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蘿蔔的風波

魯漢

在夢鄉中毫無目的地漫游之時﹐被鬧鐘喚醒了。象往常一樣﹐下意識地打開短波收音機﹐開始了早晨的英語節目。等到爬起床到公用廚房取水洗漱時﹐發現瓦缸幾乎見底了。于是把倚著牆角的扁擔拿過來﹐挑起兩個水桶﹐一路嘎嘎吱吱地來到村邊的井臺。

這時晨霧正濃﹐在井邊透過白色的輕紗﹐可以聞到從農家升起的炊煙﹐聽到此起彼伏的雞鳴狗吠﹐還有成群的黃牛那聯綿不斷的低沉的呼喚﹐匯織出雁門塞外的這個徽衷陔呾F之中的村落在甦醒之際那天然而成的交響樂。

回到村前知識青年的排房﹐洗漱完畢﹐掀起廚房的大鍋上的簧w﹐下面是夜裡被老鼠啃過的窩頭。拿刀把老鼠的齒痕切掉﹐沾著當地產的顏色發黑的粗鹽渣﹐喝著剛剛打出的井水﹐津津有味地吃下一頓風味十足的早餐﹐便開始了外語單詞的背誦。

趕在村民下地之前﹐我拿上自己的一套行頭上路了。穿過村子時﹐從霧熘胁粫r竄出一群群出村的牲口﹐牛群﹐羊群﹐騾馬群﹐群群散發著嗆鼻的氣味﹐喧鬧不已地在我身邊踴躍著掠過﹐又余聲不絕地消失在霧幕之後。走到村外﹐才覺得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霧氣也淡薄下來﹐一眼望去﹐可見幾石之遠。

離開大道﹐我穿過一片玉米地﹐走過一塊胡麻田﹐眼前便是那一隅鋪滿了野草村花的荒田。一眼望去﹐鮮艷的黃花﹐矜持的紫朵﹐密密地點綴在嬌嫩的綠葉之中﹐還浸著露水﹐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這天成之美﹐毫無矯揉造作之氣﹐有如天生麗質的美人﹐又對自己的攝人之力渾然不覺﹐另添上一層魅力﹐後來在海內外再難際遇。

到了交由我開管的胡蘿蔔田﹐我在田頭撐開帶來的小馬扎﹐放下書包﹐先繞田巡視一番﹐看到沒有隔夜偷盜的跡象﹐才放下心來掏出外語書和字典﹐坐到馬扎上﹐按慣例開始上午四個小時﹐兩們外語的學習。這時清風習習﹐給我送來野花和胡蘿蔔葉混合出來的特有的香氣﹐並不時調皮地翻動著我攤在地上的書本。小鳥也在我背後的農田裡不甘寂寞地以歡躍的歌聲劃破懸掛在空中的靜謐。正失神在書本之時﹐眼前又忽然一亮﹐整個世界都一下子變了個樣﹐原來是陽光驅散了霧飑o給萬物又塗上一縷金光。站起來﹐盡情地伸上一個懶腰﹐把草帽戴到頭上﹐我又借著帽沿的陰影埋頭于書中去了。

在不遠處看瓜田的社員李富貴又來造訪。他人屆中年﹐扎頭巾下的額頭已被歲月雕上幾道深深的紋路﹐但象很多雁北的農人﹐儀表端正莊嚴﹐象是一個從油畫上走下來的人。背倚在田埂上﹐他一言不發地掏出演袋﹐捲好一只土煙﹐默默地遞過來。我回敬他一只香煙﹐兩人便開始吞雲吐霧地享受起來。隨手抄起我的外文書﹐他滿臉認真地開始翻閱﹐認真地點著頭﹐還有時手指著書中的某個地方﹐跟我交換一下知情的眼光。有時我湊過去看看他所指的段落﹐完全並不知道在這個連中文也不認識的人心裡掠過的是什麼﹐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看著彼此的眼睛﹐會意地點點頭。

午時已到﹐我從地裡起出幾個胡羅蔔﹐用果刀把它們刮個干干淨淨﹐就著帶來的窩頭﹐開始慣例的野餐。與我相識的一群小鳥﹐噰喳喳的擁在我的身旁﹐分享著我的食物。只到最後一點渣子從地上撿起﹐才不情願地飛離。

這天下午﹐我的課程是已經攻了幾天的傅立葉級數﹐和泰勒級數的感覺不同﹐對傅立葉思路的神奇總是感嘆不已﹐所以除了作題熟悉函數展開的方法﹐花了不少時光去思索這一變換背後的含義。轉眼太陽西斜﹐我站起來﹐休息片刻﹐開始作上一套體操。

此時田中忽然閃出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只識其面﹐不知其人的矮個子年輕人。他滿面堆笑地走過來﹐跟我寒喧數語﹐就挑明了來意。原來是公社的干部要來嘗鮮﹐都說我們小隊的胡蘿蔔長得最好﹐便賞臉光顧了。

“跟我們隊長講過嗎﹖”我望著來人手中的幾把鐵鍬﹐懷疑地問。

“過後我打個招呼就是﹐那裡會有問題。” 說著﹐又朝後大吼﹐“傻站著作什麼﹐還不快給我挖。”

