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拜占庭

  我在小亚细亚中部的苏非神秘教派圣地科尼亚买到一盒宗教音乐磁带,一种叫做“奈”(ney)的吹管乐器即兴独奏,共有17个段落。奈的音色听起来颇有些像中国的洞箫,空洞而又饱含气息,有很多的泛音成分。但奈的气质跟箫截然不同,曲调不是一味的悠然自得,而是变化无常,上穷碧落下黄泉,有股磁场般的摄人力量。盒带封面画的是科尼亚的圣人毛拉维。鲁米(1207-1273)陵寝及附属寺院,在笔直的宣礼塔和高低错落的穹顶背后还立着一个罕见的锥形尖顶,它的表面涂成了一色的孔雀蓝。这种尊贵而略带悲哀的颜色大概就代表着死亡。

  东方快车的幽灵

  “我取陆路前往希腊,行程悠悠。”在离开希腊的路上正好读到《亚德里安回忆录》第五章开头这句话。

  我取陆路前往伊斯坦布尔,行程一天一夜。在雅典上车,往北走一夜,天不亮就到萨洛尼卡。转车东去,到达伊斯坦布尔已是上灯时分。就近在锡尔克齐火车站背后找了间小旅馆住下,旅馆主人名叫穆斯塔法,在西德做过几年客籍劳工,会讲一点德语。这里距离奥斯曼帝国故宫城墙很近,天黑以后街上没什么人,虽说是皇城根儿,可总有点天涯海角的味道。也确实是天涯海角。这城市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金角湾南端陡峭的尖岬上,岬角位于欧洲,向海峡那边的亚洲伸出,仿佛要拦腰截断从黑海流入马尔马拉海的急流。

  在欧洲的尖端上过夜睡不踏实。旅馆紧挨着锡尔克齐火车站,车来车往的扰人清梦,惟有两点过后、五六点之前那段间隙比较平静,暂且偷得半宿安宁。但就是在这段偷来的睡眠里,总是有混沌怪梦侵扰,情节有的悲伤,有的可怖,一连几夜都是如此。

  总是在列车声或召唤祈祷的晨礼中惊醒。用恶梦扰我睡眠的,如果不是铁路的幽灵,那肯定就是这座城市的幽灵了。伊斯坦布尔有太多太长的过去,它是希腊的拜占庭、东罗马的君士坦丁堡、奥斯曼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城市大概也跟人一样,太复杂的历史和太多的身份会使它不胜负载的。

  至于铁路的幽灵,我在白天遇见了它。火车站北门外有一段废弃的铁轨,停着一辆老式蒸汽机车供人参观,据说它就是著名的“东方快车”。北门面临海峡,很久以前是火车站的正门,德国人设计的立面看上去很是气派,伊斯坦布尔-巴黎的东方快车在1977年正式终止运行后,北大门随之关闭,乘客一律改由西门出入车站。相比之下,西门显得局促而落魄,跟现在这个失去了国际大站地位的火车站倒是比较相称。

  往日乘坐东方快车的豪绅名媛们抵达伊斯坦布尔后,必然的轨迹是乘渡船到金角湾对岸的佩拉宫饭店下榻。一天黄昏,我从锡尔克齐车站出发,沿着海岸步行一程,走过横跨金角湾两岸的加拉塔桥,一路上坡,长长的独立大道把我带到佩拉宫饭店。据说阿加莎。克里斯蒂不但是这里的住客,而且就是在饭店的411房间里写下那本《东方快车谋杀案》的。佩拉宫有铁笼似的旧式电梯,一个世纪前装饰风格的沙龙大厅,慵懒、面无表情的服务生,寥寥无几的房客,一切都和想象中的百年老饭店没有两样。我的怀旧愿望得到了满足。

  金色天空,蓝色生命树

  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适应了由室外进入室内的光线变化后,眼睛便开始被大大小小的圆穹和半圆穹面上的无数马赛克金箔照亮。伊斯兰教反偶像崇拜者涂在镶嵌上的灰泥已被部分除去,使徒、天使、施洗者、圣母和基督的形象一一浮现了出来,在明灭闪烁的金黄背景中反射着细碎的微光。

  6世纪以后的拜占庭镶嵌艺术,背景惯以金色表现,连天空都是一律的金色。

  在一幅镶嵌画中,圣母怀抱着年幼的耶稣位于正中的宝座上,左边是4世纪的君士坦丁大帝,手心上捧着一座象征君士坦丁堡的城市模型,右边是6世纪的查士丁尼大帝,手中捧着圣索菲亚大教堂模型。两位先帝微微俯下身子,毕恭毕敬地向圣母、圣子奉献出他们手中的城池和教堂。那就是拜占庭帝国的“文景之治”了。

