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23日,星期一,波多黎各,圣胡安
今天决定去看看那个著名的爱尔扬奎(El Yunque)加勒比海国家森林。这是与美国其它国家森林一个系统的,但据称是美国唯一的热带雨林,在岛的东北部的山里。来到山前,车一直一直的向上向上,很快就到了海拔八百多米的山中。两旁都是极青绿极繁茂的植物。因为是在山上,感觉跟在亚马逊河畔的雨林的平坦还是有些差别,但和中美洲的密林十分相象。森林范围内有几条小径,大部分游客都去附近的一处瀑布,据说可以在水潭里游泳。我决定去爬那个标明了高难度的、到山顶的路,一来可以避免连家带口的游客,二来登上顶峰,找些成就感。反正沉重的登山靴都过了机场保安,不好好用一用就太可惜了。理由足够了,我就上路了。
这一路停停走走的两个小时,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看到的都是树,都是草,都是花,都是叶子,种类太繁多了,好象所有的植物都一定要挤在这里似的。花都是红色的,在绿叶中十分明亮。小径是乱石铺的,不觉得有什么高难度,而且也并不陡。雨一阵一阵的下着,路上都是泥泞。我没有带雨具,一开始还不在乎,后来全身都淋透了。实在狼狈了,就躲在一些宽大的树叶下避雨。想不到这些密不见天的大叶子,居然可以承受很多的雨水。不过四周的云和雾就挡不住了。我一路拍照,一路想心事,不知不觉就到了3496尺(1049米)的山顶。山顶雨雾缭绕,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几座天线塔。这时碰到了一对美国口音的年轻黑人,不知道是从哪条路上来的。女孩子主动上前来帮我拍到此一游的照片。不过背景都只是迷雾。
沿着车路走下山。路上见到越来越多的游客,都是美国人,有年轻力壮的,有扶老携幼的,见我从山顶下来,都问我道路如何。我不以为然地说,走车路上山,顶上看不到什么。几个学生听后,继续争执着要不要上山顶。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喜欢的,不是上山顶,而是能够自由自在地在绿树环绕的小径上漫步,时时停下来看看树叶上的蜗牛,看看打了雨水的苔藓,看看新出芽的芭蕉叶子,跨过淌水的小溪,听不知名的小鸟和动物的叫声,面对繁茂的生机冥想。
下午才过了一半,我打算到岛的东北角的海岸去找珊瑚礁。据说法哈多(Fajardo)附近的海滩,可以不必跟船出海就能看到珊瑚和鱼。法哈多是一个港口,到东边离岛的船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我来到一处空旷的沙滩,只有几个人在游泳晒太阳。附近的野生动物保护区的管理人指着大海,鼓励我到那里去找珊瑚礁,去看热带鱼。於是戴上潜水镜,穿上脚蹼,往海外游去。海底都是矮小的水草,游了很久也看不到什么,后来见到满眼的水草都有些心慌了。回头上岸。岸上一对晒太阳的夫妇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就是水草。他们说是从西雅图来度假的,告诉我要看珊瑚得到离岛上去,没有免费的,又祝我好运。我向他们摆摆手。
起风了。今天爬了高山,在海里游了泳,捡了几个奇怪的贝壳,该回去休息了,明早还要进城呢。回到客店,两个店主都拉着我聊天,还一个劲儿给我推荐各种餐馆。后来他们问我这几天到哪里玩了,我说的地方,他们除了热带雨林外,都没有去过。
洗过澡,换了条随意的长裙,清清爽爽的,来到大街上,找到一间叫天使咖啡屋的餐馆。门口有四张露天的小桌子,一张还空着,我坐了过去。首先点了啤酒。之后拿出日记本,记录今天在山上的一些领悟。我在想,一个人出游其实也很开心,能够看到和体会到更多更深更细致的事物。暗暗佩服自己的勇敢和独立。
我的座位是面向大街的,可以一边写,一边观看周围。康达都区是个比较高极的公寓式住宅区,住了不少在城里工作的专业人士,风气自由开放,也是同性恋人的聚集处。果然我经常看到一对对很体面的白人男士从面前经过。其实我也看不出谁是同性谁是谁,但看他们那种默契的样子,猜想也许就是附近的同性恋人。我对面一桌坐了两个男人,正和旁边一桌上的一个男人在聊天,讲英文的。我身后的小桌上,独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白人,在闷头抽烟喝啤酒,好象没在吃东西。他皮肤苍白,穿着合身的西装衬衫,满肚子心事的样子。他跟侍应生讲的是西班牙话,但我觉得有种奇怪的口音。
