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祭献
—读海子《黑夜的献诗》

作者:崔卫平

在现代,抒情诗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稀有元素。因为抒情是一种“自然流露”(华滋华斯),“流露”即意味着倒出、溢出,抒情诗本质上是这种赠送和给予。即便是面临各种混乱,它也具有能够凌驾或超越于种种混乱之上的一个本性,或者说源泉。源泉就是能源源不断地流出,抒情诗是在靠近源泉的地方并且为它所注满。一篇抒情诗或一个抒情诗人,都有它们自己的一个源泉,不断溯源而上而又顺流而下,便形成了抒情诗的所有活动。而现代人恰恰是源泉堵塞,是情感干涸和内心缺少水位,本雅明曾说:“波德莱尔面对的是读抒情诗很困难的读者。”中国的情况也越来越是这样。

海子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抒情诗人。纵览他洋洋大观的诗篇,其中最令人震惊的元素便是他的抒情。这也许是他本人没有意识问的。(在某处他曾表达过自己“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但不管他的本意如何,他的抒情的声音是他众多声音中最唆亮、最尖锐的一种,是他被传诵得最远的声音。他的源泉是什么?他从中汲取又从中释放的根源是什么?让我们通过他那些优秀的抒情诗中最优秀的一首来寻找它。


《黑夜的献诗》

--黑夜的女儿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冈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称之为“黑夜的诗,”将这首诗的身份表达得很清楚:“献” 是献出,是捐献.捐赠,是将什么带到什么之前。这里暗示着一股涌泉的力量。实际上,人们祭献的对象也是人们从中汲取的那种东西,所赠之物正是从祭献对象身上分有的,因此,“祭献--倒出”的过程,也是一个返回、被纳的过程。祭献神是向着神的返回;而这同时也是神本身的溢出和自身返回。祭献是黑夜也返回到黑夜中,在黑夜的杯中吸饮,同时是黑夜本身的涌起、涌现。“黑夜”与“黑暗”又不同,“黑夜”是有可能性的,它包含着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内。副标题“献给黑夜的女儿”是一个小小的自身破坏,它把“献诗”庄重、神圣的含义引向不太庄重、非神圣的情诗。“女儿”是柔性的,小而具体的,在这个方向上可以使所捐之物更柔和、更真切,更像是从人的舌尖上涌出的。
“黑夜”是什么?黑夜不是白昼,它是白昼的背面,不为人们的目光所熟悉、所习惯。它令人感到陌生、神秘、捉摸不定。因而包含一种否定,意味着经由否定而分离出去的那种东西,是一个“它”。跟踪这个“它”的人,必定也是分离出去的,换句话来说,是在心灵、情感上经受了分离、分裂的人。没有一个内心和谐并与环境和谐的人会首先选中黑夜。那些进人黑夜者是被驱入者,是一些漂泊的灵魂。因此,“黑夜”一旦被“说出”,某种残酷的心灵解体已经发生。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已经被分离出去的黑夜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它仍然是不安的,焦虑的,它还在运行,运转,寻找着自己的道路,尽管它实际上并没有路径可循。它只是飘。这一回它升往天空。但这是危险的。一方面,天空何其遥远,路途何其漫长,这几乎是一条自杀的道路。另一方面,它又不得不忍受进一步的自身分离,上升即是脱离,脱离原来的地面,脱离刚刚安顿好的地方。沿着上升的道路,所留下的是一路带着余温的空缺。在这个意义上,上升即断裂。这种断裂的意味在一个“遮”字中充分呈现了。“遮”是拦住,挡住,在这里是“一分为二”。它即是黑夜的断裂,也是光明的断裂,升起的黑夜将“光明的天空”分作两截。光明在这种分离中急速地下降,沿着刚才黑暗上升的道路滑下。如果把这个场面按一般说法称为光明和黑夜的交战的话,那么,在一阵无声而激烈的前沿上厮杀之后,空中出现的是一些黑的和白的断柄残剑,交战的双方同时遭到折断。上升亦是一种失败,上升的道路亦是失败的道路。