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
鲁汉
(一)
几下猛烈的抖动之后,飞机开始平稳地沿着跑道滑行了。大刚下了机,走近限制区的出口,看到前面那一小丛色彩斑斓的接机的人群,想到她就是那人丛中的一点,心头里忽然升起一股难以控制的热流。时隔多年的重逢,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踱入人丛,四处张望之时,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应声望去,她已走上前来。并未入乡随俗,两人只是互相凝视着向对方伸出了右手,和周围以拥抱彼此相迎的人群形成一个不自然的对比。握着对方的手,他们才放开绷紧的面孔,一下子绽开了笑容。
双手握着方向盘,她驾车飞驶在高速公路上时,突然之间自个儿就嘻嘻地笑了起来。问起来,她才掉过头来说,
“记得不,插队时你跟我讲过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坐在自己的轿车里,我把那当成痴人说梦,那里想得到,你的梦想还真地成真了。”
她提前在电话里跟大刚讲明了,接机后要带他先去舞蹈俱乐部,那一天整好碰到她不久参赛的预演。进了门,各自换了礼服出来,她的个子又显得高了一块。在一帮身着礼服长裙,耀眼夺目的女士中,亭亭玉立。到她上场时,她的那个西方人的舞伴,虽然舞姿优雅,在身高上就有欠一码。下场后,她免不了被捧场的人纠缠了一番,才走到大刚跟前,鼻尖上还渗着晶莹的汗珠儿,一听到他的恭维,她神情一变,把头发甩到裸露的后肩,不失认真地说,
“难得听你这样说,你可是从来没有夸过我的。”
“是吗?我有那么小气吗?”
说着,他们把这话头一笑置之。这时鼓声一响,乐曲又奏了起来,人们都成对地下了舞池,她也被人拉下去了。三心二意地观望之时,一位女士走过来,并不理会大刚的一再推脱,硬把他拉上了场。好不容易挨到散场,又钻进了她的三菱轿车,大刚不禁舒了一口长气。
“你知道吗,咱们俩的故事,我跟人说吧,从来就没有人信过,包括我的家人,都以为你我是有那种关系。查理与我有不少不合之处,但有一点我挺喜欢,他是天下唯一一个完全相信咱们的人。”
在驶向她郊外家宅的路上,她这样向大刚介绍自己那行医的美国丈夫。一进家门,查理就迎了上来
“那么,这一定就是你的朋友了。大刚,小霞给我讲过很多你的事情。” 说着,朝大刚眨一下眼,又贴近大刚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说,“你要小心,她讲的可不都是好话。”
一阵笑声过后,他接过了大刚手里的行李。小霞的厨艺平平,晚餐摆出的东西不少,但吊不上多少胃口。饭后,三人拿着葡萄酒杯下了餐桌,舒服地坐到了壁炉之前。炉中的火焰跳跃着,给大家的脸上撒上一层忽隐忽现的红晕。
“我有一个问题。我们的小霞现在还是这样地富有魅力,当年一定更是年轻美丽,你有机会吻她,和她亲热,却没有那样作。现在回想起来,你后悔吗?”
