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把这小说draft贴出来在小店里连载,让朋友们逼我写完,恐怕我下辈子也完成不了。看到CND李友好事者建议写书《新狂人日记>, why not?

我的中文软件全都不行了,只好用南极星来打。So slow.


第一章:名字及河流



我的中国名字叫梦玉,按照中国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规矩,我用我前夫的姓, Moonyu Mahavir 是我现在用的名字。Mahavir也许是一个印度姓,可我的前夫Norton 是一个英裔美国人,他们的家族的血统里还有德国,荷兰及爱尔兰人的血。 也许几百年前,他的先祖从印度流浪到欧洲也说不定。这或许是Norton 热 衷于家族史考据的由来吧。 他从牛津大学拿到语言学博士以后,放弃了华尔 街的高薪职位(其实他也快被fire 了,他的老板发现他在午休的时候,津津有味地在看<共产党宣言>,竟忘了中午的客户午餐)。现在他每天在家研究古印度历史以及他的祖先。他曾花了几个月在印第安那 州,弗吉尼亚州以及罗省的各类公墓搜集资料。研究的结果,使他非常失望。因为除了他曾 祖父曾经做过美国印第安那州某郡的书记官之外,其它人物乏善可陈,几乎 都是与土地打交道的,没有任何贵族血统或值得记载的家族故事,只是有点儿钱罢了。然而他不 气馁,Mahavir是印度古代的某教宗也说不定,目前他依旧在New Hampshire的深山里从事这种类似的高级研究与探索。

他是靠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 当然是他的姓氏和名字! Norton, 多么珠光宝气,多么华贵的名字!还有他的middle name Mason, 它充满了大丈夫气概, 高雅,有青铜色,与神秘的共济会(Masons) 同名。 当我低声让他把名字说给我自己听的时候,脊背上仿佛有条小蛇在爬动,一股凉气传到上帝赐给我的脚后跟(或者按照你乐意的说法,如同碧波而下的欢快瀑布。)Norton Mason Mahavir!多么响亮动听的名字, 是清晨雀儿歌颂太阳时鲜艳的金黄色。

“没有先知在自己的家乡被人悦纳。 ” 我不是先知,但我一样在家乡不被人悦纳。 我在那儿的灰尘里生活了 21年后,就到了这个“为神所佑护”的国家。十二年前,我是中国某名校的毕业生,第一次经历恋爱;十年前,我 曾在美国极端寒冷的阿拉斯加州开始读真正应该读的书;八年前,我在Boston, 拿到用结婚而得到的绿卡;六年前我在纽约签离婚书,四年前我因为做了几笔小生意“阔了”十 五个月,三年前,我第一次进精神病急诊室,一年前,我第一次进美国联邦 看守所,六个月前,我以为经历了此生最波澜起伏的恋爱;三个月前我自杀未遂,现在,我坐在我的心理医生Hope的对面。

Dr. Hope 是法官安排给我的医生,我的法官Judge Bird 是纽约州及至美 国都赫赫有名的大法官。她的出名源于三件有趣的事,其一她是审判Mike Milken ( The Junk Bond King))的法官,就是80年代末举世震惊的那桩金融诈骗案中的主角;其二,她曾雇佣非法Mexican 移民当小保姆,结果被 总统从联邦大执法官的候选人名单上刷下来;其三她的情人是纽约有名律师 Jackson,Jackson 的太太在离婚法庭上公开了Jackson 的隐私日记,其中对他们双方的婚外情的记述非常不登大雅之堂,纽约小报曾经大肆喧染过。 总而言之,我芝麻绿豆一样大的官司居然惊动这样一位有趣的法官来审判, 是我不幸之中的黑色幽默,但我绝对不会因为轮上这样一位法官就情愿再坐 一次监狱,这样不太划得来。

法官Ms.Bird之所以把见心理医生做为处罚我的court order 之一,是因 为我的case 蜚夷所思,说是犯罪的动机非同一般。 至于我的case是什么样的 case,现在说起来有些脸红,我们暂且把它当做需要福尔摩斯做侦探一类 的案子。以引起读者和听众的非非之想,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关于我坐牢的事情,朋友讲起来,只当我是又搞了一次行为艺术表演,说是我“探险探到监狱里去了,体验了一下极端生活”,不过我在监狱里的日子太短,不好意思拿来炫耀,故事倒是一箩筐。“行为艺术”搞过几次,这一次不算。

