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姆,第二次死亡

  2003年12月26日凌晨,伊朗东南部克尔曼省巴姆市发生里氏6.8级地震,至少3万人死亡。地震同时把一座有2000年以上历史、保存完好的古城夷为平地。这既是一场人类的灾难,也是一场文化的灾难。

  沙漠和绿洲

  从省城克尔曼往东坐三个半小时汽车,沿途砂碛茫然,天地空旷。行过大约160公里,忽见树木、园囿、沟渠、人家,俨然一派绿洲面貌,这就是巴姆了。巴姆贴近卢特沙漠的边缘。这片大沙漠曾经让马可·波罗的商队吃尽苦头,他在《寰宇记》里描述,那是一段“疲劳而荒寂之道途”,整整三天,“不见民居,尽是沙漠干旱,亦无野兽痕迹,盖其不能在其中求食也。”不但没有吃的,连水也喝不得,仅有的一条咸水河,水色发绿,味奇苦,据说无论人畜饮一滴必狂泻十次,甚至把命送掉。

  沙漠生存令人顿悟人生之渺小,思考形而上的“惟一”。

  绿洲则把生命的可能性与多样性馈赠给人类。

  然而毕竟是人创造了绿洲。在伊朗,地下水灌溉系统早在2500年前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时就已出现,人们在地势高处挖掘深井,收集山中降水和积雪融水,利用地下水道把水引向干旱平原。这项技术在伊朗称作“喀瑙特”(qanat),在新疆和阿富汗叫“坎儿井”(karez)。从新疆到中亚再到波斯高原,坎儿井造就了一连串绿洲和人类聚落,相似的生产方式使这片广袤沙漠上出现某种文化的连续。日本建筑家原广司在考察了世界上多种人类聚居点后深有感触地说,越是在自然条件匮乏的地方,人类为生存而迸发出来的创造力就越是令人感动。在原广司的著作《聚落之旅》中,他以伊朗的沙漠周边的“人工绿洲聚落”为例,说明人工与环境的均衡是人类聚落得以延续的基础。坎儿井是一种相对朴素的技术,它与自然界可以达成数千年的生态平衡,而近代的某些新型技术却可能在短时间内给古老的人类聚落带来生存危机。

  原广司又补充说,并不是要否定新型技术,只是向技术的存在方式提出一点质疑。

  实线和虚线

  巴姆处在伊朗东南部交通要道上,从东面巴基斯坦边境的扎黑丹过来是五小时车程,从南面波斯湾边的阿巴斯港过来要九个小时。

  我在巴姆的“旅行者客栈”投宿,客栈格局类似欧美青年旅社,内有一处幽静花园,棕榈树下摆着桌椅。女性在庭院里可以不必拘礼,戴或不戴头巾随便。在客栈里我认识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的是挪威人,身穿伊朗常见的黑袍,男的是新加坡华人,刚从巴基斯坦过来,穿巴基斯坦式上下两件套白袍。那位挪威姑娘不久前在沙漠里和游牧民生活了三个星期,学会放羊、挤奶和抽鸦片。据她说,游牧民没事时就坐在帐篷里抽鸦片烟。问她为什么远游,回答说长年生活在北极圈附近,白夜使她患上忧郁症。何以解忧,惟有出行,这在大多数旅行者都是一样。她是个能够劈柴喂马、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旅行者,让我心生惭愧。

  巴姆出产上好的椰枣,号称全世界最甜。古时候此地却是以织造业闻名,公元九世纪阿拉伯旅行家伊本·霍卡尔在《世界舆图》(Surat-ol-Arz)中记载:“其地人善织棉布,精美耐用,声名远播;亦工于缝纫衣袍,每件售三十第纳尔,销往呼罗珊、伊拉克、埃及各国。”很多人错以为巴姆处在丝绸之路上,其实巴姆地理位置过于偏南,只是位于丝绸之路的支线“香料之路”上。印度出产的香料,经俾路支到巴姆,再往西到克尔曼、设拉子,进入波斯腹地,与通往中亚、中国和地中海的丝绸之路干线会合。考古表明巴姆有2200年以上历史,但古籍中少见记载,是否与它不在丝路干线上有关?