一个有趣的问题,慢慢沉入大刚的心底后,答案就自动涌出来了。
“我当年的行为,尽管可能包含着懦弱的一面,但一直是我在自己面前引以自豪的,那是我对自己多年的尊重的来源之一。我会愿意用感官上片刻的快乐去换取这种精神上的自尊吗?你也许会同意,答案不一定会象人们想象的那么明显。还有,如果你佩服的是我的自制力,那么你就错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动过那种念头,于是本无克制可言。”
一阵寂静之后,小霞缓缓地,有些迟疑地开口了,
“我当年对你作了那么多的表示,就是得不到你的回应。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一个不但有趣而且相当困难的问题。
“小霞,我要坦白,这是一个我当时和现在都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的问题。也许我们可以先排除几个猜想。我那时带你见过不少我的朋友,你的美貌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自己虽不从那个角度看你,但并不是看不到他们眼中的那个你。在我教你英语的过程中,我也看出你聪颖非凡。所以,还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反应与你的外貌或智力无关。
“是我们在别的方面不够契和吗?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们几乎形影难离,在家里,在校园,在颐和园,在运河边,在林荫道上,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美好而又有意义的时光,从外文到音乐,从文学到人生,你是那样容易地被善良和正义而打动,流出过那么多的眼泪。不,不是的。我对你的心是没有保留的。
“那么是为什么呢?我自己当时甚至现在都没有完美的答案。但是我能想到几个有关的因素。首先你是先有男友,才跟我认识的,我觉得和你建立浪漫的关系就会把你和我都变成不道德的人。其次,我那时觉得你年轻,还不懂得你真正要爱的是什么,于是我对你未必合适。但最重要的一点也许是我在潜意识里感觉到你无法通过一个我设立的一个测验。”
停下来,端起高角杯,大刚咂下一口葡萄酒。注意到小霞和查理都在急切之中把身体离开了沙发的背靠,只好再接下去。
“请你们不要对我的这个测验的逻辑予以挑剔,我自知它在一定意义上是荒谬的。小霞,对爱人,我那时在心里早已铸有这样的一个标尺:假如将来有一天她要跟你分手,你如果会感到万分难过的话,那么,现在就不要接受她的爱。小霞,对不起,你那时没有通过这一检验。”
在炉光的照耀下,小霞咬着下唇思索着。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正视着大刚,认真地说,
“谢谢!谢谢你这样说。”
“小霞,那么你是怎样理解自己当时的情感呢?”
查理转了一下话题的方向。小霞思索片刻,说,
“那时我那么年轻,对自己的理解并不深。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情感是应当说是出于我的一种欲望(LUST)。”
这话让大刚吃了一惊,但看到小霞那真诚的样子,不忍心把袭上心头的扫兴表达出来,
“不,小霞,我们的交往是那样地美好和纯洁,请不要告诉我它也被世俗的欲望所玷污。而且,我也不信你的话,这是你用外语表达,选词不当的结果。”
大刚暗自想着。这时查理却把话头接过来,开始对这欲望进行心理分析,大刚对这一话题完全失去了兴趣,趁查理停顿之际,问起了第二天的安排。
(二)
雁门关外金沙滩边的一个县城里有一座历史不短,校园十分优美的中学。大刚不知从哪儿听到有一个教员职缺,随意到教育局一讲,就从村里搬到学校上任了。同宿舍的老教师夜里常盘着腿,手执一本古装书,不断地咳嗽,据说原是阎锡山的一个将级副官。大刚曾好奇地从他手中讨过书来一看,才知道他读的原来如同天书,一语不解。隔壁的芳邻梅是北京一个女校学生,父亲原是在历史上有过显要地位的一个干部,文革时却已失势,才也插队流落至此。和大刚既是邻居,又是学校唯一的两位英语教员,免不了来往,看得出她在英语上的造诣不浅。
几个插队的同学从村里进城来访,什么话头一下子触动了大刚的乡情,一时兴起,就告病离职了。后来在北京,梅在一次造访中谈到她的一个同学好友,有意让大刚去交结一下。大刚见了梅的这个朋友,才认出原来是自己小学的同学,当年他在小学的射击队里练靶时,老在旁边捣乱的那个女生便是,心里便有那么几分别扭,不巧梅的女校和大刚的男校是搭配插队在同一县城,说起来,大刚和那女生竟然还是一个公社的。
