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的老婆
二三十年前,我们院儿里有个叫巴尔的人,至于他为什么叫巴尔,有一段掌故,我要跟我妈去核实之后再跟各位说明,记得好像跟蒙古有关。他老婆的大名叫什么现在老人们也记不清了,总之大家都记得她,一提她,嘴巴紧的老人都憋不住乐,别的什么“头儿”的名字都忘了的时候,大家却都忘不了她:“是巴尔家的婆娘”。所以她的名字自然就是巴尔老婆。
这段往事是昨晚上我泡澡的时候想起来的。泡澡是个好习惯,据说格林斯潘就天天泡澡,如果水太热了,他明儿一大早就跟国会说,国内经济过热;如果是水漫出浴盆,他第二天肯定是要削减利息的。可见澡盆里的水可是神仙,古时的魏征就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可小睽这澡盆里的水。洗手间是我的禅房,这样说对神灵似乎不恭敬,但是能够让我精神放松,独处一室静坐而无干扰的也就是这6平方米不到的地方了。
我经常回想起我小时呆过的那个地方,噩梦中的舞台场景永远是那个地方,6号楼零楼。那个地方是我心上永远的疤,怎么写也写不完那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写到最后,什么都写尽了,剩下的,最清晰的,还是在那有霉味的被子里想过,见过的事情。那里的青苔很厚,全年都是湿漉漉的,蚊子和臭水潭、门前的稻田里孳生出来的虫仔让我的夏天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抓痕。我的关节炎和XX症就是在那里得的,还有其他的几个病。昨晚上的一个梦也是在那里发生的。梦见我的堂姐受了一种魔法的诱惑,把一头大黑熊引到了我们家前,可是她却告诉我们说那都是我们的幻觉,根本没有的事情,她还诓骗我说即使有,那也是一只熊猫,然后她跟我解释熊猫是不吃肉的,只吃最嫩的竹子,还有大熊猫和小熊猫的区别。我梦见那头黑熊追着我跑,到处跑,我到处藏,最后还是跑不脱它的黑影。 我堂姐没上过几天学,对我们总是凶巴巴的,却总是作出一副有文化的样子,特烦她。我们这个地方看见有熊猫并不奇怪,虽然不是在川西的林莽中,但是那时那里的人的野蛮程度并不比原始森林里的野兽差到哪里去,而他们都说自己是知识分子。30年过去了,他们竟然敢说自己是文革的受害者,真亏他们说得出口。
巴尔的老婆特别能够触动我对那个年代的记忆。她能让我回忆起七号楼前的那一群喜欢欺负我的,比我大的女孩子。那些大孩子欺负我,有个叫张志阳还专门每天在我的座位和凳子上吐痰;在课间时,我的课本上吐痰。我的班主任老师特别“关照”我,说我是个学习好的学生,所以配给我一个从农村来的天天放屁的,无恶不作的留级男生张志阳。她还对我母亲说我是个不团结同学的孩子,所以要特别安排张跟我作同桌,实际上是培养我合群的“好习惯”。真是奇怪啊,当时的母亲竟然相信了,她还说我是个没有朋友的孩子,孤家寡人惯了,应该受些锻炼。现在好了,我可以跟母亲说,当年的锻炼真是好,“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嘛。
那几个会跳皮筋儿的女孩子,还跳得特别“份儿”。最恶心最狠毒的女孩子还是当年的红小兵大队长(据说她后来得了白颠疯,脸上一块白,一块黄。所以别不相信报应。)还有那两个喜欢穿雪白护士鞋的“上海小刺那”一平和一凡两姊妹;那个后来成为我同桌的,考试净偷看我卷子的维力(维力的爸爸是工会主席,她跟我作同桌她认为是我的幸福);那个因父母是唐兄妹,因此一出生就是个怪胎的崔二,他可能到现在还穿着开裆裤呢,至少我最后见到他,他是穿着的,那年他都11岁了。妈有一次告诉我说:你跟那个弱智的崔二是同一天生的。我至今仍然记得这句话,她无疑是告诉我,我和那崔二的智力其实不相上下 。
还有那个我以后还要提到的宣馒头,她曾经一直是我的小跟班,小玩伴儿。居然有一天,她趾高气昂地见了我面儿连招呼都不打,原来她巴结上了那个得“白颠疯”的大队长。 宣馒头曾经是和我一起作过案子的死党,我们一起设计了无数欺负江江的办法, “江江” 是我们楼里最娇贵的独生女,有小吉他,还有其他当年特别稀罕的玩具,也不和我们一起玩儿。我们就到处贴条子,告诉楼里所有的人,江江的姥爷是资本家,老爹曾经是“现行”,他们家现在还有“变天帐”等等,对了,她们家居然有一次偷偷吃红枣炖狗肉,也让我们从后窗偷看到了,当然要告发了。这可把江江的妈给吓坏了,那年代如果有什么变天帐的,就如同出了反标一样。她妈非常紧张地哄我俩儿进了她家的门,神神道道的把我俩儿写的那个放在她家窗台上控诉她们有变天帐的黑字条拿出来。她那天就欠快给我们俩儿下跪了,她给我们大讲她们家的血泪史,把阶级敌人控诉了一番,把我们俩儿给乐歪了,憋了一肚子坏笑,回家在地上打滚。宣馒头后来彻底叛变了,是我妈的错,她没看出她老爹和老妈的德行,结果差点儿把我们一家人都给毁了,这是后话,20多年后发生的故事。
巴尔具体长的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那时我才5、6岁,但是印象中他是个白净的眼镜书生,豆芽菜一样的身材,大概就是这么多了。“巴尔家的”长的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了,但是她出场的行头却栩栩如生,是一个女人的大背心,一条肥肥的大短裤, 她的脸好像很黑,非常粗糙,有几个大麻子,一身的肥肉。其实如果照现在美国的标准,那顶多也就是个丰满,但在那人人吃不饱的年月,身上要是多出几斤脂肪,大家就要往出身是恶霸地主、地主婆上联想。她头发是那个年代所有女人都一个样的短发,像沿着脖颈长的一小撮草,或者是半个西瓜皮,巴尔的老婆有一回发疯的时候想老来悄,把半长不长的头发梳成两个抓髻,一个上一个下,如同两把小黑毛笔,笑死人了。那时她大概有三十四五岁了吧,也许更年轻一点儿。那个年代的女人啊,怎么说她们呢?