  当然,无论丝绸之路还是“香料之路”,到今天都已变成存在于历史中的“虚线”了。巴姆的现实,早不再是香料、丝绸,而是公路、卡车、加油站、汽车站、旅馆、工厂和巴扎了。更具体地讲,由于巴姆临近边境,伊朗政府有意把巴姆和周边地区辟为免税经济开发区,以吸引外资。韩国大宇公司已在巴姆设厂,生产汽车座垫,给巴姆带来许多就业机会。外来人口激增,简易住宅大量出现。不夸张地说,巴姆已经实实在在地和全球化经济连在一起了。

  另一个巴姆

  巴姆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两千多年的历史记忆被完好地“冻封”在城外5公里的地方。

  公元前250年左右这里已建有一座城堡,它在后来的两千多年里不断被重建。阿富汗军队曾于1722年入侵巴姆,导致巴姆在军事上一蹶不振。19世纪,巴姆居民放弃旧城,在城南5公里处另起一座新城,老城被充作军营,继续存活至1932年,待驻军撤出,巴姆旧城遂成无人之境。

  古城大部分建筑始建于萨法维王朝时期(16-18世纪)。王朝全盛时巴姆人口约1.3万。

  古城占地六平方公里,共有三层城墙,最外一圈建于伊斯兰兴盛之前,周边建有38座了望塔。两圈内墙大约建于塞尔柱(12世纪)或蒙古(13世纪)时期。第二圈城墙分割内城与军营,最里边的城墙分割统治者和平民。

  古城大致分为四个部分:居民区,马厩,军营和统治者的居所。统治者深居内墙以内,被统治者散居内、外墙之间,占有约400幢房屋和学校等公共建筑。穷人家通常拥有2-3个房间,中等人家有3-4个房间,有的带有敞廊。更大的“豪宅”在古城里不多见。

  可容纳200多匹马的马厩很可能也是建于塞尔柱或蒙古时期。

  古城中心的城堡建于萨法维朝代,是城中保存最完好的部分,建筑材料使用了抗震性能较好的棕榈树干。统治者的私人浴池用一种特制砂浆作为砖缝间的粘合剂,成分包含石灰、砂砾、蛋清和骆驼奶。

  65米高的了望塔是全城最高点,从塔上远眺,可以望见巴姆新城的一片绿色。

  城堡统治者的“宫殿”是一座两层楼房,四面通风,由于不同季节里风朝不同方向吹,得名“四时大殿”。大殿地下有条一公里长的秘密走道通往城外,估计是为统治者在城堡失守时逃命之用。

  城中水井深约40米,据信开掘于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这是巴姆最古老的遗迹。

  大清真寺建于公元9世纪,前身是一座祆教(拜火教)寺庙,但我没有发现安放逝者的“寂没塔”。

  土做的城市

  在地震前,巴姆古城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土结构建筑群,建筑材料有泥砖、黏土、麦秸和棕榈树干,主要是未经烧制的砖块。因为材料的极度统一,古城有一种庄严的气象。虽然城墙和部分民居已风化倾圮,框架仍旧完好,像一座人去楼空的海市蜃楼。

  走进城门,在外城墙和第二道城墙之间,沿城堡南北轴线,是一条150米左右的通道,两边是萨法维王朝时代的巴扎,陈列着50家店铺和一所商队客栈。商业活动处在两道城墙的夹缝间,与居民生活区隔一道内墙。巴姆对商业和外来商人既需求又防范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沙漠中的城市,对它的居民而言是一座庇护所,城市边界分明,像一个孤岛或是密封容器。一旦城门关闭,外人就不得入内,城市居民得以在城墙保护下安享属于他们的生活资源———水井、果园、牲畜。如果遭到攻击,城墙和驻军可以为他们提供保护。

