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夫的悲剧
鲁汉
离开的时间并不那么长,母校的那些戴着塔尖的石头建筑和小城的街道,不知为什么,都比脑中的印象更为漂亮。连那些步履匆匆的学生,走在我自己不知走过多少遍的人行道上,也给我一种莫明的亲切感。
到系里作报告时,听众中半数以上的陌生的面孔让我不由在心中感叹世事的无常。午宴时,免不了和来捧场的客人先在学术问题上明争暗斗地应酬一番,然后才有机会发问:
“怎么没有见到史提夫?”
这次报告的主持人,也是史提夫和我在校时的导师,保儿叹了一口长气。
“这是我一辈子里所遇到的最奇怪的事了。没人知道史提夫到那里去了。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他在上个学期中间就突然消失了。而这个学期就他根本没有注册。我对他讲过他只要把自己的工作整理出来,就可以是一篇博士论文。我不知道他是对自己的科研失掉了信心,还是生活中出现了别的问题。好奇怪呀!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本来还希望你能带来他的什么消息呢。”
我震惊了,心中立刻涌现出一个不祥的猜测。天啊,但愿我在这件事上是错的。
史提夫原是比我高一年纪的学生,在校的后几年里,一直是我的办公室的室友。他个子中等,象许多尚未发福的美国人,有一副孱弱的体格,加上严重的外八撇,连走路也给人一种随时会倒下去的感觉。他讲话,甚至连笑的时候,两个嘴角从来都保持着向下的角度,让人在不了解他时不由地去猜想他心中有难言的苦楚。虽然在美国学生里,史提夫的基础还算不错的,他在博士论文研究上还是碰到不少的障碍。难得的是,他在这方面很有自知之明,能把自己的研究方向之意义批个体无完肤。
也许我的反应迟钝吧,我是在和史提夫来往之后很久才意识他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一次在外共进午餐之后,我们边走边谈地走在回系里的路上。史提夫突然停下来,急转身,调头凝视许久,再回身时,让我大吃一惊地是我看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史提夫。他的神情让我联想到一头饿狼见到猎物或是一个醉鬼见到酒瓶,眼睛里放出异常的光芒。
“见鬼。你看到那个姑娘吧。妈的,美得让人受不了。”
我回身看到几个走远了的女生的背影,并不知道他指的是那一个。但在我试图恢复被中断的谈话时,他的反应很快就让我明白那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
新学期开始,系里来了一位以色列国籍的年轻的女博士后。她的科研题目在我看来生涩而玄妙,很显然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她的相貌娇好,并没有和她的聪慧成反比,讲话也很有幽默感,但只要场合允许,手里从来没有放下过香烟。也不知怎么开始的,她很快就成了我们办公室的常客,与史提夫两人又经常一同外出。直到有一天史提夫突然告诉我从今以后如果再有她的电话,就说他不在,这位女博士后就渐渐从我们的日程中消失了。
一天从布朗医生那儿回到办公室,无意中对史提夫提起布朗新顾的女洗牙师苏珊,刚从学校毕业,干活认真细致,人又温存漂亮。史提夫便说他也该去看牙医了,向我要了电话。我在又一次到布朗的诊所时,对苏珊讲起我给他们介绍的一个顾客可能会来访。
“你是说史提夫吗?他已经来过了。”
苏珊的回答让我意外。接着她又轻松地微笑着问了我不少关于史提夫的事情,其中包括他是否有女朋友。我那时并没有多想,以为她只是与我闲聊而已。
过了一些日子,办公室有人敲门,我回应之后,闪身而进的居然是挂着一脸忧虑神情的苏珊。以为她是来找我的,我不由大吃一惊,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意外的是,她惨淡地一笑,告诉我她是为史提夫而来的。我这才恍然大悟,猜想到史提夫在苏珊的事情上往前走了多远。再一次见到布朗医生时,我向他问起苏珊,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她出人意料地辞职而去了。
也就是几乎在同一时期,史提夫交了一位新的女友。她的名字是克里斯蒂,是我们大学毕业班的本科生。有趣的是克里斯蒂是中欧混血儿,从英国来,一口漂亮的牛津口音,最让史提夫着迷不已。但这个让他销魂的女友很快变成了他的一场恶梦,开始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史提夫的电话打个不断,却越来越难以见到克里斯蒂的踪影了。