一个侍应生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晚餐配什么菜。他的英文听起来清晰而专注,有一种穿透力。我抬头望了他一眼,这时他也正巧看我,四目相交,我觉得好象被烫了一下,吓得连忙收回目光。我说不知道这个Plantain是什么,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就是Plantain呀,你会喜欢的。他笑的时候,他的目光清澈锐利而炽热,我心底一下泛起一股青春的冲动。他是个波多黎各的小伙子,三十出头的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修着薄薄的山羊胡,穿着白色的餐馆制服,精神帅气,大大的眼睛,深邃而明亮。我於是也大胆地回了他一眼,笑说,好,就这个。目光交流,心中又是一击。这时我害怕别人看出我的心情,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个喝闷酒的男人。他居然冲我眨了眨眼。我差点儿有些飘飘然了,赶快回笑了一下。不管他了,埋下头来,继续写日记,幻想着那个眼神的含义。
吃完了,才八点半,那个侍应生过来问我还要什么。我虽想多坐一会儿,但不想多花钱买酒喝,就说不要什么了。这时我身后的男人跟侍应生说了句话,好象是要叫多瓶啤酒。侍应生对我说,他想买瓶啤酒给你,然后抿着嘴含笑地望着我。我转头去看,那男人用英文跟我们说,我看,她是想再喝一瓶啤酒的,然后冲我眨眨眼。这大概还是头一次有人买酒给我呢。我同意了。拿了人家的酒,有些紧张,不知是不是需要陪他说话呢?因为一直是背对着他坐,这时也不好意思起来,於是我回过身去,向他道谢。他又眨眨眼。天啊!他问我在写什么。我说是日记,又傻傻地把我日记本里在中南美各地搜集的啤酒标签拿给他看。他的英文很好,但象他的西班牙话一样有口音,懒懒的,慢慢的。他说是从维珍尼亚来的。我说你会讲西班牙话呀。他说他原来是秘鲁人。可我看他整一个西欧人的样子,觉得奇怪,但喝了人家的酒,不好意思追根究底。他说他这个礼拜来圣胡安工作,又问我呆多久。我说了我的行程。不过看来他话不多,并不是一定要跟我聊天的样子。我舒了口气,转回身,继续写着日记,继续幻想着那个炽热的眼神。我写道:我向这两个人看一眼,笑一笑,就自以为是在调情了,可是我知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结账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侍应生很多的小费,感谢他带给我的青春的幻想。身后的秘鲁人问我明天还来不来。我说,随便呀。於是他约我明天来这里一起吃饭。侍应生在一旁听了,插口说明天他们不开门,又直直地望着我笑。我心里一慌。后来和秘鲁人约了明天先在这里见了面再说。他问我住哪里,我说在快餐店后面。侍应生又插口说,我知道那地方,我刚来圣胡安的时候,在旁边的旅馆里住过的,从那里可以下海。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住客店,但不想在秘鲁人面前多问,就向他们道别离开。
心里想着,我居然在波多黎各约了个会!正想着,听到身后口哨声,回头一看,是那个侍应生追了出来。我止步。他问,今晚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他说,我来找你好吗。我说,好吧,几点。他说,我下班后,十点半。我说,我在客厅等你。说完,我们各自去了。
我心里小兔子一样乱跳。
到了客店,大门已经关了。这是一个小客店,八九个房间,一个小厅,后门直通向大海。我的小房间在一楼客厅旁,是最基本的,两张单人床。我拿了本Paul Theroux的小说,坐在厅里等门。坐了一会儿,觉得这客店里有好多人啊,出出进进的,似乎每个住客都要过来向我问好似的。住在我隔壁的醉汉,磕磕碰碰的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我在走路,别理我,我在走路。书是看不进去的了。我在想,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他会带我去逛街?去海边?去酒吧?去他家?我把背包都准备好了。
十点半,有人轻轻敲了窗户。我打开门,正是那个侍应生。他穿着紧身蓝黑彩纹的T恤衫,牛仔裤,黑皮靴,背着黑色书包,象个学生的样子,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进门后,大眼睛迅速把周围扫了一通。我说,我们去哪儿?他说,到你房间。这个提议我倒是从来没想到过。我说,恐怕这里不能有生人。没关系,我们小声说话,他说。
进了房间,一人坐在一张床上,交换了名字后,就无话可说了。面面相觑,又避免着对方的目光。躁动。但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已经感到房间里的炽热了。
那炽热,就是热带的那种,潮湿而温暖而强劲而透彻,充满着异乡的气味,迅速溢满了小小的房间。我脑海里一片澄清,觉得好象在一个新奇世界的上空飘浮,又好象在一个无人的沙滩上玩耍。这些天来的一切所观所感所思所梦,都停滞、沉淀于这一刻的炽热中,那一切的高山与海底与云雾与急雨与人群与车辆与色彩与歌舞与红花与绿叶与森林与珊瑚与山村与渔乡与公路与小径与面具与彩袍与教堂与酒吧与日出与夕阳与星辰与陨石与风情与狂欢与孤寂与幻想与迷恋与沉思与猜疑与渴望与无望与兴奋与狼狈与冒险与怕羞与随意与感动与调情与向往与放纵!