有一次大刚去访,不巧落空,刚要出门,一个姑娘带着一身的寒气闪身进来,深蓝色的呢子上装和棕色的大围巾,与她那一脸红晕的面孔格格不入,听明了是她姐姐的客人,虽然从未来往过,却象对老友一样说,
“就走吗?再坐一会儿嘛。”
那刻意装大的神情让大刚觉得十分好笑。大刚和小霞就这样认识了。
几天后,大刚进城理发时,脑子里还在琢磨着一道微积分,直到理发员替他解开围身时,他方在镜子里见到一副他最痛恨的油光发亮的分头,看到理发员在一旁那得意的笑容,也就认了晦气,交钱回家了。刚进门就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小霞,顿时懊丧地想到自己头顶上的那可恶的发型,就一心地盼望她早点告辞。
那知这小霞却好像发现了新世界,对黑板上的英日对照的单词,桌上的书籍,架子上的琴谱问长问短,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巡望,目光定在大刚脸上时,也没有半点回避的姿态。问到能不能跟大刚学英语时,他就胡乱答应下来,心想象她这样一个姑娘,还不是过几天就忘个净光。好不容易挨到小霞告辞,他关上门,长长地舒一口气,刚要坐下再对付那道困扰着他的数学题,妈妈凑过来,问起这个第一次上门的姑娘。又别有用心地加上说,
“这个女孩长得可真好看。”
大刚知道妈妈为自己几年里潜心于书本而拒交女友的事暗中操心,这是在借机探风,就随口应了一句,
“是吗?她的皮肤很黑啊。”
“不过是那种好看的黑呀。”
大刚的妈妈还不死心。大刚后来听说,小霞的妈妈在自己的大院里恰好有一个黑牡丹的绰号,就想起妈妈对小霞的评论,觉得满有趣。
(三)
大刚对小霞的预料是错了,她学起英语居然满是认真,赶来上课风雨不误,作业从不迟交,虽然本来一个字母不识,几个月下来,已经可以颇为熟练地应付中级英语了。
小霞的大哥也拉琴,后来和大刚熟悉起来,互相学了几支曲子,其中大刚最喜欢的是一支轻松活泼的苏联小曲叫“丁香花”。和小霞家人凑在一起打桥牌时,大刚对小霞兄妹之间的彼此捉弄看了个目瞪口呆。一次玩牌,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小霞先装出沮丧的样子,等她哥哥上当吹出大话,才嗝嗝地笑着得意地用脚趾在桌上翻开那张定下胜局的黑桃皇后,让大刚见识了小霞在他面前不轻易暴露的调皮。
大刚在那一段时间也带着小霞见过他的一些朋友,让大刚颇感不适的是,他们都要过后向大刚评点小霞的美丽。这不是说大刚对此别有异见,而是他既不习惯也不愿意从那个角度看小霞。在大刚的心中,小霞是一个聪颖可爱的朋友,无需设防的妹妹,而不是一个可能牵涉到男女之情的女人。而正因如此,与小霞之间的友谊在大刚的心里就占据了一个格外宝贵的地位。
一天,大刚在课后当散步送小霞回家。走到那个八国联军的一个军官墓地时,小霞靠着一颗长松停了下来,扭扭捏捏地对大刚说有件事不知该怎么说。大刚凝视了小霞一晌,就笑了。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绝对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有一个特殊本领,一看别人的眼睛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净瞎说,那你说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想告诉我你有男朋友。”
“咦,你怎么会知道的?”
小霞在惊奇之中,一下子甩掉了这一话题所带来的窘态。大刚就趁热打铁地说了下去。
“其实你本无必要告诉我这种事情,也不必耽心我们之间将来会有任何感情纠葛的可能。”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永远不会爱一个爱过别人的人。”
大刚说着,忽然惭愧地意识到他虽然对这一结论坚信不移,其实却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他高兴这一对话把他自己在下意识中的一个忧虑划上了句号,不过在后来的回想中,却免不了为当时给出的那个理由的拙劣而汗颜。
(四)
一大早,父母刚去上班,小霞就敲门了。把她让进屋,他边动手收拾屋子,边头也不回地问起她的作业。不想几遍之后,全无回应。大刚感到奇跷,这才掉过身来,看到小霞伏在桌上,肩膀一起一浮地抽动着。
“小霞,你怎么了?”
