议:
每一个夜晚是一个深渊/ 你们占有我犹如黑夜占有萤火/ 我的灵魂
将化为烟云/ 让我的尸体百依百顺 (《黑色金子》)
或者以畸形的欲望发泄来抗争:
点一支香烟穿夜而行/ 女人发情的步履浪荡黑夜/ 只有欲望腥红/ …/
于是只有一个愿望——/ 想杀人放火 想破门而入
(《黑色子夜》)
但是女性的抗争是多么无力,“即使禁果已经熟透/不需要任何诱惑也会抢劫一空/这里到处是孕妇的面孔”,这种压抑的气氛浓浓地围困住女性,深深刺激着灵魂深处:“恶梦的神秘充满刺激/活着要痉挛一生”(《黑色石头》)。
翟永明以头发作喩,“头发被你剪去”这种残酷行为象征着自由与生命被掠夺,唤醒了女性的角色反抗(role resistance):
头发被你剪去!被你/ 兴高采烈的刽子手/ 姿态优雅无比/ 我的头颅
被你转动/ 还有我的心:不!不!
(《头发被你剪去》)
连头发都发出惊叫声抗议,坚决、有力的呐喊与反抗丝毫并未改变男性的伤害态度:“我的头发被你剪去,你不心疼/丢掉它如同抛家弃子/生生死死,你早已见怪不惊”,而且还是个优雅无比的刽子手,没有比伤害者的麻木、冷漠更让人心疼了!面对尖锐的抗议,刽子手的灵魂一点也没有被触动,一点也没被唤起罪恶感和耻辱感,还谈何自赎、自救呢?翟永明《女人》组诗开篇“那些巨大的鸟从天空向我俯视”,“我”处于被看地位,到了《结束》一章“现在我睁开崭新的眼睛”,扭转为主动的“看”,但仍然对天长叹:“完成之后又怎样?”怎样才能从根本上彻底摆脱女性的欲望客体位置呢?
3、欲望主客体交融型。指在欲望的实现过程中,男女不再主客对立,而是互为主体和客
体,在身心交融中获得完整的人性体验和灵魂的再生。这种理想境界正是伊蕾诗歌孜孜以求的,在其《情舞》、《跳舞的猪》、《叛逆的手》等一系列长诗中表达了对淳朴自由的性爱的热切呼唤与讴歌。在上古神话中,男女本来是一体的,分开以后二者的灵与肉一直渴求完整,这正是爱情欲求的原始解释:
疯狂的探戈平地而起/ 切分音把我一分为二/ 你也被一分为二/ 我痛
悔这残忍的命运/ 幻想着回归的完整/ 你是一体/ 我是一体/ 不不,
你我原本只是一体/ 被宙斯一分两半/ 亿万年来渴望着融合
(《情舞》之2)
《跳舞的猪》将“猪”作为生命与爱情的图腾:
猪成为我最后的图腾/ 追逐我吧/ 猎取我吧/ 消灭我/ 我要和你融为一体
大胆呼唤和谐的人性力量,对陈腐的伦理、道德、理念是一种冲击。
你是半径/ 我是半径/ 这是一颗肉体的星星/ 各个部位闪烁光芒/各
个部位都非常美好/ 向心力/ 向心/ 向——心/ 你围绕着我之心/我
围绕着你之心/ 没有心就没有圆/ 有心的圆才是真实的圆
(《情舞》之8)
伊蕾诗中完美的双性融合状态颇似宗教上说的双性同体原型。基督教在《圣经》中认为上帝是雌雄同体的,上帝把亚当分为两个有性别的组成部分,这个原本双性的人被分为两半,爱情使他们渴望重新结合〔6〕。伏羲和女娲既是兄妹又是夫妻关系,两者是双头人首蛇身的神〔7〕。原始思维揭示了人类共同的假想,即两性有同等创造力,没有身份、地位的尊卑差异,两性有着先天的亲和力。父权制代替母权制以后两性之间的矛盾才逐渐显豁开来。在现代社会,男女两性精神-心理的互洽互补互融状态尤为难得。伊蕾的一系列欲望主客体交融型意象表明她的诗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爱情诗,而是具有了广泛的人性意义和人文精神。但这毕竟只是一种理想范式,而且其诗歌文本中的这种范式一直受到种种压抑,面临种种冲突。
4,自恋神话型。女性自恋神话指女性在男性象征秩序之外自由行使躯体的权利、探测自
身奥秘的一种证明。与欲望主体型相比,同样关注自身欲望的实现,但区别在于,女性欲望主体的欲望对象是男性,而女性自恋神话往往是对男性失望、绝望之后求诸自身躯体的观照。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即是最典型的例子。女性自恋神话型意象引起了一些读者的非议,与其说是出于卫道士的反应,勿宁说是女性诗人对于男-女/看-被看的关系的拆动激起男性不满。男性为女性设置的镜像失去了,女性不再遵循传统的观念:“男性观察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男性观察”〔8〕,女性不再认同男性的目光,而是自我观察、自我审视。男性设计的是“女性依赖男性的看”,是反自恋文化,如今女性开始对镜自恋,自我审视,揭示女性生命本能的骚动、非理性的奔涌、黑暗中的白日梦般的女性体验,远离了男性的主流话语。这是对男性窥视彻底的背叛。
然而,背叛的背后潜藏着一种危机:陷入自我封闭,最终使女性的突围转化为作茧自缚。因此,我们对女性诗语的私设应警惕这么一种倾向:即自我探寻中自我认知的虚空以及由封闭带来的对人文精神丰富性的遮蔽。
“躯体”一词,在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哲学中是核心概 念。他的《行为的结构》、《知觉的优越性》、《知觉现象学》等著作中都涉及到“躯体”一词。在他看来,躯体与主体(body-subject)可以互为取代,“我” 即我的“身体”,并认为,“躯体”并非只是一个外在的认识对象,它具有经历知觉的能力,可使万物在躯体感知中彰显出潜藏的奥秘,进而在主客体的感知中确立躯体所属的人的主体性。然而,女性诗歌文本并未真正提供坚定有力的主体性概念。伊蕾的女性主体形象是以生命欲望作支撑的,她文本中的女性形象燃烧着生命之火,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了伪道德的面目,具有很大的价值,但进一步追问:“完成之后又怎样?”生命是神圣的,但欲望的宣泄只有在压抑欲望的对峙中才显现出价值来,或者说,躯体欲望的价值依赖于其对立面。欲望本身的宣泄缺乏价值层面的内涵,真理离谬误只有一步,过分强调生命中的自然力,就会逃离人类文明,“如果人只余下一块肉,而没有灵魂在这块肉上起一点盐的作用,则这块肉很快地就会腐烂了。”(9〕我们畏惧黑暗,向往光明,但不要用躯体挡住了那盏唯一的灯,否则躯体就成了沉沦的圣殿。唐亚平、翟永明、海男等人诗歌文本所展示的躯体意象,未能注入更深的理性内容和文化内涵,致使形而上的感悟终成空中楼阁,走向了虚无。女性勇敢地颠覆男性话语并不困难,关键是要打破“闺怨”的历史文化规范,在更为宏阔的时空背景下拿出女性对人类的思考,使自我与整个时代和历史产生深刻的感应,这样才能找到坚实的自我。