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大地”是一个承纳,它原本具有承纳的含义。但这是“贵凉”的大地,并且是“丰收后的荒凉”,因丰收而显得更荒凉。在它上面,曾经上演过春华秋实的戏剧,曾经轰轰烈烈,富于绚丽的色彩,此时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是被荒置的,寒冷的。它搏斗过,如今也已失败。因此,这么一个大地本身亦是不稳固的,是充满危机和焦虑的。它与荷尔德林的“大地”不同。荷尔德林的大地是“神性的大地”,是以神性作为它的内在尺度的,荷尔德林是在神性的大地上漫游和歌唱。海子的大地是自然的大地,是脆弱和无力自救的,或者毋宁说它是一个固体的黑夜,同样经历着难以弥合的分离,经历着没有归宿的漂泊。从上下文来看,“大地”的出现是在一开始上升之后的返回,是沿着与上升相反的方向进行回溯,回到地面、根基上来,但这个根基自身也是不牢固的,它仅是一个想象的、不可靠的虚假承纳。因而只有黑夜是永恒的,是目光所及唯一遇见的对象: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第四句是对第一句的强化和加深,语气上更尖锐、更突兀、更决断。尤其是“你内部”,让人感到防不胜防。从字面上看,它首先是对大地的一次猝不及防的深入和侵人,是大地瓦解的声音,但是又不仅仅是有关大地的。“你”在海子那里始终是个难读、难解的谜。“你”是谁?一个“它者”。然而这个“它者”不是身外的,它是从自身内部分离和分裂出去的,并且还在不断分离和分裂,不断令“我”本人也感到惊讶和陌生。“你内部”也可读作“内部的你”,是自己身体内“异样”的血。广而言之,“你”是所有那些从自身分离和分裂出去的东西,包括大地的,作者本人的,以及读者的。它突如其来的出现,其实也是早就等候在那里的。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你”的身份仍然是游移不定的,它的意义在于构成与“我”的对立,并且这是一种内部对立。第二小节的前两句,在继第一小节垂直方向上的升起和下降之后,出现了水平方向上的回流。实际上,它们是对于前面出现过的视觉场景的倒置,将它放到水平的视线上,也是对于它的重复和叠加,同样的危机仍然在上演。“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同样的漂泊,同样的徒劳,正如黑夜和天空一样。海子的心中总有两股相反的力且在拉倍,它们拚命地在争夺他,拥有他。他处于这两种力量的争斗、冲突之中,实际上,是处于激烈的自我冲突,自身分裂之中。对于个人来说,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无所归宿。一般的无所归宿或漂泊,作为个人,仍然可能是完整的、统一的,他只是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在这里,“身”和“命”本身即是分裂的,身首异处,哪怕在自己身上也找不到一个统一的东西。因此,漂泊不是漂泊在某条道路上或只身在漂泊,而是无数的“我”(也是无数的“你”)同时分散在所有的道路上,在同一时刻既“经过这里”,也经过那里,经过那些尚叫不出名字来的许多地方。哀痛出现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又回到了垂直的方向。此二句字面上简单、迅疾,它是重锤,是无名泪水的突然涌现。“天空一无所有”,这其中有一种撕心裂肺的东西。“天空”也是一个“根”,一个目光驻留的场所,而它归根结底是一场失败,那么,人的生命作为扎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在它的底部,也是一无所获,也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失败。人的命运就像天空的命运,仅仅是作为遥远的背景,仅仅是各种力量的消长、抵消和没有结局的转换,“一切死于中途”,海子在另一首叫做《泪水》的诗中写道。这里出现的场景是非常富于张力的:一边是高高在上、广大无边的“天空”,一边是飘泊在旅途中的小人影“我”,在这种紧张压力中,“我”的情感得到一次放射性的呈现。