史提夫的双颊明显地下塌了。一天他情不自禁地向我讲述了他与克里斯蒂的浪漫史,又在呻吟中表达克里斯蒂给他造成的痛苦。出于怜悯,我忍不住多嘴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只要你愿意,而且有一定的自制力,那们克里斯蒂就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真的吗?只要能让她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作。”
“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从下面的故事中找到解决你的问题的答案。
“一位法国的侯爵小姐,名叫马特儿,年轻漂亮,是很多欧洲的王公贵族追求的对象。习惯了别人对她投射的仰慕的眼光,马特儿对这些追求者都骄傲地不屑一顾。这时她的父亲在家里顾了一位出身微贱的年轻牧师。这个叫于连的牧师,和所有的人不同,在侯爵的宅邸和马特儿相遇时,连眼睛都不抬起来看马特儿一眼。这一奇特的表现反而在马特儿心中引起了不平。
“ ‘怎么,他有什么道理不象别人那样拜倒在我的脚下呢?我倒要看看他的抗拒力有多强。’
“于是有一天于连就收到马特儿的一张条子,邀请他夜里到她的卧室去。可怜的于连,在那时谈不上对马特儿有任何感情,认定了这是一个陷害他的阴谋,只是不愿承当懦弱的坏名,带着牺牲的精神而赴约,不想在一夜的温情之后他就真心地爱上了马特儿。
“很自然地,于连的爱使他开始象马特儿身边的其他男人一样对她投射出崇拜的眼光,但可悲的是,这恰恰也使于连在马特儿的眼中失去了他特有的魅力。
“‘原来他不过如此,和别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马特儿这样想,开始轻视和躲避于连。
“受侯爵的委派到英国出差时,一位俄国贵族看到年轻的于连郁郁不乐的样子询问缘故。听完于连的倾诉后,那位贵族赠给于连一本印好的情书集,嘱咐于连回到法国后一定要停止对马特儿显示任何兴趣,并选择马特儿的一个贴心的女友,定期抄下一封情书给那个女友寄去。而且在马特儿又开始接近他时,一定要先作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遵从那位俄国贵族的指示对于连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回来后,马特儿开始注意到于连又变了,开始并不在意,直到与她相近的年轻的元帅夫人向她吐露于连的情书。马特儿的心理平衡又被打破了,当她费尽心机又一次越过于连的防线后,就再也没有从里面撤出来。”
史提夫听完这个司汤达的故事,沉思了许久。
“那么告诉我,这其中的道理是什么呢?”
“这是我有时开玩笑地叫作的‘爱情第一定律’。用数学化的语言来说,两个人的爱情的总和是一个常数。于是,你多她少,你少她多。不要误解我,我并不喜欢司汤达这一让人心酸的断言,但不幸的是,它确实在很多条件下是适用的。”
几个星期之后,史提夫满脸洋溢着得意的光芒,告诉我克里斯蒂又回到了他的怀抱。
“‘爱情第一定律’是千真万确的。” 史提夫加上这样一句。“不过我想问你,你既然有这些知识,为什么不用来给自己创造一些机会,痛快地享受生活呢?”
“谁又说我不在享受生活呢?你应该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象你或者卡西诺瓦那样,把幸福和性爱等同起来。要知道,在异性之外还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它能提供的欢乐是只有在你能把和异性的关系摆到适当的地位上之后才能体会的。”
“不要忘了今晚我和克里斯蒂请你吃饭。” 史提夫对我的话显然失掉了兴趣,转了话题。和于连不同的是,史提夫在几个月之后,就把克里斯蒂忘得一干二净,又交上了新的女友。
回想起史提夫的这些往事,怎么能让我不担心他染上不治之症的可能呢。
“在研究院七年,却没有拿上学位,可惜啊。他的失踪真是令人费解,但愿他一切都好。”
保儿又加上说,或许他也对史提夫的现状也有和我一样的猜疑吧。
- Re: 史提夫的悲剧posted on 10/27/2003
好优雅的文笔,这“爱情第一定律”确也不错,但真能心解爱
情第一定律的人却很少。(关健还是在于自信与否?)
异性的友谊实为高论,好文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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