〔参考文献〕:
〔1〕周作人.读《欲海回狂》〔A〕.石言.性爱哲学〔C〕.海南: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4.
〔2〕耿占春.观察者的幻象〔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254.
〔3〕约翰·伯杰.视觉艺术欣赏〔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第三章.
〔4〕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5〕伊蕾.选择与语言〔J〕.诗刊,1989(6).
〔6〕O·A魏勒.性崇拜〔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5.
〔7〕何新.中国远古神话与历史新探〔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80.
〔8〕约翰·伯杰.视觉艺术欣赏〔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51.
〔9〕余光中.再见,虚无!〔A〕.掌上雨〔M〕.台北:台湾文星书店,19**:154.

附:作者简介:赵思运(1967—),男,山东郓城人。山东菏泽师专中文系副教授,现为华东师大中文系文艺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中国文论和现代诗学.

作者近期相关成果:
1、《呻吟中的突围——女性诗歌对男权镜像的解构与颠覆》,《文艺争鸣》2001年1期。
2、《男权镜像的破裂——新时期女性诗歌话语考察》,《阴山学刊》2001年2期。
3、《日与月的对话与潜对话——论双性同体诗语空间之共建》,《菏泽师专学报》2000年3期。
4 《动摇的金字塔——新时期女性诗歌中的两个家庭意象》, 《菏泽师专学报》200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