既然是法院安排的医生,你就不能指望这诊所是位于第五大街上的,也不能期望诊所的waiting room 有悦耳轻柔的音乐,不能期望有波斯地毯,名贵陈设以及 光亮洁白的墙壁,更不能期望你想象当中Psychotherapist应该有的能够把你 催眠的大沙发。St. Mark Mental Clinic 破旧得不堪忍受,来这里看病的 不是Wall St. 上被股市搞坏神经的trader 或失败的却曾经成功过的人士。 这里的病人是纽约的渣子,绝对的失意人,绝对的贫下中农,以及作奸犯科的人。来这里的人手持 一张Medi-Care的卡片,体弱多病,衣衫褴褛。我是这群人中显眼的一个,因为我总是穿着最得体的一个,象一个规规矩矩上班族的小姐,斯斯文文,体体面面。其实我只是上这里来的时候才穿成这样,我总喜 欢在人群中造成反差,无论在哪一群人中,我都是个异类,好象专与 人群过不去。

Dr. Hope诊室里的桌椅是放在任何跳蚤市场都不会有人去拣的那一 类,这里我就不费笔墨去描述了,狭小的屋里没有窗,所以这间屋整 天都开着昏黄的灯,不要以为这样的地方诊费就会便宜,我的officer 告诉我。St. Mark's 仍然charge 法院每小时$140元,看来公费 医疗中的舞弊也不是中国独有的专利。 初次见到Dr.Hope , 我不喜欢她,她也从来不想让我喜欢或者不喜欢。 她不仅不漂亮,而且没有笑容,让我更加“瘁郁”,所以我们的第一次谈话非常简洁。我满心 猜疑并且不信任。她确诊我患有严重的Manic Depression 以及 anxiety disorder,时间也不 是一年两年的了,她建议我去见精神科医生Dr. Bucho.

Dr. Bucho是一个头顶光亮可鉴的亚美尼亚人,有浓重的口音。 我竖起耳朵听了好几次才听明白,原来他要给我服用抗抑郁药及镇静剂。三大瓶药及 诊断书拿在手里,我意识到我之所以有异于常人,是因为我十几年前神 经就受到了刺激,逻辑和思维早就已经不正常了。 对自己的异常行为有了解释之后,我就打了个电话给母亲。

在我刚要开口的时候,母亲先开口了: 你爸今天进了医院。 她这一说,我就没话了。相对于父亲的病,一个上了年岁的人,我神经短路的生命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在里面的时候,犯人们宁可坐监,也不愿得绝症。 要是换了你,我亲爱的读者,你选择哪一个?绝症还是监狱?

当然,我爱我的父亲,起码我没有理由不爱他。但在这个时候,要我表现出特别的悲伤,是强人所难。我现在没有悲哀的神经,我找不到感觉。父亲现在一定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咦咦唉唉地呻吟。我最烦听他哼哼唧唧的样子。他有那么多的病,一定很难受,很受折磨,他想到过死吗? 比如说安乐死? 我希望父亲在忍受不了痛苦的时候,安乐地死去。在一个让人消魂的梦境中,在一针麻药里到他希望的天堂里去。父亲经历过消魂的时刻吗?他那么刻板,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胆怯的一个人。父亲不相信天堂,他没有任何信仰,年轻的时候他相信党,但党不要他,因为他的出身不好。

我希望父亲能够安乐死,这是我能尽的最大的孝道,所有健康的人或多或少都希望他们临死的绝望的亲人能赶快脱离这个比地狱还要让人难受的人世。解脱就是幸福。我是这样认为的。父亲在世时,没有体会到多少快乐,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也许会快活很多。

父亲有一身细腻洁白的皮肤,白得不像是个黄种人。他似乎还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我从来都没有认真观看过他的眼睛,我如果最后见他一面,一定要好好看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充满了哀怨,男人的哀怨的眼睛,凄楚的眼睛,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父亲真正的病是在心里,他的心早就老了,好多年前就已经老了,老是没药可医的。

