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文坛一股颓丧气, 得了不可治愈的阳痿。 我惊叹苏童写了这么多年灰暗到底的小说而没有进精神病院, 也许离疯不远了,好赖也还活着。

大陆的男作家要多写几部阳刚的小说来,冲淡一点这股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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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五月回家》《人民文学》2003年第五期)

  似乎没人提起这篇小说,至少没有去年的《白雪猪头》那么醒目。

  说实话,我对苏童近几年的小说都不太喜欢,长的短的都看不进去。那个长篇《蛇为什么会飞》题目倒是有吸引力,但写得实在差劲,读不动,蛇会不会飞这个有趣的问题我也没兴趣知道了。以前他小说中的灵动、含有诗意的叙事风格不翼而飞,语言变得很平板,不知道他有意还是无意地作这样的改变。在我看来,他的“转型”目前看来似乎不成功。

  《白雪猪头》被不少杂志转载,原因大概是它有欧· 亨利的风格,结尾挂在门环上的两只落满白雪的大猪头颇为出人意料,还显得格外喜庆。这种歌颂小人物心灵美的小说一向为广大读者所喜闻乐见,它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越来越高大的背影”。

  《五月回家》注定了不是讨巧的小说,它的情节一句话就能说完:一位中年妇女带十三岁的儿子回去探亲,结果一个亲人都没看到。可以想象这篇小说有多么沉闷,如果按王小波的说法,有趣的小说才是好小说,那么这篇小说不是好小说。但我要说,这是一篇好小说,而且它是我在2003年看到的最好的一个短篇之一。

  苏童曾在一篇文章说道他很喜欢雷蒙&#8226卡佛的小说,并且希望自己能够写出那样的小说来。卡佛一生作品不多,而且全是短篇,他的小说实践与欧&#8226亨利背道而驰,基本上都没有什么情节,人物也都像影子似的。很难用几句话来概括卡佛的风格,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卡佛在小说中致力于捕捉某种生活状态,而不是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故事。《五月回家》让我看见了卡佛依稀的影子。

  小说开门见山:“永珊带儿子回梨城探亲,到了弟弟永青家的门口,才知道他刚刚搬了家。”弟弟是永珊在故乡的最后一个亲人,可这个亲人搬了家她都不知道,而姐弟俩春节时才通过话的。永珊知道弟弟是怕她来分老屋的搬迁费才避而不见。永珊不愿在儿子面前发泄对弟弟的愤怒,她把气发在儿子身上:“闭嘴,谁说我们是来探亲的?我六年没回梨城了,回老家来看看,不行吗?”这句看似平常的牢骚透着股难言的心酸。既然无亲可探,那就去看看老屋吧,“永珊走在回家的路上,可她迷路了。”通往老家的路,“是通过一个废墟到另一个废墟”,老屋也只剩下半堵墙。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永珊“以前天天到井边来洗东西,洗衣服,淘米洗菜,涮拖把”,可是那口井却不见了,儿子告诉六神无主的母亲说:“让垃圾盖住啦!”永珊盯住一棵树,她有点亢奋地告诉儿子,小学毕业那年在树上刻过名字,插队回来名字还在树上。她试图在那棵树上看见过去生活的遗迹,等待她的依然是失望,树上倒是有字,用红漆写的:谁在此处小便谁就是狗。可怜的母亲面对用讥讽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打着圆场说:“没了也好,不知道谁在树上胡涂乱抹,恶心死了。”这个“圆场”比前面那个牢骚更加悲伤:把眼泪咽到肚子里的悲伤。

  看到这里,我想起我第一次回国时的情景。我上学是无数次经过的一条小河不见了,它被填死了,上面矗立着楼房。消失的小河让我意识到“变化”这个词内在的残酷。对于我来说,覆盖在小河上面的楼房是我过去的坟墓。我回不到从前了,永远。小河消失了,我至爱的亲人:外公、外婆和父亲也一个个离我而去。
  当我看到永珊在破旧的窗台上发现一只墨水瓶时对儿子说“是外公的墨水瓶”,我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酸楚。可这只真实的墨水瓶究竟是不是故人的遗迹也很可疑,永珊渴望找到更有说服力的证物,比如说过去外婆种花的花盆。她没有找到花盆,却很意外地在墙角的一堆破烂中发现一只五斗橱。

  永珊坚信这就是她家过去用过的五斗橱,“暗红色的橱门上镶嵌着两块雕花板,一左一右,是对称的。”于是永珊睹物伤情,不顾儿子的反对要把这个破烂的庞然大物带走,“永珊的嗓音尖利起来,而且听上去有点发颤,你这孩子气死我了,你怎么一点感情也不懂,这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了,我不能让它丢在这里!”儿子没办法,只得把五斗橱从废墟离搬出来,用麻绳捆了,艰难地拖着五斗橱走。夜晚的街头,行人们讶异地看着这对母子。永珊却感到高兴,“五斗橱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怅然无助的情绪。”,让她觉得不虚此行。小说中没有一句提到永珊如何留念过去,可她不辞劳苦要带走五斗橱,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一路颠簸,五斗橱都散架了,她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一堆木头,知道看见抽屉底部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人永珊一个都不认识,也就是说,这只五斗橱不是她家的!这样的结果永珊料不到,也接受不了。“永珊的嘴唇颤抖着,她好像害怕自己会哭出来,猛地用手把脸捂住了。”

  这真是残忍的黑色幽默,《五月回家》其实是无家可归。最后的那只五斗橱像点在多米诺骨牌上的光阴之手,把一切都推翻了:五斗橱是别人的,也就是说那屋子也是别人的,那么门前当然也就没有水井,老树上当然也就没有永珊的名字,当然也就没有了外婆的花坛和花盆,窗台上的墨水瓶当然也就是“赝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春节时还通过话的弟弟。当永珊从地上站起来,她没有再看一眼五斗橱,隐忍已久的泪水却流了出来。梨城于她已是“离”城:一个离她而去的城市。作者有意无意设置的企图像永珊的泪水一样从平淡的叙事里面飞了出来:我们过去许多刻骨铭心的经历不也都像“离城”一样远离了我们吗?只留下一些死无对证的记忆。

  这篇小说让我想起北村的《还乡》,所不同的是后者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凸现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人事巨变;《五月回家》则将与过去一切有关的人事都“藏”了起来,它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空,并且让我们的心也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