小霞从桌上抬起头来,眼泪汪汪。
“我怎么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大刚本来是不知道的,但看到这情景也就明白了。把小霞领到舒适的地方坐好,大刚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
“原来,我每天一早醒来,脑子里就想到他。但这些日子,我每天早上一起来想到的就是你。”
小霞鼻子里灌了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始讲道。大刚满怀同情地由她讲去,到她停下来,稍停片刻,才柔和而坚定地说,
“小霞,你这样作是不对的。你这样作对不起他。你告诉过我他是爱你的。你没有权力去这样伤害一个没有过错的人。”
一席长谈之后,小霞好像是被说服了。当天的课取消了,大刚送小霞回家,在那块墓地分手时,她真挚地说,
“你对我这样包容,又这样为我着想。我真不知道今后怎样才能报答你。”
从那一天起,他们的话题和活动的范围都扩展了,在大学校园的湖边,林荫道上,颐和园的昆明湖里,万寿山上,他们一起留下了数不清的足迹。讨论中的主要话题之一是男女之间是否可以保持纯洁而又深厚的友谊。对此,小霞反复地表示怀疑,每次提起,大刚却能广征博引地说服小霞。他清清楚楚地觉得那不仅是可能的,其实也是更美好的。
那条校园里的林荫道,恐怕是聆听过这一话题最多的地方了。高大成行的榕数之间又夹着茂密的丁香,季节到时,微风轻轻一吹,把树叶拨得哗哗响。到了昏暗的晚上,虽然看不清,但丁香花的幽香却充斥在路上的空气中,给他们那不寻常的讨论抹上一道超凡而又难忘的气息。一个夜晚,小霞在这条道上收住脚,打断话题,对大刚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条路,咱们把它命名为‘我们的路’ 如何?”
又一天,大刚新借到一批外国唱片,关好窗户,和小霞坐下来欣赏,不谋而合地被其中的一曲深深打动,查一下,曲名竟是“友谊地久天长” ,小霞就提议把它作为“我们的歌” 。也是在那个校园里,他们常常在旁边驻脚的一颗普普通通的树后来也成了“我们的树” 。
(五)
铁青色的乌云迅速地移动着,低低地几乎贴到了昆明湖的水面,方向不定的狂风把大刚和小霞的头发悬浮在空中,又塑出千变万变的形状。大刚双手倚在西堤的玉带桥上眺望着这暴风雨将来临的湖面,不由地想起高尔基的海燕一文。
是的,当今这无情的世道还蜇伏在巨变之前的宁静之中,他曾出于无知或勇敢为社会的公平奋斗过,幸运地在世上留下了一缕抹不掉的痕迹,但他的挚友和心目中的导师却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朋友的忌日已有几年了,他的历史观的改变已经让他不再把自己想象成社会的一个变数,而安然在旁观察着历史自己的进程。但他看到那将带来社会巨变的暴风雨就要来临,真心地祝愿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正在忘情之际,大刚忽然感受到背后承受着的眼光的压力,猛地掉过身来,看到的是满面伤感的小霞。大刚不解地问起来,小霞说道,
“刚才,我站在你的背后,看着你,心中想的是你是多么美好。但我知道你没有在这样想我,你的话里没有半点我的影子。”
“你又忘记了,你应当这样想的是他吗?”
“为什么你要提起他?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样说着,小霞的面孔露出了毫不遮掩的怒意。到他们绕堤走到了那时人迹罕至的桃岛,各自在树丛里换上泳衣,跳入水中,尽情地在暴雨和雷电之下扑腾时,这一话题又被忘掉了。
可是,这种和平并没有象大刚所希望的那样持续很久。在连续几次小霞表示要突破友谊的界线之后,大刚觉得必须要在言语之外采取什么行动了。
“小霞,俄国的一个作家讲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女人一定会爱上那个她每天都见面的人。我想,解决这个问题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我们暂时分手三个月。”
小霞一听到这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如果一定要那样作,两个星期不行吗?”