我,愿意跟父亲一起走,我早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了。 一个多余的人走过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一股黑暗的气息穿过那些厚厚的岁月,从我的来年的隧道深处,从我的看不见的人生之路的尽头,向我扑来。这股阴冷的气息,从黑洞里吹出来,把我已经活过的岁月吹得晕头转向。父亲的病,母亲的叹息,哀怨的目光究竟现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命运,这个命运就是死亡。你听见了吗?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死亡。这个世界的人注定都是要死的,这一切都还有什么所谓呢?Patrick的大房子,他的朋友们,他的贵族头衔和他的父母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们有一天都要走过那个门槛。

我想说的是这样一个计划: 我想从楼上跳下去。这个愿望想了很久,我选择跳楼的这个地方一定要恰到好处,必须是要在一个漂亮的地方。比如说美术馆这样的地方,是那个Patrick 喜欢的艺术馆,这一天正好是星期五的下午5点半,太阳正好照在美术馆美丽的白墙上,映出一道虹影,像那样在峨眉山上看到的那道佛光一样。我乘电梯到3楼,哪里正在展出一对恋人的雕塑作品,然后我就选准角度,跳下去,就这么简单。

我想这个结束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是公平的,我一辈子都很孤单,在我死的那一天,我需要一些观众来观看我的悲伤,或者来咒骂我这个倒霉的人毁了他们的周末音乐会。咒骂我摔下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上,奏出了一个硬邦邦的音符。也许有一天某个灵感枯竭的音乐家可以拿去写一只狂想曲、奏鸣曲之类的,这样我的死就更值得了。但是Patrick看不见,不要他看见,最好那一天他就在音乐会里, 最好我摔下去的身体就在他的脚边,想到这里,我兴奋莫名,我的心为一次次死亡的狂想激动不已。

妈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她这样问了很多次,同一个句式。我告诉她我回不去了,至少一年之内都回不去。 我不得不编一套谎话来哄她,妈听出我谎话的能力比以前差多了,她竟然没有听出我在骗她。妈长叹了一口气,妈经常叹气,跟以前不一样,她以前总是笑的,再苦也还是笑。作生意以后,她就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总是叹气。她的叹息让我难受。她说:我老了,再也管不了你了,没你办法了,你好也是,坏也是,由你了。多让人难受的话!

讲述我的故事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提一提我的母亲,她才是我所有故事中的真正底色。相对于我圣母一样的母亲,我完全是good-for-nothing. 她强健勇敢无比,她会永生不死的。 妈永远不会离开我,她永远理解我,像我知道我自己一样。

我在世上的存在,是对母亲永无休止地反叛与困惑的靠近。我在母亲为我设立的道德规范,为人处世之道以及我自己发现的人性真理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怪圈之中挣扎。这种挣扎直到最近才稍为缓解,这个局面是我的这一个电话创造出来的。 在知道我“精神不正常”之后,母亲非常内疚与不安,她开始真正原谅我的大逆不道,有悖常理的所做所为,因为我“有病”了,一切在她看来特异新 潮的思想现在有了解释,有了答案,所以她现在每次电话总是在嘱咐我去看医生吃药。替代了以往的指责与叹气,并坚定勇敢地在经济上支持我的写作。

因祸得福,因福得祸,塞翁这个老头子的故事不一般。我现在越来越嚼出这 个故事的味道来。中国老祖宗,我保证天天用“回锅肉”来供你,忘不了在大 碗肉上插两根筷子。

人说:知耻近勇,我是知疯近圣( The madman who knows that he is mad is closer to sanity)。我疯得已经让妈都支持我写作了,别人嫉妒得要生病。