他忽然停下来,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第一次看你的时候,你真的也在想同一件事?我脸上发烧地默认了。难道他也在回想那最初交换的眼神?於是是更炽热的纵情,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任何理解,没有任何许诺。
小床不结实。我说,小心不要吵到隔壁的醉汉。他说,我们就是在做爱而已。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天经地义。
午夜,他说要打电话叫他弟弟来接。我说我有车可以送你,聊聊天,再走不迟。他总是大大眼睛地望着我,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我不想说自己的事,但对他忽然产生了兴趣。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眼睛这样明亮?为什么他的声音这样有磁力?他是罗伯特(Roberto),昨天刚过34岁生日,说着还掏出身份证来给我看。问他如何庆祝的,他说他跟弟弟和朋友们去Air Supply的摇滚音乐会。好精彩啊!Air Supply你没有听说过吗?他瞪大眼睛,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我问,你的门牙怎么缺了一块儿?他笑了,话匣子一下打开,告诉我一个小时候的故事。
我小时候住在芝加哥。冬天下雪,好大好大好大的雪。我们家住的地方,外面有一道大闸门。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从教堂回来,大门被雪堵住了,车开不过去。我和我爸爸跳下车去铲雪。那雪已经冻成冰了,很硬很硬很硬。我好使劲好使劲,结果不小心铁锹弹到我脸上。当时我觉得满口都是血,一舔,就知道门牙打掉了一截。你知道吗?这是我姨妈早就预料到的。小时候我跟我表哥玩。他摔了一跤,磕掉门牙,我一个劲儿地笑他。我姨妈说,不要笑,这事也会发生在你身上的。结果不出所料,就发生了。都是因为我笑了我表哥。
他讲得绘声绘色的,好象忽然间回到了从前。我听着,幻想着这个皮肤黝黑的大眼睛的热带孩子,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样子,有些神往起来,情不自禁地用舌尖触了触他的门牙。他说他是波多黎各人,在芝加哥出生,十二岁的时候随家搬回岛来。他有个后姐,有个亲弟弟,现在他和弟弟一起住。想多问问,但觉得很多话根本无法出口,比如说你上过什么学,不打工的时候做些什么,喜欢读什么书,有没有电子地址,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与陌生人的激情,就是这样了结的吗?
开车送他回家。在车上,他忽然告诉我,他想做一个服装设计师。他现在正在设计帽子和T恤衫上的图案,也给音乐会的演员画人体画。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顶帽子给我看。是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油彩画着红黄蓝绿的图案,颜色和设计都很明亮、热情、大方,象他的眼睛一样。我说,你要做什么样的服装设计师呢?他说出一个著名服装师的名字,告诉我要做那样成功的服装师,从选料到剪裁到设计图案,全部都亲手制作。我问他需不需要去学一门设计课来入门,他敲敲脑袋,自信地说,都在这里,不用去学的。其实现在已经有人要买我设计的衣服了。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我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现在就是要去努力,去做,去实现我的梦想!我有信心,我一定会成功!
我一边开车,一边侧过头打量他。实在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抱负与决心。也许他明亮的大眼睛一直在告诉我,但我到现在才有些理解。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现在我想写作。他说,我看到了,你一直坐在那里写啊写的,不知道你在写些什么。我说我在写你。问他明天不上班做什么。他要到圣胡安老城去找房子住,这样可以离餐馆近一些,也可以多些机会接触老城的文化和服装设计的工厂。他现在住的地方实在太远了,在圣胡安大都市的最西南角的一栋小房子里,夜晚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也要大半个小时。从地图上看,再往西往南就没有路了,真是在城市和道路的最尽头。他每天乘公共汽车上班,晚上要等人来接。
我问,那你一直没有车吗?