其实大刚自己也不能想象怎么可能度过那么长的没有小霞的时光,也心疼满面泪水的小霞。夜色深沉下来,在焦黄的路灯光下,悉悉的微风中,两个人终於把回避的时间缩短了。
在那段暂时分手的期间,大刚对一个见多识广的朋友在一起散步时提到自己的困惑。朋友听毕,说了一句让他震惊的话,
“你知道吗?你这样作对她是很残酷的。”
虽然觉得这话可能有一定的见地,他却不愿意沿着想下去。
(六)
重新会面,两个人都很高兴。但他们很快就都看到了,那暂时的分手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
“你和他很久没见面了,不是吗?我正好要回山西,可以顺路送你去看他。你看,我已经把咱们的车票买好了。”
火车在居庸关掉过了头后,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在空荡的卧铺车上,小霞把袜子脱掉,舒适地把毛毯拉在身上,向对面铺上的大刚甜美地一笑,道了晚安。在黑暗中,车轮撞击着铁轨的接头,发出催人入眠的轰隆轰隆的声音,大刚脑子里还印着小霞那甜美的笑容,不由想小霞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她,让她永远不受伤害。
第二天下了火车,大刚和小霞在丘陵地上步行了十几里路,一个村落的影子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两个人在玉米田里的一片空地上收住了脚,都知道分手的时候到了。
“大刚,你对我这么好,为我作了这么多,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报答你的恩情了。真的,你说我怎么作才能报答你呢?”
“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小霞的问题忽然让他想起来一个电影故事,就信口开河了,
“胡安娜是墨西哥一支农民起义军的领袖,另外一支起义军的男领袖,性格豪爽而又幽默,非常喜欢胡安娜。胡安娜却暗自爱上了她俘虏过来的一个受过教育的政府军军官,而对那位和自己一样农民出身的男领袖的青睐不屑一顾。一次她的军队被包围,面对着被歼灭的危险,那位男领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赶过来,欢快地打着响哨,一马当先地闯入敌阵,打退了敌军,但自己却在战斗中不幸中弹。危险解除后,胡安娜来到躺在地上行将咽气的男领袖的身旁,他一见胡安娜就打起精神又开起玩笑来。胡安娜悲伤地看着他,心里想不管自己怎么作也无法报答他的恩情。一阵剧痛,那男领袖意识到他最后的时刻来临了,挣扎着作出笑容,他对胡安娜说,“在我临走以前,吻我一下吧。” 胡安娜听到后,跪到他的身前,郑重地给了他一个长吻,而他就在这时面带幸福的笑容,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刚讲完,对这个故事所表现出的那种自己少有的幽默有点得意,猜想小霞一定会象典型的北京姑娘那样娇嗔地说上一句“你真坏” 一类的话,一笑了之。但出乎他的意料,小霞的面孔紧张起来,大刚正在纳闷之时,小霞张口说,
“我觉得吻一下才没什么了不起呢。”
听到这话,大刚还没来得及对小霞的反应回过味儿来,就又让自己大吃一惊:他觉得他的心跳在须臾之间就加快了一倍,大有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感觉。仓惶之中,他抬头看一下日头,就对小霞说,
“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
不待小霞回答,他掉身离去了。
(七)
大刚招工当上了采购,在全国东奔西走,临行前不忘用一架破旧的钢丝录音机为小霞准备上几堂英语课,还录上了几支琴曲,其中免不了那支“丁香花”。每到一地,他都收到小霞的长信,道长说短之外,免不了叙说思念的苦情。
“我常到你家去听那听过多少遍的录音,不是为了听课,而是想听到你的声音。一听到你的嗓音和琴声,我就会有你还在我身边的感觉。我多么希望你还是在我的身边啊。”
小霞在信中写道。
几个月过去,小霞的信中开始提到她新结交的绘画的朋友,和对生活的一些新的更“现实”的想法。大刚忧喜参半地预感到他和小霞分道扬镳的日子不远了。果然,不久后他收到的一封信使这样开头的。
“大刚: 你这个人不是真的,你是一个从书上走下来的人物。我跟随你扮演书中的角色已经有两年了,现在到了我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了。”
大刚读了,无奈地叹一口气。不同的语言,然而类似的指责,他是从不同的人那里听过不少遍了。
大刚后来也会过几位小霞的新友,与他们格格不入。两人的来往就此稀少起来。后来文化革命结束,小霞上了外语学院,大刚听说后不由私下为她高兴了一阵。小霞的姐姐也是个聪慧的人,虽然有一快工农兵学员的牌子,却还考上了研究生,凑巧与大刚同在一班,于是大刚还有渠道听到小霞的消息。到大刚留学后,他们两人连音信也断了。
(八)
又是多少年了,大刚在任教时署期回京探亲,偶而打听到小霞母亲的新居,登门造访,才知小霞也去了美国,并与一位美国名叫查理的医生成婚了。回到美国,大刚拨通了小霞的电话,就发现两人又有了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小霞把话题突然一转,急切地问道,
“你还记得‘我们的歌儿’,‘我们的路’,还有‘我们的树’吗?”