沒有小隊的授權﹐這當然是我不能容許的。我的制止顯然讓那幫人深感意外和氣憤。我們的爭執很快發展到動手的地步。那年輕人從同行人手裡拿過一把鐮刀﹐朝我揮了過來﹐嘴裡罵到﹕

“劈死你這個不知抬舉的小兔崽子。”

我見他來勢洶洶﹐閃開身從一人的手中奪過來一把長鍬﹐高高地舉在空中﹐作好迎接他的下一個攻勢的準備。僵局之刻﹐這一行裡一個瘦高的瘸腿﹐把那年輕人勸住﹐口說不與我這個不明事理的人一般見識﹐就把眾人推搡著離開了我的胡蘿蔔地。

太陽挨上西邊的山頭時﹐我把書本放回書包﹐夾著那一點田間書房的行頭﹐和一群群喧鬧的牲口一同回到了村頭。此時家家的房頂炊煙繚繞﹐待我回到排房﹐放下東西﹐晚飯早已作好。主食是剌喉嚨的蕕麥毛糕﹐副食是白水煮土豆和甜菜葉。等我端起自己的那一份﹐兩個女生怯生生地挨過來﹐請求與我一同吃飯。原來飯菜難咽﹐看我吃得香﹐就有人想出一個餿主意﹐在食慾不佳時以同我進食來刺激自己的胃口。

打發了那兩個女生﹐我掏出琴來﹐未等開始練習﹐小隊長破門而入。我本以為會聽到一番好話﹐不想他滿口只把一個“傻”字掛在嘴上。話是這麼說了﹐但我能覺出他心裡暗暗地是對我的作法有好感的。

我的書桌是一個架在土胚上的行李箱﹐掌燈時分之後﹐行李箱上的馬燈便冒著飄渺的輕煙﹐把室內充滿淡淡的煤油味兒﹐射出閃閃忽忽的柔光。在這馬燈下﹐和那一堆磚頭羅起的凳子上﹐我不知道在知識的海洋裡度過了多少美妙的時光。

那一晚﹐同村的同學一時興起﹐邀我打了幾局橋牌。局後又有人拿出了白酒﹐罐頭﹐幾盃下肚﹐又胡亂地和唱幾曲﹐最有趣的是眾人愁容滿面地合唱“歡樂頌” 。曲終之時﹐又有人悲情滿懷地說﹐

“今後咱哥兒們兒要在這窮鄉僻壤混上一輩子﹐大家彼此多照應。”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插嘴了﹐

“要說今後﹐不要說諸位不想在此久留﹐那怕你執意不走﹐五年之後要還能留在此地﹐怕是作不到的事情。”

說罷﹐我抬頭向屋頂裸露著的一根木樑一指﹐說道﹐

“不信的話﹐讓我跟諸位打個賭﹐五年之後﹐倘若村中還有一個哥兒們兒﹐我便吊死在這根樑上。”

大家聽了﹐先是愣了一陣兒﹐又帶著幾分酒意齊聲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你是在五年之內死定的人了。來﹐大家為這個要吊死在這一樑下的人干杯﹗”

第二天再到胡蘿蔔地裡﹐那一夥公社的人趾高氣揚地又來了﹐這回手裡持著隊長的錯字連篇的手條。我只好忍一口氣﹐任由他們當著我的面在那齊整的綠地上掘出幾塊瘡疤。

回北京躲過報名工農兵學員的醜劇﹐我又回到這塞外的常辛村。中秋節一到﹐小隊長破例地把我請到他家的熱炕頭上﹐在他那年輕的女兒的慇懃的陪伴下﹐盡情地吃了一頓美味的油糕。一邊吃著﹐他還不斷地向全家人講起我在胡蘿蔔事件上冒出的傻氣﹐並不斷地搖頭﹐眼裡看我時卻是一片的善意。

一年之後招工時﹐陰差陽錯地我被招上了。回京通報時﹐父親十分高興。把行李打點好之後﹐想起我在土房田間的那些美好時光﹐和自己的新的學習計劃﹐不由地落下了眼淚。于是鼓起勇氣對爸爸說我決定放棄招工而回農村。老爸一聽﹐差點昏了過去﹐對我百般勸解。我請求再給我兩年時間﹐他那裡肯聽。不巧﹐又有朋友大中來訪﹐帶了一位未诌^面的女士。爸爸利用這一情勢﹐聲言要跪下求我放棄那他認為愚蠢的決定。我只好滿懷苦楚地答應他應招上班了。

那位女士就是現在仍是我的好友的靈靈﹐當時對我和父親的爭論的性質深以為奇。我上班之後﹐就開始了為期兩年的採購員的生涯﹐假公濟私地在江南一帶游山玩水﹐不能說沒有遐意之時。但我在疾馳的列車上﹐從車窗向外眺望時﹐心中常常象一個戀人﹐懷念著被擱置的書本﹔又象離鄉的游子﹐追憶著那塞外的風光。

那個和村裡的同學打的賭﹐我自然是贏了。遠遠不到五年﹐我抽空回去拜訪一次﹐那排房早已空置多時﹐開始頹敗了。是的﹐我們這幸运的一代被命运慷慨地賜于了那麼多在人間難得的時光﹐是把我們打發回城﹐從而墮入凡世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