我以前写的故事尽量照顾妈的欣赏趣味与道德标准,因为不管我藏得多好, 妈总有发现我作品的“特技”。从初中的日记检查,到上网搜索(母亲是高等学历的名校毕业生,国家专家) 她都无所不能。我曾经调侃过说,我不怕中国政府的文坛封杀,我实在害怕我母亲的“文字狱”。当然,耳报神总是我的哥哥。 有一次,他们看到了我写的一个叫“春祭”的小故事,讲述的只是在美国东部的 一对孤寂的男女在寒冷的圣诞夜,在无情的世态中,因为需要彼此的体温和文化的慰藉而生存发生的一夜情(我再也找不到这篇文章了)。 我的父母读完这个故事后,不约而同地血压上升到180。商量好Disown 他们的女儿。这些跟别人讲起来非常黑色幽默的故事,我父母却痛哭流涕,痛不欲生。我的父母都是没有多少幽默感的好人。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的作品绝不是波澜不兴的平淡,至少让我父母暴跳如雷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写什么东西的理由,现在想写却写不出来什么了。

只是我的写作不再讲究什么道德了。我已经死过了,我现在用在鬼魂世界的道德来写作。 我是在一条河边长大的,那条灰色的河流,岸边鬼斧神工的一座大佛以及无 人知晓神秘的锁江塔是我灵魂最早的家乡。我不知自己是从哪里 来的,我除了相貌之外,与家人找不到一丝血脉关系。她常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她举出我小时种种的怪异行为。例 如6岁时好端端的袜子及帽子剪得怪形怪状。唉!我只是非常渴望有一对又粗 又黑的大辫子而已。一直到上大学前,母亲只让我剪齐耳短发,而且直到上 高中前,我甚至没有上过一次理发馆。妈是全家人的理发师,厨子,洗衣女 工,裁缝及护士,你可想而知,每天我顶着被母亲修理得象瓜皮一样的头发去上学的样子,那是我母亲用超现实的剪刀在我的头上创造出的艺术品。

我现在就希望有一把刀子,从我的两腿间锯开,我是两个人,在妈心里,我还是一个天使,有一天,妈不在了,那个魔鬼就从心肝里跑出来。

我在清冽的冷风里走,我快步走,然后是小跑,那咬啮心灵的恶魔依然跟着我。漫长、恐怖的夜,我四处游荡,没有目的,从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都关门了,我没有地方去,鬼才知道如今我该怎么活好。况且,我还能活吗?

怎样才能向你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这魔鬼样的病呀。 有时它就像被火烧烤得噼叭作响的灵魂。邪恶一直笼罩在我的周围,这房间里鬼气深重。 内心深处撕裂般的渴望,独自存在于空虚宇宙中的恐怖感。双腿夹紧,下身痉挛,我的意志越来越薄弱,我不可能写完这本小说了,我不可能战胜这个把我推向极端的恶魔。我一无所成, 游手好闲,什么也干不来,什么也做不好。心中有一股邪恶的力量让我去偷,去抢,来补我的心,我的伤口很疼,可没有人看得见我的伤口。我昨天以前的自信都是幻觉和梦,我看见骷髅毫无血色、狰狞的笑,以及生命背后盲目的空间。那黑暗诡异的绝望野兽一次又一次控制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其他的人是怎么发疯的,反正这就是我所经历的疯狂感受。

我准备给我的心理医生一年的期限,如果再不行,我想他也不行,我就作好了去精神病院的准备。 我居然有borderline personality, 这样也好,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也不会害怕,吃饭的时候,还有个人陪着。

话又说远了。还是回到名字上来吧。我迷信姓氏和名字。 因为它们里面隐藏我一生的奥秘。为什么我的父母没有起一个更不同一般的名字给我呢?为什么我的姓是一个不耀眼的字。 我不喜欢我的姓氏,因为它有一种沉重下垂的颜色,总让我想起老旧的杂志和发霉的家具。这个姓有7千年的历史了,而我喜欢那些复姓, 比如上官,才旦,央金,完颜或者慕容,只要是那些没有人用的姓氏,我都喜欢,越奇怪越好。为什么我的父母的姓氏都跟别人一样?我总有一天要给自己起名字,我不想属于谁,也没人拥有我。

我在一条河边长大,那条河是一条大河的支流,以前水流很湍急,现在给黄沙淤积了,变成一条不死不活的小水沟了。有一年夏天,我居然游到河对面去了。我一直对河那边葱郁的树林和山上偶尔可见的山羊迷惑,我游过去了,却大失所望,对岸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几年前我回去了一次,那河还是一样有气无力,那像大坟包一样的丘陵,那些沿着河岸,不知哪年哪月凿出来的石棺和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