“当然,怎么会忘呢?”
“你去看过我们的路和我们的树吗?”
大刚惭愧地承认没有。
“上一次回去,我沿着我们的路又走了几回,两边的丁香正在开花,香极了,和记忆中的一样美丽。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也去找到了我们的树,不知为什么,已经叫人拦腰给砍了。我站在那里,摸着剩下来的树干,伤心了半天呢。”
“我当年从你哥那里学了一首俏皮的苏联小曲,叫‘丁香花’ 的,不知怎么的,我把曲调完全忘了。你还记得吗?”
“那还用说吗。我把谱给你写下来,寄给你好了。”
小霞的第一封信果真夹着丁香花的曲谱,一起还带着对往日的不尽的惜念。大刚操起琴来,对着小霞的谱子,不一会儿也就把那旧曲拾了起来。
收到小霞的第二封信,大刚满心愉快地拆开信封,刚读上几行,唇边的笑意就消失了。小霞在信的开头就对大刚使上了北京当地的骂人话,再看下去,她是在指责大刚当年因为她皮肤黑而看不起她。
“天啊,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一气之下,他把信扯个粉碎,扔到了纸篓里,再不知那几页未读的后文是什么。这场风波在此后很久才被忘掉,两人又能在电话中友好地交谈了。但好景不长,在并不频繁的电话中,他们还是常常吵了起来。
“小霞,这是为什么?我只不过是向你问候,咱们又不在一处,彼此无所企求,为什么会这样吵起来呢。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咱们吵的到底是什么。”
大刚无奈地说,心想也许还是不来往才好。烦恼之际,跟信得过的一位女士提起这事,这位女士就一口咬定小霞对他还是“有意” 。这是大刚既不相信,也不感兴趣的话头。那些看似无端的争吵,还不能把小霞在大刚的心目里降到那种世俗的地位。
当小霞邀请大刚趁一个长周末来访时,大刚就欣然接受了。
(九)
第二天,大刚,小霞,查理,和彼得一同先去了一个州立公园。彼得是查理前妻的儿子,正当爱玩的年龄。一同在沙滩上晒太阳,当大刚提议下水时,只有彼得一人响应。滑旱冰时,也只有彼得兴高才烈地奉陪。到了收摊儿回家时,一路上彼得和大刚有说不停的话,让小霞和查理都感叹不已。
晚上,查理和彼得都困倦地先去睡下了。大刚和小霞坐到壁炉边,自然一同回顾起往事,却惊愕地发现对不少事情,两人的记忆并不一致。其中最让大刚感到意外的,是小霞不记得那个她在胡安娜的故事后所讲过的那句让大刚听了心跳了的话。不过她后来在电话中说,前思后想,她觉得自己完全可能是那样讲了。
大刚临行时,小霞把他送到机场,两人傻傻地坐在候机室的椅子上不知该说点什么。登机的广播一响,大刚站了起来,把行李收拾了,刚要起步,小霞的泪水掉了下来。
“大刚,这么多年来,你都象我没有过的一个好哥哥那样照顾我,关心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的谢意。”
说着,她把身子靠过来,把头靠在大刚的肩头,轻轻地抽泣着。大刚也见情伤感起来,第一次用双臂把小霞拥抱过来,却还是默默无语。飞机腾空后,朝下望着那正在缩小着的城廓,他再也抑制不住那悬挂了许久的眼泪。
(十)
在各自归依了不同的宗教后,大刚和小霞倒反而找到了更多的共同点。谈话中渐渐地添上了一番从未有过的平静和通达,对世俗的利益都看如轻云流水,对人,事,世,时的嗔怨也渐渐淡薄下来。
小霞的操心事少了,忽然有了兴致重读那些当年大刚常常提到过的外国古典文学名作。两人的修行不高吧,每次一交换感想,都差不多搞个不欢而散,不同的只是过后两人都能向对方主动道歉了
一次小霞不知从那里搞到了苏联拍摄的‘复活’ 的磁碟,看完后激动地打过电话来。大刚一直认为这部电影是少有的几部未失原作精神的杰作,对小霞赞叹起其中不少精彩的镜头,暗自对自己时隔那么多年还记得感到意外。但一讲到聂赫留道夫的高尚,还有怎么理解喀秋莎拒绝和聂赫留道夫重新结合时,两个人立刻就谈崩了。尽管聂赫留道夫以行动作了忏悔,小霞还是不能原谅他当年对卡秋莎的遗弃。