  不知道为什么拜占庭艺术总是给我幽暗飘渺、大而空的印象。伊斯坦布尔地下有一座阴森的6世纪宫殿,140米长、70米宽的贮水池,336根粗大的科林斯式柱子支撑着巨大的砖制拱顶,凝水不断地从拱顶落下,溅在池子里,发出不真实的回响。水池西北角的两根石柱底端镇着两具女妖梅杜萨的头颅。这个奇异的地下建筑像一个引人入胜的恶梦。

  在地面上,拜占庭不过是若干荒芜的断层。这里见不到诸如罗马竞技场、万神庙那样的大型公共建筑,哪怕是遗迹。古代战车竞技场只残存着三个纪念碑:泰奥多修斯皇帝方尖碑、青铜蛇柱和火焚柱。火焚柱的年代已不可考;青铜蛇柱取自希腊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泰奥多修斯皇帝方尖碑的基座是公元4世纪末加上去的,方尖碑本身来自埃及,碑面的象形文字历经3400年仍完好如新,但基座上刻于拜占庭时期的人物浮雕反而磨损得面目不清。

  从外表上看,建于17世纪的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形状和查士丁尼大帝时代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有些雷同。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有“蓝色清真寺”之称,因为寺院内墙覆盖着2万多片白底蓝釉的伊兹尼克贴瓷,瓷片的蓝色使得整个清真寺内部充满了蓝色。

  拜占庭帝国的金色和奥斯曼帝国的蓝色似乎是伊斯坦布尔的两种主要色调。托普卡珀故宫有不计其数的房间,那些豪华的家具、精致的器皿我一概视而不见,我看见的只是墙面上数不清的青花瓷片,印象至深的是第四进宫殿院落里一间小小的王子割礼室,外墙上的青花瓷砖图案是一棵枝繁叶茂的“生命树”,蓝色花纹辨不清究竟是花是鸟。

  男孩长到九至十岁便要举行割礼。每到星期天,参加割礼的游行车队披红挂绿,沿街呼啸而过。手术前,男孩被家人打扮得漂漂亮亮,身穿白袍,外罩蓝色披风,斜披红色绶带,绶带上绣着“赞美真主”,全家兴高采烈地走亲访友,到清真寺许愿。男孩在热闹中度过他一生中最重要、也可能是相当痛苦的一天。这个仪式过后,他的身体的一部分便与他相离,换来一种身份的认同。

  宗教的召唤力永远是有趣的现象。每到祈祷时间,伊斯坦布尔几百座有着圆顶和宣礼塔尖的清真寺同时唱响清真言,在海峡渡船上远远听去,有一种恍惚之感。加拉塔桥旁边的新清真寺广场是个人声鼎沸的自由市场,平日总是聚满了人,也聚满了鸽子,当宣礼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凝固了似的放下手中的事情面朝麦加,鸽子却忽喇喇腾空飞起,绕着清真寺打转。

  丰饶之海

  我每天必坐渡船去亚洲跑一个来回。去亚洲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坐渡船看风景,到了亚洲一侧也不上岸,原船返回。就这样在欧亚之间来来回回横渡。

  但是有一天,长途汽车把我带到小亚细亚,爱琴海边一个叫做伊兹密尔的陌生城市,古称士麦拿的地方。从士麦拿出发,我开始收集一个又一个的古代地名,以及“那些环绕地中海,远古远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国,连神话都没能传下来的,终结者”。

  特洛伊。帕加马。萨迪斯。米利都。荷马和希罗多德的城市,繁荣一时,然后就是永久荒凉。

  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在公元401年被基督徒摧毁,连一根完整的柱子也没留下。在以弗所的考古博物馆里我见到了阿耳忒弥斯像。这位狩猎和月亮女神有着累累垂垂的众多乳房,胸前是一片丰饶之海。

  哈利卡纳索斯使我想起希腊小岛。港湾里泊满游艇,迪斯科音乐无日无之在街头飘扬,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享乐城市。这里有另一个永远消失了的世界七大奇迹,毛索洛斯王陵,古人形容说,大理石的陵墓就像银白云团高悬城市上空。但我难以想象。

