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写字。


 有人誇我字寫得好,我總是毫不赧然地點頭稱謝,欣然接受。對我而言,字寫得好,是一件值得驕傲自豪的事。

 傳說黃帝史官倉頡受了鳥獸足跡的啟發而造字,造字之際,鬼哭粟飛,何等的驚天動地!源遠流長沿襲至今,豐沛紛繁的文字,已然浩瀚如海,舀幾勺就把我滋養得生氣勃勃。

 《說文解字》云:「字,乳也。」又云:「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字哺育著民族的靈魂,澆灌著文化的土壤,也滋養著每一個浸淫其間的個體生命。

 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看著一個一個的字支起成形,每一種筆劃各有姿態韻味,每落一筆,都感覺著它們的力與美,彷彿透著隱隱生命。感謝爸爸在我小學階段嚴盯我臨帖練字,養成了對細微筆劃的專注,那時臨的是柳公權,及長讀到柳字評析:字體勁媚,筆劃清瘦有骨。不禁沾沾自喜,偷了點神髓。

 教人習字的指引多麼迷人:長挑鉤向腹心,短挑不宜放縱;左點顧盼著右面,右點顧盼著左面;散水點(三點水)的上兩點帶下,下一點踢鋒向上,顧盼有情;圓頭橫要如列陣之排雲;直豎要如萬歲枯藤,弧豎又稱墜露;下尖豎舊稱懸針,短撇曰啄,蘭葉撇飄逸輕快;回鋒撇欲撇還縮,似鉤非鉤;橫折右斜鉤要叫壯士之屈臂;豎彎鉤如長空之新月;縮鉤宜含蓄……

 看似平凡的一筆一劃,起承轉合間,意象連翩,手上即使握著的只是枝原子筆,吖P也帶臨帖的快意,字字有情,寫著寫著,滿心愉悅。也因之,科技如此進步,我仍不思長進,固執眷戀手書。

 透過一管筆,把心意鋪陳紙上。最好是枝流暢滑利的筆,心思自筆尖汨汨湧出,像江面一艘順流而下的小舟;若是枝滯澀的筆,那絕對如涉險灘逆水而行的艱困。

 字跡不妨隨心情起舞─愉快時,任它飛揚飄逸;憤怒時,由它張牙舞爪;悲傷時,字也格外沈斂安靜;懶散時,讓它軟塌塌地萎蔫一陣,無精打采又何妨?

 字裡行間,有我穿梭的身影。 ●

 不僅喜歡寫字,還愛賞字。

 當然不是專家那種精闢解析的賞,而是隨興生發,賞心悅目的賞。

 雖說現今使用的字,早已遠離山川日月、鳥獸蟲魚的象形痕跡,也無篆字的規旋矩折,繁複難解,但是它們仍飽蘊意涵。有時讀著讀著,那字就從紙張上浮起,聯想翩至……

 飛─不正是升起的雙翼,隨時要遠颺而去(簡體字的飛只剩一翅,讓我有折翼的傷感)。

 翅─支起的羽(想想,細緻的骨架上,覆滿輕柔美麗的羽毛,撐開,有凌空的力量)。

 傘─真想挪來用用。

 妻─被丈夫用手攔腰環抱的女子。

 妾─立在一旁的女子(妻妾果然有別啊)。

 繁簡字初碰撞時,常讓我一陣錯愕。一位葉先生寫下他簡體的姓,我腦袋都快搖斷了:「不是這樣寫的,應該是草字頭,木字底,世世代代繁衍。」舞動的葉片如此鮮活翠綠,怎麼簡化成一口枯井旁立一枯枝?「頭髮」變「頭發」,更讓我頭皮發麻。「胡須」少了絲絲縷縷的「髟」字頭,看著像剛刮淨的臉,若有所失。「夢」還原成古字「 」,林中夕照,頓生極致迷離之美,引人入夢,欣然接受。

 文字在時間長河中,不可能保持恆貌,只希望別簡得太過,把我的聯想樂趣也剪掉了些。

 光是字本身就能形成一種藝術,且歷千餘年不衰,也唯有中國字了,甲骨文、鐘鼎文、石碣碑文、篆隸草楷……各家各派書法風格紛呈,字散發的魅力不曾消失流散,始終有一條無形堅韌的軸串聯傳承下來。

 卷簾一顧,自成萬態。 ●

 賞字之餘,索性玩字。

 大凡不能玩、不好玩、不想玩的事物,必然索然無味,字這麼有趣,豈能不玩?

 遣詞用字是一種玩法:字組成詞,詞串成句,句和句連綴成篇章。這其間的排列組合、推敲斟酌就可以玩得痛快淋漓,甚至有時走火入魔,為它衣帶漸寬、形神憔悴,猶不悔不離不罷休。劉勰在《文心雕龍》裡有關練字那一章,對於揀字擇句有極精闢的見解,單就字形的錯落搭配,他說:「單複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

而篇暗。善酌字者,參伍單複,磊落如珠矣。」想要玩到字字珠璣的境界,還真要費心琢磨呢。

 咬文嚼字也是一種玩法,吹毛求疵、鑽牛角尖、較量賣弄、顛覆另類……愛怎麼玩就怎麼玩,不僅腦力激盪,還不時冒出點新意呢。

 想玩點傳統的,絕對讓你沒完沒了,疊字、拆字、測字、燈謎、楹聯、嵌字聯、迴文詩、寶塔詩……只要本事夠,把一闋詞毫芒般雕刻在米粒上,把一個字放大鑿刻在半壁山……

 對我來說,既簡單又能自得其樂的玩法,就是隨意塗寫,抓張紙,拿枝筆,在紙上放牧一個又一個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