大刚有一天在来了兴致,在咖啡店坐着一气哈成地把他和小霞的故事打出一个开头。自己读了一遍,小作修改,还比较满意,就站起来又要了一杯咖啡。再坐下时,脑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何不把这开头送给小霞读一下,她一定会很感兴趣的。当年,她就一再感叹过他和大刚的经历不需修饰就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而且,她还认真地不止一次地恳求大刚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一本书。
奇怪的是,电邮过去,小霞并没有在大刚预期的那样打过电话来,次日还是大刚自己克制不住,打过去时问起了她是否读过了故事的开头。
“当然读过了。不过,我想我最好先不告诉你我的感想,而是先问你几个问题。要不然,我们一定会吵起来。”
“好吧。”
大刚无奈地答应着,心头已经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
“你说到为自己当时的行为而自豪,对吧。我问你,你当时是不是受到了我的吸引。如果你象你在文中说的那样,没有受到吸引,那么,你的行为并不需要任何的努力和克制,那么,还有什么高尚可谈?”
大刚觉得从话筒里透出了从那头传来的一股冰凉的怒气。
“小霞,我不是自己讲到我的行为并不说明我是一个自我克制的英雄吗?我受到你的吸引吗?象我讲到的,从象貌,智力,到心肠,我当时并不知道人间有别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我的友情,当时在我心里,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宝贵。但同样真实的是,即使在幻想中,我也从没有一次把我的嘴贴到你的唇上。我并没有为此说到自己的高尚,也许我只是乖僻而已,但不管是不是有合理的解释,你应当允许我自己对自己那种行为的珍重,不是吗?
“不过人是复杂的,我要承认自己的另一面。记得在陈庄口,我讲完胡安娜的故事,你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心却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只好借口天色不早,逃之夭夭。我的心跳,虽然好象不是由我的主动意识带来的结果,但说明的是什么呢?但那不是我的常态,所以在我们的交往中,自我控制并不是我们那时的交往的主题。”
“那么,你以为在陈庄我说‘吻一下才没什么了不起’ 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真的要吻我,我会让你吻吗?”
“我的心那时虽然加剧,仍然没有动过那个念头,所以我也从未进一步去猜测你会不会让我吻。”
“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你吻的。我那句话的意思是胡安娜吻一下为救自己而牺牲的人才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一点我多少年来记得一直非常清楚,而且和查理讨论过,对此我是不会搞错的。”
“我记得咱们回想起这段往事时,你说过不记得自己讲过那句话,只是后来才说你可能讲过那句话。”
“不错,我是后来回想起来的。但我十分清楚我不可能让你吻我,因为我那时深深地爱着另外一个人。”
“你完全可能是对的。不过,你还记得陈庄之行是怎么来的吗?我是为什么提议你去陈庄,买上车票,下车后又送你到陈庄村口?”