我以前有辆车的。97年我把车卖了,一个人去了纽约,在那里住了三年。我是想去体验纽约这个城市,体验这个城市的文化、艺术、音乐、和一切一切。我太热爱纽约了!我到处打工,在餐馆里,在纹身铺里……我住在朋友的公寓里,没有什么钱,但是我很快活。每天晚上我都去各种酒吧间夜总会,去听音乐,去吸取那里的艺术。我把纽约酒吧间夜总会都走遍了。我就是要去体验生活,去体验纽约!
我想,我曾经离得他这么近!
他一路上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他说他正准备买一辆电单车,还告诉我型号、价钱和性能。他说他们刚回到波多黎各的时候,要去首都参加圣胡安节。你不知道吗?这个是波多黎各最重大的节日,在六月里。午夜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反着朝后走到海水里去。那是风俗。我们全家都去了。后来街上到处是人,我们就在你隔壁的那个旅馆住了一夜。我记得我们全家都挤在一间小房间里。
他的口音很清晰很认真,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我慢慢地开车,听着他讲故事,不愿马上就把他送到家。
街道上上下下,弯弯曲曲,好象真是走到了城市的尽头。他叫我在一个路灯下停了车,说,我从这个坡走下去就到家了,不用再送了,你记得回去的路吗?他让我把回程的路线重述了一次,说,你有张那么详细的地图,你又很聪明,我对你很放心!这时我们都忽然有些依依不舍了。他攥了攥我的手,热情地吻了我一下,说,谢谢你!我说,谢谢!他说,后天晚上,或许我们能再见面?
我点点头,满心的欢喜。
2004年2月24日,星期二,波多黎各,圣胡安
今天终於进城了。一见钟情。
圣胡安的老城,见到的第一条小街,小街上的第一个小房子,小房子上的第一个小阳台,小阳台边的第一只小窗口,小窗口上的第一盆鲜花,鲜花旁的第一抹奔放的色彩,我就爱上了。
我心里充满了阳光,象今天的天气一样明媚。我爱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我快乐地尽情地贪婪地把老城的一切,呼吸进来,拥入心底。我不停地在想,这就是他要来居住的城市;这些就是他的目光中闪烁的色彩;这种就是他那些可爱的波多黎各的人们所建造的生活。世界上再也没有象这个小城一样的地方了:缤纷,快活,整洁,雅致,清新,朴素,天真,明亮。朋榭是可爱的,但这里的一切,抚弄着我的心,强烈地要求着我的崇拜。──我拜倒了。
圣胡安老城是西班牙人建造的一个围在城墙里的城市,座落在面临大西洋的小小半岛的悬崖上。喜欢那旧石砖铺成的街巷,窄小而笔直。喜欢那两三层的小房子,一个连着一个,和每个房子上涂了明亮的颜色,没有任何两种颜色是相同的,象是彩色的积木搭成的。喜欢那白色的门框和窗框,还有那白色的铁栏杆,和栏杆上的雅致的花纹。喜欢那门窗上摆放着的精心培养的花草。满城都是这样可爱的小房子!这里的色彩比朋榭的粉色要更纯一些,更热烈更积极一些,在阳光下,散发着温馨的光亮。到处我都见到他的影子,门里窗里小巷里颜色里。我想象着他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样子。我想象着站到他身旁,告诉他,我太热爱这里了!我热爱这里的一切!
