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中的海航

鲁汉

客轮昨夜离港时,海面并不是风平浪静,但谁也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地就陷入惊涛骇浪之中。这庞大的客轮此时任由命运的摆布,随着海浪的节奏大幅度地摇摆,每次从海浪的谷底又顽强地抬起头来都象一个奇迹。船上的乘客在这不寻常的颠簸中,猛烈地呕吐着。固定在客舱和通道的大桶个个饱满,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苹果,酒瓶,和许多杂物,随着船身的晃动,来来回回地从船舱的一头滚到另外一头。

我发现自己很幸运地不被晕船所扰。在上甲板的船舷上欣赏一阵大海的威力之后,我跌跌撞撞地摸回到空空荡荡的餐厅。坐下之后,一个面色苍白的服务生满脸不快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听我点好菜,又艰难地摇摆着消失在厨房之中。

四下打量,我看到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饭厅中唯一的顾客。在上千的旅客之中,我注意到他并不是第一次了。他那坚毅而又敏感的眼神,身旁那美丽的女友毫无疑问引起我的注意的起因,但更让我好奇的是他和他的女友是昨晚放映“带阁楼的房子”看到影片结束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影片中那滴答滴答的钟摆,无配乐的农村景色,木板地上的踱步,让多数观众在中途退了场。我想他可以是一个有趣的对话人,就上去搭讪了。

到饭菜下肚时,我们彼此的了解至少在文学和哲学上已经相当不少了。

“你的女友没有来?”

“她晕船,正在休息。不过我应该纠正一下你的误解,珍是我的朋友,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为什么呢?难道她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吗?”

“我想你应该懂得,可爱既不是也不应该是爱情的充分条件。”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象在搜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你或许可以在一件小事上帮一个忙。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保证你永远不会懊悔自己的决定的。”接着他问我可否在珍的面前扮演作他的女友的一个同事。

“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你要我扮演这个角色的原因吗?”

“一个人如果服从自己认知的道德观念,在某些范围之外,爱情是既不会产生,也不应被接受的。如你所说,珍从外表到心灵都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深远的。让我扫兴的是,她在最近一段时间开始幻想把我们的关系引入另外一个领域。这使我第一次产生了对她的鄙视,要知道她没有权力这样作,因为她的爱情属于她已有的男友。我原谅她,因为她的心灵年轻脆弱,但她需要帮助,这其中包括一些有益的谎言,比如说你的那位莫须有的女同事。”

被他的言语所震撼,我沉默良久。

“我很为你的无私的行为而感动。”

“你错了,我这样作是自私的。我想你读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 ‘怎么办’ 吧?人的高尚不在于是否自私,而在于自私的内容。书中的男主角用假自杀解除了女友爱上另一个男子所产生的踌躇,原因在于只有这样作他自己才能快乐,所以他象你我一样是自私的。我现在的行为所追求的是我和她的自尊,于是我在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条件,所以我和别人一样是自私的。”

这样,我抱着颇为沉重的心情答应了他的请求。

第二天的午后,暴风渐渐平静下来。客轮在无边无际的兰色世界里孤独地全速行驶着,一群海鸥追随在船尾,不时凄凉地彼此呼唤着。一部分人们从海浪的颠簸之苦中挣扎过来,在甲板上顶着冰冷的海风向远处了望。

珍的面色仍然有些苍白,但还是兴趣盈然地聆听着我对那个杜撰的女友的描述。不时地提出几个十分出人意外的,只有女性才能提出的问题。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我努力地表演着。我观察到珍在我的回答之后常常露出的衷心的羡慕之情,和他在一旁对我的赞许之态。

接近陆地时,海面被上尺厚的冰面封住。客轮便不断地后退前冲,破冰前进。进度之缓慢可想而知,但这给我们三人提供了大量的交谈时间。珍单独与我在一起时,告诉我他们之间许多动人的故事。

“但在我向他表明我对他的爱之后,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提醒我萍水相逢的和我只有通信关系的男友,并买了船票让我去看他。而他也忽然记起了一个外地的女友。这就是我们此行的原因。”

叹了一口气,她抬头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

“你有一个很好的女同事,但愿他能尽早地在这个世界上遇到她。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在有的方面很脆弱。请不要让他知道他这个拙劣的把戏并未成功。”

客轮终于满吞吞的靠了港。下船后,我们三人彼此告别,分别踏上了自己那不可捉摸的前程。

他说过我不会懊悔他要我扮演的角色,回想起来,我不敢肯定自己同意他的判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三人之中,唯一不知道这一剧情失败的正是他自己。让我感到宽慰的是,其实我那时不可能作出别的抉择。他和珍的遭遇,不管如何费解,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