接下来的部分,垂直在继续--海子即属于那种垂直生存、直上直下、不受世俗羁绊的人--不过这次彻底换了一个方向。不是以天空为中心,而是更深地投往大地,向着大地内部更深、更紧张地旋落。相同的事件在前面出现过,但这里扩至一倍。与上两小节主要以“上升”的主题相反,这里出现的是“下降”的主题:天空被砍去,大地从其内部得到呈现。仿佛诗人一笔写下了两首诗,下面讲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该小节的首句“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从结构上看,是向着开头的一次回复。这是海子常见的做法,采用前面已经出现过的某句诗行,作为下面某一小节的开始。这种歌唱的形式,民歌中用得最普遍,古典音乐里叫做“水磨式推进”,哲学上又把它称之为“自我缠绕”,对海子来说,这是一种经济、简单的手法,可以将他往返的、放射性的痛苦得到一种限制和有节奏的表达。

“取走了”的这个“取”字,也是一种放射性的词素。“取”是“拿”,“拿走”,并且是把原来放在某处、实在的或造成实在的东西拿走,把......从......里面取出来,而这东西本来是作为核心存放在那里,因而“取走”所造成的是空虚。“取走”是一种分裂。“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是大地的分裂,大地的痛苦。“取走”被“取”得远远的,分裂出去的东西再也不返回。大地被抽空了,抽干了,所谓“留在地里的人”,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揭示这种抽空的存在,揭示被抽空之后所留下的空缺。他们是一些沉默,不会发声的影子,像回忆,痛苦的永远留在那里的记忆。

“埋得很深”意味着一股永远下坠的力量,仿佛黑暗的地心深处有一种吸引力,一种召唤,深不可测,深不见底,它是可怕的地狱、深渊,永远没有一个底部,永远不存在一个依托,因此。也不存在走出它的可能。大地永远走不出自身,它是如此悲惨绝望,被取走而永远下沉是它永恒的宿命。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回到了阎王的眼睛”


这是一处燃烧的内心火焰。“闪闪发亮”意味着有另外的东西,照见另外的东西。而它们只有用内在的眼睛才能够看见。“稻草堆在火上”烘托出了一个隐秘、暗藏密室。“谷仓”是海子经常爱用的一个比喻,它便是这样一种密室:它是封闭的,也可以说是囚禁的,但这种囚禁的内部意味着打开,密闭的同时意味着出行,黑暗聚集之处也正是光明升起的地方,如同种子的内部潜伏着一束光,肉体的深处埋藏着一个心灵,子夜的前头正是光明的吐出。黑暗的谷仓是有可能性的,它太有可能性,它因痛苦而富有,又因富有而痛苦,即所谓“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然而既然是富有的,也可能是被剥夺的,既然是即将打开的,等待在它前面的,也可能是进一步的封闭的囚禁。闪电骤然升起,也意味着它倏忽熄灭。因此以“太丰收”一下子滑到“太荒凉”:


“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丰收即是一种死亡,种子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尸体,在任何生命之上,都凌驾着一个更大的意志--“阎王”,它掌管着一切生的生,死的死,生的死和死的生,在它面前,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其余一切都是徒劳,哪怕是内心的火焰,内心的光亮,它们未必不是一种盲目,是更深的埋葬,是埋葬得更彻底。“阎王”读起来有些生硬,正和他本身的出现是生硬的一样。海子的“阎王”是土地的主宰和归宿,一切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东西都要复归到它那儿去,它是中国的靡菲斯脱。

至此出现的这四个小节是可以拦腰截成两段的,其中土地的故事比天空的故事更为具体,更为实在。实际上,它们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穿插。这就是海子的故事。一方面,他努力接近天空,接近遥远的空中的光明。另一方面,他对大地更熟悉、更了解,他自己是从泥土中生长起来的,土地的丰收、喜悦,它的徒劳、失败以及黑暗,都曾经流进了他的血液,长成了他的身体,他对它们念念不忘,因此,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在转述两种语言,讲述两个不同的主题。他的许多诗其实是他本人的精神自传:既向往天空又投往大地。他离去前的那批最好的抒情诗始终是他自己精神的总结和写照,另一首题为《黎明》,写作日期比《献诗》晚二十天,是同一个总故事的又一延伸,其中矛盾、对立的局面表达得更清楚不过:


