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辩论

鲁汉

到1966年入夏时,学校停课已经有几个星期了。校园里的大字报题目个个耸人听闻,开始时以攻击北京市委和北京教育局的为主,文字中有不少看起来中学生不可能知道的内幕,对整个局势莫名其妙之外,也对那些贴大字报的学生的来头感到困惑。

“你说,他们从那里知道的这些事情的?”我对好友家柱说。
“嗨,还能从那里?从他们老子那里听来的。”然后他告诉了我谁是谁的儿子。

又一夜之间,革军和革干子弟许多都穿上一身军衣,戴上军帽,成立了红卫兵,由清一色的红无类出身的同学组成。革命委员会也成立了,同学育海私下对我说,这革委会是个小政治局,因为它基本上是按老子的官衔排位,而且里面确实包括了不少当时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公子。

一天全校学生被叫到教室听广播,讲话的是北大附中的女生彭小蒙,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好汉”这副对联。彭之后,又有江青的评论和支持。

之后学校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人越来越不看不下去。一天,许多老师被集合起来,头上身上被浇上墨汁屎尿,在被殴打凌辱之后,还让他们称赞对自己采取的“革命”行动。事后,见到教地理的汪老师(女)被剪了头,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第二天就传来了她与丈夫双双在香山自杀的消息。教历史的朱老师自杀未遂,不知为什么在担架上被抬回学校,我至今仍记得目光与他相遇时他那已经超凡脱俗的神情。

看到班上的同学们被分成红,黑,灰三种,公然以好汉和混蛋称呼,心中不由不平起来。家柱自己虽然是干部子弟,心中却不同意对联的说法。我跟他讲起贴大字报反对的打算,他显得忧心忡忡,但还是帮我准备了纸墨。为了扩大影响,我决定把它贴到红卫兵的起源地清华附中去。属上名,把大字报卷好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后,跟家柱道别,他那眼光象是在看“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也有别的同学警告我这是去捅马蜂窝,小心挨打,所以在清华附中翻身下车后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本以为会有是非,不想张贴时虽有人观望,并无事端。

一天自己在家里的葡萄架下读书,班上的同学大头找上门来。以班里革命小组的命义勒令我立即到班里开会,而且告诉我全班同学都正在教室等我,要跟我清算“反对革命对联的罪行。”

“你不但公然反对,而且还在外面到处散布反动言论,象什么话?”大头愤慨地对我说。讲来有意思,他与我从初中就是同学,刚认识时我连公共汽车的扶手都够不到。这么多年虽然不是挚友,但也从来没彼此脸红过。他出身黑五类,能对一个拒绝把他看成混蛋的人如此气愤是让人佩服的。

到了班上,全班同学真的等在教室里。一场所谓的辩论就开始了。我发言之后,高干出身的小刚发言,讲到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如何由井冈山三十万开始,到延安三万结束。

“我问你们,那剩下的二万七千人上那里去了。”他激动地用他那细小的声音吼叫,显然以为他完成了对对联的正确性的一个证明。

下面发言的是高干出身的大旋。多年前入初中时开课之后几天,班主任把他作为新同学领入教室,正好与我同座。成绩册摆到卓上,上面盖着的赫然是师大二附中的校章,不由好奇地向他问起缘由,他自称是转学过来。因为两校入学的分数不一样,我那时不由纳闷这转学怎么能成立,现在回想起来是大概是靠着老子的势力走后门进来的。

“你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个个都是混蛋,那一个不承认,现在就给我站出来。”大旋充满着激情地说。

最让人难忘的还是洪原的发言,结尾时他的情绪高昂起来:“我出身反动军官,就是大混蛋。你鲁汉不承认我是大混蛋,那你就是大混蛋。”讲到那最后的三个字时,他已是挣得满面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冒出老高。

听到中央音乐学院有对联辩论会的消息,我和家柱骑车去了。在校园里偶然碰到胸前挂着大牌子,正在铲煤的马思聪。会场内外人山人海,以着军装的中学红卫兵为主。主持的主席居然是一个女生,彬彬有礼。我报上名,注明是反对派。也注意到报名表上在我前面有几十个名字,满以为要等上几个小时。意外的是,没过几分钟,就有一个女生过来通知我准备上场,并加上说特地作出这样的安排因为我是当时报名表上唯一的反对派。

在后台等待前一个发言结束时,那几位主持会场的都是身着黄军装的女生,对我没有丝毫粗鲁的表示。不想,当我走到台上,讲了几分钟之后,形势大变。首先来了几个女生要抢我的话筒。我当然是双手攥住,她们是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无可奈何。于是又开始拉我,在背后用拳头捶我,但她们那点可怜的力气,当然对我不能起任何的作用,只让我觉得她们很可笑。不过让人讨厌的是,其中又有几个开始站到讲台前面,朝我脸上不断地吐吐沫。我的发言就是在这样可笑的场景下进行着而结束的。

下台之后,又借用纸墨,在中央音乐学院留下了署名的大字报。过了几日回去看,居然又不少对我的回应,大多是无理谩骂。其中一篇文风还相对文雅,署名人中领头的与我同姓,明明是一群女生,却学着男人的腔调说:“你他妈的要是有种,就到我们学校来让我们给你点教训。”我应邀而去,她们也没有给我什么教训,谈话气氛颇为和谐,临别,她们送我一直走出她们的校门。作为一个男校的学生,那是多年来我第一次与女生打交道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