  从爱琴海到地中海。

  绿松石沿海的卡什城,吕底亚人留下的巨型石棺,像一种天然的植物兀立街头巷尾。从卡什搭一条玻璃底邮船去凯科瓦岛,沿途蓝绿莫辨的水底散布着不知年代不知国家的建筑废墟。

  费蒂耶有另一种悬空古墓,依山面海凿岩而成,有列柱凛然,爱奥尼亚柱式的卷轴流转如波。

  从地中海到安纳托利亚高原。

  赫拉波利斯卖古钱币的牧羊人,羊群在罗马废墟的角落里安详吃草。

  科尼亚,内陆高原上的省会城市,古代塞尔柱帝国的首都,我对它印象已经淡漠。那里的大街上奔跑着土耳其罕见的有轨电车,广场上聚集着远道而来的朝圣者和苦行僧。在科尼亚我首次见到塞尔柱突厥国遗留下来的建筑,它们都有方正古朴的石砌立面,拱券内侧往往凿有钟乳石状的凹陷,宣礼塔表层的蓝绿色贴砖剥落下来,露出里面被800年风霜染黑了的玄武岩质地。我曾跟随信徒赤足步入毛拉维的墓室。地毯上到处是匍匐叩拜的人体,高台上平放着一座座裹着绿袍的棺材,每座棺材上有一根棒槌似的东西,一圈圈的缠着布巾,仿佛是穆斯林的缠头。毛拉维的父亲、兄弟和子孙全在那里,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毛拉维本人的。面对圣人的父系家族群棺,我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毛拉维的箴言语录,而是一个古怪的念头:哪座棺材是这个神圣家族的“亲属单位终结者”?

  奈之颤音

  是的,我在科尼亚买到一盒磁带。毛拉维教团托钵僧举行宗教舞蹈时的伴奏乐器有一个名字叫做奈。磁带封面上,吹奏者头戴象征墓碑的猩红色驼毛高帽,身穿一件象征死亡的黑色长袍,袍子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舞蹈服。他没有起身旋舞,而是盘腿静坐,闭着眼睛吹那支长长的奈;舞者也是闭着眼睛,旋转的白袍自束紧的腰间往下舒展开来,呈倒喇叭形,呼应着背景中那个孔雀蓝的锥形塔尖。

  苏非神秘主义认为,苦行和修道是通向“人主合一”境界的桥梁。奈的生命始于一支芦苇,它脱离植物的“肉身”,修炼成“空”……

  从小亚细亚,我返回伊斯坦布尔。这一次,我选择了横渡马尔马拉海,“航向拜占庭”。

  因此我扬帆出海驾舟航行,来到这神圣之城拜占庭。

  ——叶芝:《驶向拜占庭》天黑后我在伊斯坦布尔加拉塔区旧地铁入口附近的街上找到毛拉维教派的修行会所,买了门票进场。这是一次音乐舞蹈表演,也是严肃的宗教仪式,叫做Sema.后来,奈吹响了,空旷凛然的气流通过高处的扩音器传遍全场,像一种非人间的语言。在奈的乐声中,一群黑色长袍无声地从舞台一侧入场,男女各半。男性舞者头上戴着骆驼毛高帽,女性包头巾,所有的人都微低着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主祭教士随即出场,也是一身玄色打扮。僧侣们一一款步上前向他行鞠躬礼,然后散开,互相鞠躬。

  我听见奈吹出一声颤音。

  舞蹈者开始旋转。一圈,两圈,三圈,他们慢慢地松开了抱在胸前的双手,高举向天,而后平举齐肩。象征死亡的黑袍滑落在地,露出里面那件象征复活的白色舞衣。他们低垂着眼睑,张开手臂,右手心朝上,左手心朝下,仿佛在以右手接引漂浮在空中的音乐,再经左手传送到地面。

  一个乐句结束,奈开始变奏。音乐里有一种戏剧性的成分,调子越变越离奇,积聚着一股逐渐加强的力量。我担心它变不回来了。

  舞蹈者只是忘情地旋转着,袍子舒展开来,在舞台上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倒喇叭。

  我感到音乐已经蹿升到一个目力不能及的至高点,一个临界点。眼看着它开始回落了,一点点下降,下降……这是一个缓慢的飘落过程,虽然缓慢,但明显有一股向下的力量拽着它,听上去也自惊心动魄。渐渐的,我眼睛里的苦行僧们模糊了面目,意识深处只有那一件件转动不止的白袍子。

  Sema结束的时候,奈声戛然终止,白袍子们精疲力竭,神魂颠倒地倒在尘土飞扬的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