我们院儿里都是些喜欢扯嘴皮子的无聊读书人,女人扯得就更邪乎点儿,特别是那几个在家里呆的女人,乱扯的时候也不避讳我们小孩子。有了几天出太阳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在我们那里一年也就那么一两个月的辰光,就是8、9月份的时候,各家各户都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捣腾出来晒,那简直就是财产大公开,隐私大公开的日子。什么棉被啦(特别是那几家孩子经常尿床的),冬衣啦,花生,番薯干啦,潮湿发霉压在箱子底的书、笔记本,甚至相册,都拿草席子垫着在空地上晒。那几个大妈奶奶和姥姥就一边赶着蚊子苍蝇,一边扯着各家的“花边儿”,现在叫隐私的,顺带着照看各家的宝贝。
记得最清楚的是某一年的夏天,巴尔的老婆又犯病了,大人们都说那叫歇斯底里大发作。在七号楼面,那乱石堆铺的塔下家属区的一块斜坡空地上,巴尔的老婆嚎叫、恸哭、打滚儿,全身脱得几乎一丝不挂,大背心松松垮垮露出布袋一样的大奶,屐着一双烂拖鞋。口里什么话都说,哪一家的丑闻,那个头头私底下的罪恶勾当,谁是谁的破鞋之类(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懂破鞋是个什么意思,家里人越是不愿意讲,我们孩子就越希望明白),她说的大概是唐山方言,听上去更像在唱戏,河南梆子,京韵大鼓那样的拿腔拿调。其实我根本听不明白,但是听得懂她用的那些个人名和感叹词。她的疯话百无禁忌,非常像现在某些中文论坛上的“言论自由”。她选择发疯的时候好像都是在夏天大伙儿乘凉的时候,地点是人们上下班必须经过的交通要道。研究院里家属区的人都喜欢看热闹,劝的人也是半心半意假惺惺的,不紧不慢,好像还有劝诱她说出更耸人听闻的话的意思。
我们院儿里有几个大家耳熟能详的的谜语和歇后语,其中就有两句是与巴尔老婆有关的,一句是:巴尔的老婆坐黄包车,打一外国国名,谜底是:南斯拉夫(难死拉夫), 这是形容其丰满程度的。形容其泼悍的则是:巴尔老婆打巴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巴尔的老婆应该是个认识字的女人,在研究院里还算是个技术员,那时的技术员有的是连温度计都看不准的。巴尔老婆的出身肯定是好的,要不然,他两口子怎么会那么快就给调离那穷山沟的。巴尔老婆不是跟工宣队的某某有关系就是当年武斗有功,否则她这么搅天浑地的胡闹也不会这么让人不知所措。
我妈那个时候还混个“治保会”积极分子当当,我和哥都不懂什么叫治保会,说糊涂了,就成了“吃饱会”,反正每次都是到那个“震球”楼长家去吃一顿就回来了。妈常半夜三更跑出门,那是有人高叫“抓阶级敌人”的时候。抓到最后抓的都是破鞋。我们楼上小燕她爸爸就给人抓住过一回“搞破鞋”,那次她爸妈打得那个狠,她妈把她爸的脸上给抓出三大条黑紫色的疤痕,她妈的头发给揪掉了一大把,我们孩子都叫那是“阴阳头”。
按说,照巴尔老婆这种闹法早就应该送精神病院了,可我们那会儿,哪儿有什么精神病院啊,我们那儿离最近最近的有精神病院的城市整整两三天的汽车路程。巴尔在这场闹剧中扮演的角色也不是很清楚。想想,他那个豆芽菜身板儿怎么能拗得过“南斯拉夫”?
巴尔和他老婆在我8岁的时候就给调走了,到哪里我记不得了。那时,只要能“调走”,即使是天涯海角,也比我们那儿强,谁家不天天想着调走呢?我们的父母都想尽了一切的办法都没有办法调走,而巴尔和他的疯老婆在我8岁的时候就先“吊走”了。我那时认的字不多,“调走”和“吊走”以为是一个意思。
今年,我看discovery 电视频道里关于歇斯底里也就是臆症的治疗,以及女性自慰器发明的历史报道,才知道巴尔老婆当年得的是性压抑引起的歇斯底里,那个节目里还讲到女性自慰器就是为治疗歇斯底里而发明的,当年治疗女人歇斯底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引起她们阴道震动以放松那部位紧张的肌肉组织。巴尔原来是个“不行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有的老人偷偷猜测说他其实跟男人搞那事儿。他的婚姻也许是政治婚姻。巴尔的家庭出身有问题,他本人又是个“犯过错误的知识分子”。有一次他用了不知什么法子,诱惑了当年的造反派女将之一,就是后来的巴尔老婆,两人结了婚,结婚才一年,巴尔老婆就犯病了,结了婚,还没法子离,也许巴尔的男相好是我们院长,这些都是那些女人乱扯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传的瞎话。
她啊,将来就会跟巴尔老婆一样。疯,就看她疯吧。这是我哥在妈面前唠叨的对我最恶毒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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