荒凉大地承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
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冬天
圣书下卷肮脏而快乐
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
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
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分为“上卷”和“下卷”,天空、光明和大地、黑暗同时并存,这就是海子的辩证法。然而它并不提供对于分裂的最后解释,尽管它很容易造成这样的错觉,甚至海子本人也沉陷在这种错觉之中。分裂永远是在一个东西之内造成的,不是天空与大地的分离对立,而是天空或大地本身就已经是分裂的,自身冲突、徒劳和毫无出路的,在它们任何一个之内,在海子那里都没有能够建立起绝对的尺度,没有建立起真正的神性。大地是深渊,天空也是深渊,大地缺乏一个依托,天空也顶着一个虚无,它们实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同为“荒凉”。在这个意义上,天空可以看作是从大地分离和分裂出去的,是大地的延长,大地也可以看作是从天空分离和分裂出去的,是天空的延长,这是一种被施了魔法的生长,某种既被砍去头颅又被削去脚跟的“精怪”同时向上和向下甚至是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无限地延伸,任何时候也不会停止和终结。这个生长的过程,其实也是自我毁灭的过程,因为它包含了一种永远的自我否定在内,包含着让自己失败、向着自己复仇,越生长便越失败,越失败便越要生长。裂解便由此产生。无限的生长便是无限的裂解,生长在继续,裂解和危机便在加深加剧。所谓“圣书”,所谓“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都不过是反讽和一种无可奈何的亵读和自我亵读。

《献诗》接下来,第五小节,又出现了水平方向上的运行。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八人黄昏飞入黑夜”


这里企图缝合,企图在半空中使对立的双方得到和解,“鸟群”介乎天空和大地之间:一半属于天空,一半用于大地,一半属于光明(“雨滴”),一半属于黑夜(黑雨滴),“黄昏飞人”是一条中线,它起着弥合的作用。“人”有返回的意思,它使分裂得到暂时的缓解,疲倦的目光得到片刻的休息。“黑雨滴一样”“飞人黑夜”的鸟群有一种自保的期许,免得在黄昏这种光明与黑暗交战的危险时分中被击得粉碎。既然黑夜是永恒的,唯一不变的,那么就让它来充当自己的保护神好了。


“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这和前面“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构成呼应、对称和连接。经过一系列冲击和转换之后,某种哀痛一再出现,终于破堤而出,得到不可阻挡的涌现和释放: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尽天空”


歌唱什么?歌唱裂痛、哀痛,歌唱痛苦。痛苦正是那源泉。事实上,痛苦是自一开始就在全诗中回流着的,只有痛苦才将这种裂解把握在手,才将裂解体认清楚。分裂是在痛苦中被意识到的,作为意识到了的分离和分裂,痛苦又是一种联合的力量,它允许分离的对立面存在于自身内,同时又将它们统一起来:当分裂出去的东西离去很远时,当它们各自面目全非时,只有痛苦是它们共同的颜色,是它们最初携带出去因而能够互相辨认的东西,因而也成了它们唯一返回、返回到一个共同地方的所在。因此,痛苦形成了一个中心,一种引力,所有的分裂从它出发,离开它远去,同时又向着它返回,被它所加强并加强痛苦。如此不断倒出又不断回溯,不断释放又不断汇聚,来来回回离不开一个中心,围绕一个中心,于是推动了全诗的运作和形式,这源泉最终无可遏止,漫过山冈,漫过田野,漫过大地,乃至漫过天空,漫过所有那些经历过和设有经历过的,获得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超越的本质:“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尽的天空”。

在没有真理的时代,痛苦是一种真理。它为真正的真理的到来准备一场祭献。痛苦正是那祭坛。因为痛苦的存在和提醒,我们便不致因麻木而沉沦,因冷漠而变为白痴,因情感紊乱成为不知不觉的食人者和被食者。

海子便是屹立在这痛苦的中心,屹立于痛苦的风暴中不断歌唱的人。他的歌声穿越我们,有一种令人震惊的元素,一种充盈激荡的水位,使我们得以联合和超越。

让痛苦的钟声再度敲响吧: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