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和他的女儿们

鲁汉

周末的下午,我在一个海边散步之后,又一次来到附近那个幽静的墓场。意外地,我发现一扎新鲜的花,整齐地摆在瓦西里的墓碑之前。静默中,一个人影站到我的身旁。小声地祈祷之后,跪了下去,过了好久,她在胸前画个十字,站了起来。

“谢谢你来看望他。他一定很高兴你的来访。”

掩饰着脸上的泪痕,叶林娜抬起头来望着我,她的长裙在风中柔漫地摆动着,本来遮藏在帽下的脸上绽露出一个伤感而又不失优雅的笑容。

“你能告诉我什么发生了,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呢?”

“好的,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不在我告诉你之后责备我。”

几年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在系里的办公室赶论文,一时兴起,掏出琴来散心。陶醉在乐曲之中时,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停下来,听了一晌,却没有动静,于是又放开拉了起来。那声音又出现了,而这一回,毫无疑问地是敲门声。我回应之后,闪身进来的是系里一个女学生。夹着明显的外国口音,她请我为她再拉一遍那几个苏联的小曲,与她那羞涩的举止颇不相称,她自己用俄语跟着琴声唱了起来。这就是叶林娜和我的第一次交道。

之后的几次会面,我们从音乐又谈到文学,我很惊讶地发现尽管她的年令,她对十九世纪俄国文学有着非凡的了解和热爱。意识到我对她的感叹,她笑了,

“其实应该感到惊讶的是我。你忘了自己是一个外国人吗?我虽然年轻一点,但你也并不是从上一个世纪过来的啊。”

不久,叶林娜邀请我到她家作客,告诉我她父亲很想和我认识。

“医生讲他在世的时间不会很长了。象别的老人一样,他会讲一些让你莫名其妙的话,请你不要见怪。带上你的琴,他很想看我们表演。噢,我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妹妹,不要跟她认真就是。”

她的父亲瓦西里,一个白发银须,高大魁梧,很有气质的老人,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伴着我的琴声,叶林娜动情地唱着“山楂树” 时,他闭上双眼,两串泪珠滚了下来。又是几曲之后,他用俄语与叶林娜激烈地交谈了一阵,脸上露出了乞求的神色。叶林娜长叹了一口气,点了头,瓦西里就以与他的年令极不相称的敏捷消失到另一个房间,拿出了一把小号。向我示意之后,便神气十足地给我的相形见绌的演奏加上了各种活泼的点缀,不时地闭起眼睛,随着节拍,把头左右地摆动。

之后我又几次应邀拜访过瓦西里,音乐之外,由叶林娜作翻译,我们谈得更多的是时事和文学。一次临别,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激动地讲了一番话。叶林娜的面上明显地露出踌躇的神色。

“他让我告诉你,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叶林娜的妹妹奥儿嘉上另外一所大学,个头比她高出一块,我猜想那些说叶林娜是系里最漂亮的姑娘的人如果见到奥儿嘉的话,很多会说奥儿嘉更美丽。但奥儿嘉的外表却一点不象她的姐姐,性格上也完全没有叶林娜的那份典雅的矜持。第一次见面时,她不时地把不听话的长发甩到脑后,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着。以后就开始没大没小地随便起来,每次来访,她都夸张地在我的面颊上留下湿润的吻痕。分手时又煞有介事地拥抱道别。在我们的对话中,她不时地扔进一些奇怪而又难以回答的问题,又往往不等我们的答案又走开了。

“上帝保佑她。这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奇怪的国土丢掉了灵魂。” 瓦西里叹气道。

一次到叶林娜家时,在楼道上碰到一个衣着讲究,身材矮小,中年人,气急败坏地向外走。进了门,发现瓦西里一反常态,满面挂着不可遏制的怒气对她吼叫,叶林娜的脸上挂着泪水,一言不发。晚餐中,气氛渐渐平静下来。分手时,我向叶林娜问起原委,她只伤感地摇摇头,并不解释。

瓦西里的健康突然恶化了。临终之时,我赶到他的床前,他艰难地呼吸着,在叶林娜的呼唤中,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又合上了双眼。

那之后不久,叶林娜就搬离了原来的住所,并从大学消失了。

“对不起我没有跟你告别,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结婚了,与一个我爸爸痛恨的人结婚了。不,我并不爱他,正相反,我鄙视他,鄙视到连恨也谈不上的地步。

爸爸的心会碎掉的,如果我和奥儿嘉不能受大学教育的话。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们根本付不起大学的学费。我告诉他我和妹妹都拿到了奖学金,但实际上连我们的生活费都是我现在的丈夫提供的,条件就是要在爸爸过世后嫁给他。

我当然不能把这一真情告诉他,在你出现之后,他把你误解为我的爱人。我利用你们俩言语不通的现实,对你们谁也没有挑明真相。奥儿嘉尽管行为古怪,但她也撺撮我把你夺到手。但我们之间那么多的交谈,早让我了解到那既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可能的。奥儿嘉对这一切并不理解,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同意了我的结论。她从你对她的拥抱的反应一口咬定你是性冷淡,有什么必要与她为此争执吗?

我在退学之际,也曾想过告诉你一切真情。但我没有把握你是否能承受冷峻的现实,于是我不辞而别了。

如果你责怪我向现实妥协,或更进一步,说我出卖了自己,那你并没有错。但上天作证,我是为了爸爸和妹妹而走出这一步的。这是高尚还是卑贱,并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答案。

记得你和爸爸提到过文学的三大主题: ‘谁之罪?’,‘为什么?’,‘怎么办?’ 对于我来说,这些问题在这个国土,这个世纪,比在十九世纪的俄国更为现实。”

默默地,我们一同走出了墓园。收住脚步,我望着她的眼睛说,

“叶林娜,我想让你知道,我丝毫也不责备你。请代我向奥儿嘉问好。”

她的眼睛在瞬间就湿润起来,但灿烂地微笑着与我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