  在伊朗的“人工绿洲聚落”中,除了常见的高耸的城墙和了望塔外,另有一种烟囱似的风塔,和城墙、了望塔构成令人印象深刻的“天际线”。风塔有方形、八角形,耸出民居屋顶,捕捉流动空气。沙漠里的热风进入风塔后往往要先经过一池积水,在水面上冷却、去尘、增加湿度,然后才被正式引入居室。这种“空调”方法和坎儿井一样,是一种朴素而富于想象力的“绿洲技术”。

  在阳光下打量巴姆,它就像一件和谐的泥塑,各种简单的空间几何形状———线条、平面、曲面和三维构造———有机地粘合成一件大型作品。这里面有一种属于人的温暖的艺术精神。例如一些房屋顶上耸起的连续圆拱,波浪起伏,像凝固的沙丘,似乎包含着对沙漠中罕见的水波的向往。

  第二次死亡

  日落的时候,站在古城外墙上看阳光自城中向外撤退。粘土建筑的表面像粗糙的皮肤,逐渐失去血色,巨大的阴影蔓延开来。

  一个多世纪前,人们为什么遗弃巴姆?是因为战争的破坏,水资源的枯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伊朗的历史学家至今没有定论。巴姆是一座沙漠中的庞贝城。街道、房舍、城堡、寺院、塔楼……被一一定格在城墙内,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可就是没有人烟。一座死城。面对它,我有一个错觉:巴姆之死,仿佛是为了成全它自身的躯壳,专为留下一个标本供后人凭吊。

  但是巴姆的意义只是供人凭吊吗?巴姆“这一个”标本,仅仅具有伊朗“人工绿洲城市”的地域示范意义吗?

  原广司在他的著作中说:“聚落是人们过去生活的一种延续。因此聚落成为人们怀旧和反思的场所。”“传统不属于某个国家和民族,它是一个国际性的概念……聚落的历史不仅仅是地域史、民族史,它更是一部人类史。”

  巴姆是死去的人类聚落,是一种记忆。到过巴姆不久以后,我在阿富汗和新疆见到另一些活着的人类聚落,它们有着和巴姆相类似的环境和生活方式,每每使我想到巴姆。

  正如现实是脆弱的,记忆也是脆弱的。2003年12月26日凌晨发生在巴姆地区的强烈地震,在几分钟内把8万人口的巴姆新城夷为平地,同时也摧毁了巴姆古城80%以上的古建筑。几世纪前晒干的泥砖在瞬间复归尘土,它们曾经构筑的几何体被压成齑粉。

  巴姆古城的第二次死亡,是人类文明记录的消亡。

  目前新城的死亡人数已超过总人口三分之一。大规模伤亡令人痛心,也引人深思:近年大量涌入新城的打工者使市区人口激增到8万,郊区人口达到10万,远远超出巴姆的承受能力。相比之下,巴姆古城即使在最繁华时总人口也不过1.3万。现代巴姆人的生存方式已经和他们的先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民居构造仍旧沿袭了古代的泥砖材料,防震性能极差。这是死亡人数如此之高的主要原因。

  伊朗总统哈塔米已经表示,希望今后两年内重建被地震摧毁的巴姆古城,伊朗将邀请国际专家参与这项工程。城堡的修复将“不惜任何代价”。当数万巴姆地震幸存者还在他们家园的废墟边忍饥挨冻时,修复一座无人居住的古城似乎不应是伊朗的当务之急,但是正如一位伊朗大学生所说,“那是我们的历史。”对人类来说,有关家园的记忆和家园本身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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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转了赋格的茫崖记,以忆巴姆。只可惜我出诗慢,这不,赋格
兄长篇散记出来了,读之心神共戚!

文中提到的坎儿井,是沙漠戈壁上的一项重要发明。大概玛雅之类的
文科生只喜欢这个名字,我来个解实,简明易懂。

如果远方雪山的水通过明渠流到村子,沿途阳光和砂石早把水蒸发干
了。坎儿井不是井,是暗渠,也就是地下一道水流。但为了把暗渠筑
成需要沿途打不少深井,在地底凿成渠通,象挖煤矿一样。

沙漠上不少绿洲因砍儿井而生,有些打井的年月都忘了,仿佛天然!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zm/20040108/cs/cszt1/200401080314.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