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
鲁汉
“今年的第二个了。”
早晨还没起床便从手音机里听到救险队正在搜寻一位失踪的滑雪者,不由叹上一口气感慨了那么一下。两次出事的地点都恰在自己平时滑雪的去处,就有额外的几分相关感。有些不解的是,两次事件中,当事者的姓名都是在搜寻时已经知道的。象自己这样独去独往,倘若遇到那样的不幸,恐怕就不会有人留意到。不过,能在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时告别世界,也自有一番潇洒之意,何苦为此多虑呢。
茶水泡好,刚端到嘴边,电话就响了,拿起来却是乒乓球俱乐部的汤姆,问我今天是否可以在俱乐部开门前在湖边教他滑旱冰。
“今天大约是不行了,我们滑雪回来时恐怕就太晚了。”
“噢,对了,你看我怎么会把这事忘了呢?丽莎和你上一次约好了今天滑雪的。祝你们玩得高兴,不用惦记滑旱冰的事。”
话筒那一端又传来几声汤姆特有的那种别有意味的嘿嘿的笑声后,电话就挂上了。
丽莎是俱乐部里水平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打球时的脚步的轻捷与她那高大的身材颇不相称,再加上无可挑剔的优美的抽拉球的姿势,常常有人在败下阵后还要给她献上一番衷心的赞词,而她碰到那种场合总是缅腆地笑一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水平差上好大一截儿,我和她对阵的机会并不多。事有凑巧,有那么一天我俩都在等场的时候就不知怎么聊了起来,轮到她被唤上场的时候,看得出她是出于礼貌才不情愿地撂下我们的话头。再一次到俱乐部时,她特地来到我的球桌,问出一个我意想不到的问题。
“我有不少亚洲的朋友,在交谈中总是带着我习惯了的东方人的矜持。上一次和你的交谈完全打破了我的成见。你必须告诉我,在你的同胞里,你更多的是一个典型还是特例。”
“我想象在任何人群里都存在着不同的类型,这在你的同胞里亦应如此。我是我的同胞里一个类型里的典型,而这个类型自身是典型还是特例便不见得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了。你说呢?”
丽莎咬着下唇思索之时,又被人叫上场了。俱乐部关门之前,她破例换到我的桌上来打球,让桌上的球友,特别是汤姆,感到受宠若惊。滑雪的约会就是在那次打球时定下来的。其实,我和丽莎当时邀请了不少人,但令人惊讶的是,在俱乐部里四处问询一番,竟再没找到另一个响应的滑雪爱好者。
雪具在车上安顿好之后,我和丽莎就上了路。得知她对本地的雪山不熟时,我对下我们的目的地作了一些介绍,然后我说道:
“这个山的险峻使每年有几个人丧失性命,但带来的好处是人少,缆车的速度快,等的时间短,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雪坡上。”
出乎我的意料,丽莎对我这一番话的反应似乎不是欢欣而是显然可觉的忧虑。她首先追问起出事的原因,又问起雪道的困难程度,然后声明她只想滑中级水平的坡道。我掩饰自己的扫兴之感的努力大概不怎么高明,所以丽莎带着歉意说,
“你可以自己去黑道,不要管我就是。我们还可以说好时间一块儿吃午饭嘛。”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愚蠢地作了一个没有科学根据的假设,那就是一个形像健美的乒乓球的能手既然从小就滑雪,那么一定会是一个滑雪的高手。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由地有几分沮丧。又想到其实我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是乒乓球俱乐部的一位中国女士,有一次她约到十几个年轻朋友去滑雪,我也赴邀而去。上了山,看见她滑得满是个模样,在她那一夥人里无疑是最训练有素的一个,便鼓励她到山的顶峰一试。谁想下了缆车,才站到坡顶跟前望下一看,她就魂飞魄散,坚决拒绝沿道而下。几个小时之后,才由一个滑雪巡逻队员领路,绕着山把她平安地护送到山下。
“也好,丽莎既然先这样说明白了,起码我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护送下山了。” 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了那么点宽慰之感。
到达目的地时,雪山半遮半掩地罩在云雾之中。从山脚望去,其陡峭之势令人大有随时可能倒在头顶上的感觉。随丽莎先上了中级蓝道,她在山顶坡前的叹气声中露出几丝怯意,我便建议她随我而行,一路平安地到了坡下。后来的几次,我逐渐地缩小了弯道,加快了速度,也没看出丽莎露出什么破绽。于是当她建议与我同上黑道的缆车时,便放心地换了地方。几次上下,换了几条不同的黑道,丽莎应付自如,全无吃力的迹象,不由喜出望外。
这黑道的起端,还另有一个直达顶峰的缆车,因为下来的路都是双钻石的黑道,我没有象丽莎建议。一次从缆车上下来,正恰缭绕着顶峰的云雾绽开一角,露出一片峥嵘的山势,引得丽莎不由望情地驻下脚来,仰颈眺望,直到那峰影又一次消失到白色的幔莎之中。
“我想看看上面的景色,你说咱们上去的话,我能下来吗?”
脑海里复演着她在黑道上的姿态,我颇有把握地点了头。不一会,我们就到了顶峰,果然又是一派气象,远山近谷,披着银色的盛装,罩在云海之中,若隐若现,活生生地是一幅人间仙境的水墨画。丽莎和我驻足良久,对着这境致,失神地各自陷入了沉思之中。
待到下山之时,坡道之险,果然不可等闲视之。在加上能见度不过几尺之遥,我自己先在半腰失足,把身体圈成一团,痛痛快快地在雪里滚上了几个圈子。到了丽莎摔倒的那一次,她也是满脸笑意地享受着只有从失足中才能找到的那种特有的快意。
午饭时,我们拖着笨重的雪靴上楼,买上一堆别无选择的不健康的食物,然后坐下来,卸下上身那些滑雪的行头,一下子就感到轻松了不少,话头也自然跳出来了。带着浓重的欧洲口音,丽莎向我表述她对许多美国人在地理历史人文知识上的贫乏之观察和不解。
“作为来自于原共产主义国家的人,我们所受的教育看来不无优越之处。” 丽莎感慨道。
饭后又滑了一阵,丽莎告诉我她的大腿肌肉感到疲劳了。又上下几回,她满怀歉意地告退了,自己跑到山下等我,并坚持说她不在乎我滑到什么时候。我把兜里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掏给她,独自滑上一阵,滋味到底不同。下来在屋里找到她时,她居然是双手趴在我的小说上睡着了。
从山上回到城里,一同在中餐馆用晚饭时,得知她的父亲竟是国家级的乒乓教练,而她又是从小就打起,从未间断过。我就宽慰地想,自己在乒乓球上差上她那么一块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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