话筒中一片沉寂,大刚看了一下表,医生约会就要赶不上了,就道歉挂上了电话。驾车出去,他一路上沮丧地陷入了沉思。那里能想到这个珍藏了多年的故事,刚刚写个开头,就受到了最应该欣赏的那个人的如此斥责呢。
(十一)
小霞再来电话时,语气平静多了。
“小霞,我想了一下咱们上一次的争论。也许关键的问题在于高尚有两种,第一种表现对既有欲望的克制上,第二中表现在出于纯洁,本无欲望。我想我们的故事的的动人之处在于它所表现的纯洁,而不是你我的自我克制。”
小霞对这一说法似乎欣然接受了,不过,还有一点保留之处,
“高尚的通行概念在与对欲望的克制,如果本无欲望,还能不能称为高尚就是一个要查一下字典的问题了。不过你说得对,上一次你讲到,你从来没有幻想过把你的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我也是一样,对你没有作过这样的幻想。我想,我们那时太简单了,都还不懂那些复杂的事情呢。”
说着,显然对自己脑中浮出的形像觉得好玩儿,话筒里传出了她自嘲的笑声。大刚心里有点不平地想,她好像忘了他到底还是大上几岁,当年比她那个毛丫头还是懂出不少,就忍不住柔声地提醒了小霞一下。
“什么呀,你得了吧。还记得那一次在颐和园我说不能下水,你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是,你又非问那里不舒服,我哄你说是脖子,你凑过来仔细地看了半天,大惊小怪地说我的脖子确实肿了,惹得我忍不住笑了,你却一脸茫然,大惑不解。”
大刚自讨了一个没趣,脸都有些烧了起来,心里庆幸这在电话里传不过去。把大刚这么收拾了一下,小霞的语气就更自信了,又说了下去,
“你知道我们游泳去,穿着泳装那么近地坐在一起,看着你的身体,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小霞,我记得对不对?在桃岛上游泳时,我们曾经背对背地换衣服。”
“是啊,我们有时到树丛中去,有时背对背地就换了。”
“你知道我真的从来没有动过回头看一下的念头。”
“我也是啊。”
小霞笑着,给了一个调皮的回答,又正色道,
“我后来想,我在你来访的时候当着查理的面解释自己的时候,所用的欲望(LUST) 这个字确实是不当的。我那时和男友的关系出现很多问题,心理上变得非常脆弱,而你又总是AVAILABLE,我想这是我对你产生感情的原因。我心里爱的还是自己的男友。话说回去,在陈庄口我对胡安娜的故事的回答并不是我允许你吻我的表示,你应当相信我,把这一解释也写在你的故事里。否则,读者会不公平地把我看成一个轻浮的人。”
“你知道我从无吻你的意图,所以在我心中,你会不会让我吻对我来说本是一个没无意义的问题。至於说到轻浮,应当感到羞愧的是那个提起一个不当的故事,还有一听到你的话就不禁心跳了的我,而不是你才对。”
小霞听到这儿,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不,你不应当感到羞愧。我想我们既是纯洁的,也是有血有肉的。我想我们应该承认你我在男女之情上,也是感受到彼此的吸引。你的心跳说明的只是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的故事因为包含着这样的情节变得不是更肮脏,而是更动人了。”
这一席话,让大刚堆积了多年的心结一下子松动了不少。忽然间想起来小霞不久前告诉她的一件事,就又问到,
“你女儿在听到咱们的故事后,真的对你说过‘你应该爱的是这个人’ 吗?”
“是吗?我是那样告诉你的吗?我记得这话是我对女儿,而不是女儿对我说的。实际上,不仅跟她,我对查理,还有每一个我讲过这一故事的人也都这么说过的。”
大刚听罢,暗中叫苦。天啊,不仅年轻时的往事,就连近来的对话也搞不清楚了。更不要说,虽然一时不再和小霞争论,但对那些往事的解释,他现在还是不能自园其说。这样想着,大刚不禁惆怅起来。转念把琴掏出来,拉起了那曲丁香花。在乐声中,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条只属于他和小霞的,而又充满了花香的路,这才宽慰地想到,他和小霞走过的那条路还是真切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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