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即是酸 ------<小说世纪第15期> 1999

传统吃法，总是先酸后甜。有事没事先来一道醋渍物体，以便消化后来惹味的咸甜
点。醋酸有助打开胃口，抑制坏胆固醇，而越惹味的东西越有害健康。没有比这更
扫兴的定律了。我们往往为未来的放纵而节制自己的现在，又为那一点点满足而付
出高昂的代价。

更犯残的是必先酸苦才懂得感受终极的甘甜，甜点总是最后一道菜。甚么时候我们
可以豁出去先吃甜腻的生命蛋糕? 趁年轻的胃口够大，满足回报最高，痛快享受有
害的糜烂，然后饱着肚静候欲望的抛物线滑下，谁管得着呢? 只活这一次，今天吃
的酸不见得真可以令明天的糕点更甜。

如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宁愿做人中人算了。正如必先发酵至酸，才领
略一段关系中的甜蜜，不知是甚么酱缸文化酿出来的哲理。诚惶诚恐酸溜溜的捡拾
别人嘴边的蜂蜜，究竟有何快乐可言? 太小心翼翼得来的快乐，太大代价买来的一
口糖，就像太用力唱一首轻快的快乐颂，当事人可能毫不知觉，旁观者却看得心酸。


最残酷的真相莫过于大部份人都是用无限辛酸来换取有限温存。为甚么要这样? 那
倒不如铁了心吃醋、吃醋、吃醋。并不曾希冀从中吃中吃出甜味。
心无□碍。酸即是酸。酸是目的，不是甜的药引。

圆 <小说世纪>第x期


最温柔的形状，才可以无限扩散。
感谢时针，绕一个又一个圈，让我们觉得时间可以重头再来。
感谢黑胶卡带CD MD，令音乐圆满，循环不息地听下去。
感谢圆圆的橘子葡萄触手温柔。吃下去特别饱满。
感谢一切的锅，从来没有想过做成三角正方梯形，让吃变成逃避现实的象徵。
感谢圆形饭桌，没有主席位，最左也是最右，最后也是最前，没有谁比谁重要。 
感谢沙砾，越老越圆，一粒有历史的沙看出一个没有菱角的世界，以及自己。
感谢水珠，告诉我们自然定理也有能力代替人工特技。
感谢雪球，因为圆，就有了越滚越大的潜质，让人有所寄望。
感谢铜板，花起来不那么棘手。
感谢足球篮球保龄球高尔夫，一路滚下去，让精力可以流动。
感谢蝴蝶眼睛，让我们羡慕同时用多角度看世界的经验。
感谢地球。在圆地上，两个有分歧的人，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假如真能坚持
一条不变的直线，终究还是会在另一端碰头的。

生命中没有太多平原，要走一条不拐弯的直路，多么平凡，多么艰难，还好圆形是最
美丽的形状，让我们把曲折看成乐趣。
感谢句号，让一切在圆形中结束。



明白不明白 林夕 <小说世纪第19期p.10>

亦舒小说的主角动不动就住在一间间雪白的房子里，我常常怀疑哪来这么多白屋白
墙。白色油漆色系不下十种八种，判断力低一毫□便会误中副车，挑了雪白云影白。
然后事隔多月，一个阳光普照的正午，因为一些事情震荡至惊呆，只懂盯着一面墙，
或天花，才猛然省悟，白墙不是真正的纯白，是入伙的时候误会了。否则，在夜半
醒来，只开着一盏六十瓦特的非聚焦灯泡，眼睛慢慢起了疑心，这哪里好算白色，
分明是米，黄，啡，橘，无论如何不会是白。

纯白难求，不明不白。在电器店内凝视不同的电视机显象屏一定会明白。
同一片雪地，布些电视机型号就是无法表白，老像染了一片灰尘，无法还大自然的
清白。
而甚么是清白呢? 没有光，就没有色。既然不存在中立的正宗的纯粹的光，纯粹的
白也不会存在。

这个故事的教训不是甚么黑白是非中间总有不同程度的灰.....等等等等道德发现。
只是从睁开眼睛看世界这么多年，竟然靠一面日夕相处的墙及质素很烂的电视机告
诉我，并没有纯粹这回事。基本如白，都不能做到。除非我们挡住了太阳，关掉了
灯。但那时候，颜色已经没有了意义。

而且，原来，肉眼所见的颜色，只不过是该物件的分子结构，将光线之中不能或不
想吸纳的色素反弹出来，才会反映到我们双眼。白雪的白，是雪分子排斥出来的过
滤物，不晓得你们明白不明白。



深深深 林夕 <小说世纪第1x期 p.6-7>

深深深，是不是听起来已经给吓倒了?
一万尺深海，是不是比一万尺高空可怕?
深山野岭是不是比烈日当空难熬?
为甚么轻谈浅唱听起来比深不可测可人?
博大精深会不会比轻谈浅唱平易近人。
心胸窄不对还是城府深骇人?
艰深会不会不够年轻，年轻是不是代表显浅?
为甚么创作要深入浅出才出众?
说道该深入浅出，一幅画要不要深入浅出，一件雕塑要不要深入浅出，为什么文字
得深入浅出才能深入民心? 歌词得深入浅出才能逃出生天?
深沉会不会比肤浅坎坷?
高深会不会比浅薄罪过?
那为什么薄情一定不及深情催泪?
那为什么用情深又不怕用家给吓怕?
那为什么点水蜻蜓不及戏水鸳鸯为人向往?
那么谈情说爱又要不要深入浅出?
我们的见闻愈来愈广，我们的耐性愈来愈低，愈来愈少人肯深呼吸潜入海底，见识
形状奇怪的生物，容纳不一样深度的事物。
深渊太痛苦，轻浮受鄙视。
我们到底要深藏不露，还是浅薄无知?


悲到荼靡 <小说世纪>第x期

罗兰巴特说:眼泪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悲哀不是一场幻觉.
这句话,也证明了悲可以是很肉身的反应.真正悲哀过的人会知道,双手为此而颤抖,是
真有其事,而心酸心酸,不是苦不是辣,心酸不是有人贪方便堆砌出来的形容,是历年
最悲哀民间智慧累积.你的心,有心牛吞柠檬更酸的经验吗?那是在一厘秒间一来一去
的
现象.

我所看过写悲最有同感的文字来自亦舒:在该 那,身体一部分永远死亡.
通俗点说:走肉行尸.具体点说:连呼吸都觉得累.呼吸太造作的话,不如说,一想起还
要继续坐着的话,忽然茫无头绪,但觉累不可支,己跟失眠无关.你试过走着入睡,睡

到失眠吗?那是比失恋是一场感冒更可遇不可求的发现.

我所看过写悲哀最耸人的电影来自定理:一家男女老少为一路过美男迷恋不己,房客
走了,有人得不断跟陌生人做爱来平衡,有人须在画作上小便来表达,有人要赤裸跑上
沙丘发泄,有人在悲哀中静坐至升天.可见悲从中来,可以超越心理活动,变成一种行
为艺术.你有试过扮演这样的艺术家吗?那是会得上瘾的消遣.

我所理解最悲的事情是:悲哀后遗症,引致打后的欢娱都得小心翼翼,乐而忘返的日子
一去不返,再也没有投入的资格.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心花怒放,却开到荼靡.

我写过最悲的事情是: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我所知道最有效的悲极生乐古方: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我们不断成长,就是为了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