先是到了客店的店主极力推荐的La Bombonera餐馆早餐。这个外面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餐馆,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坐到长长的柜台前,叫了一份甜咖啡和一种看不懂名字的面包。拿着菜单,我费力地念着西班牙文的名字。友善的店夥计笑着更正我的发音,直到我念得顺了,才肯转身过去准备我的早餐。原来就是一块面包抹上些什么油,撒些白粉在上面。可是面包一入口,好象要融化了似的松软,又甜又香。真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面包。心里暗暗感激我的推荐人。看来这里的夥计都是在这里做了多年的,顾客也都是老顾客,一边喝咖啡,一边跟夥计闲聊,好象中国旧时的茶馆一样。
悠闲地在城里逛着,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洁白的墓地前。墓地是建在城墙外的一小块平地上,背后是万里晴空和碧蓝大海,海浪一层层打在峭壁上,激起白色的水纹。这里的地势给人以集天海为一的力量。徘徊在强光下的白色墓碑之间,好象是在欧洲的博物馆里一样,满眼都是造型凄美的白天使,默默无言地守候。我完完全全地被这里的纯洁与沉静所捕获。我想到了雪国。我想到了天堂。我想到了给我写信的天使。很久,我不想离去。
沿着靠海的城墙走着。墓地旁,城墙外,是圣胡安的贫民区珍珠(La Perla),好几个本地人都向我忠告过,千万不要进去。这是几个世纪来被人遗忘的角落,住着穷困,绝望,犯罪的人,守着自家的法律,据说连警察也不敢轻易进去。从城墙上往下看去,房子破旧而拥挤,也无奈地涂有一些颜色,屋顶上插满了电视天线。但这里的风景绝佳:东面是雄伟壮观的城堡,南面是五彩缤纷的老城,西面是纯净无瑕的墓地,北面是碧蓝无际的大海。我真想象不出在圣胡安这样一个安静美丽的城市的墙外,竟会嵌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几百年来一直挣扎着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们。这时,我看到一辆旧车,慢慢从我身旁开下坡去,出了古老的城门,消失在林立的房子中。我想到了城里的流浪汉。
老城里有很多古迹,我都没有一一进去看,只是在街巷中走,吸收这里的气息。那么多漂亮的火柴盒似的小房子,原来很多人真的住在里面的啊!我在一间很小的铺子里买了一块至今仍叫不出名字来的金黄色三角形炸饼当午餐吃。几个当地人正在和店主聊天,见到我,都有些害羞,忙给我让地方。他们不会说英文,听我说了几句西班牙话,都咧着嘴冲我笑,令我想起渔村和山镇的人们来。原来城里的人也这样朴实可爱。
来到一个小广场上,宽敞的人行道旁,大树下,有几只公园式的方桌和凳子,一些城里的老年人在坐着休闲乘凉。我见到一桌四人在打骨牌,一个黑人也旁边看,知道是这里很流行的游戏,好奇心起,也凑过去看。他们见到我,都忽然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问我要不要玩。我说我不懂规则,也不会西班牙话,怎么玩呀。他们中间有一个戴眼镜的人懂英文,象是临时被派了的代表似的,负责跟我聊了起来,有一句没一句的。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会讲几句简单的英文,老是想跟我说话,说不清的时候就看着我憨笑。我说,你们专心打牌,我随便看看而已。玩这牌有些象四个人在打麻将,把绿色的塑料牌霹霹啪啪轮流打出来,在桌上联成形状古怪的长龙。他们动作很快,三下五下就打完一局,在一张小纸上记录分数,但好象并不是在赌钱。他们一面玩一面嘻嘻哈哈地互相开玩笑。看了一会,我就看出大概规则来,就是个接龙的游戏。那个年轻人老是不专心要跟我搭话,结果一个劲儿的输,搞得他更是脸红不好意思了。我心里在想,我知道你们的可爱。我已经爱上你们了。我想加入,成为你们中的一个。
下午我来到城尽头的堡垒。这是1539年西班牙殖民者在海外最早建造的堡垒,以抵御其它国家的入侵。如今是美国国家公园和军事博物馆,接待着世界各国的来宾。它雄踞高高的悬崖之顶,城墙就有好几米宽。站在堡垒的墙头,好象是站在巨轮的船头一样,望去是晴空万里,大洋波澜,随海风劲吹,听惊涛拍岸,只觉天地好不开阔,有壮志凌云之感。堡垒前是一大片草坪,有人在坐着晒太阳,有人在仰头放风筝,有小孩子在跑在跳在笑。我躺在草坪上,望着天上的云,有些醉了。
不知不觉已经七点了,今晚还有个约会呢。两艘巨大的游艇下午来到港口,船上的人这时都陆续下来了,城里忽然多了很多说英文的游客。有的人见到我就愣头愣脑地问我去青蛙先生酒吧怎么走。我说我也不知道。快快离开吧。驾车出城往回走。
见到那个维珍尼亚来的秘鲁人胡安(Juan)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大街上抽着闷烟等我。见到我他很高兴。我们来到我第一天去过的那间有电视屏幕的露天餐馆。他首先叫了两瓶啤酒,一人一瓶,然后开始抽烟。他的样子很帅,脸上有些很深很干净的皱纹,言行举止都是彬彬有礼而十分矜持的,喝啤酒都要拿杯子的,看上去是一个教养良好的非常高薪的专业人士。他喜欢对我笑,笑容缅腆,和他慢慢说话的声音一样粘粘的迷人。原来他是第三代意大利移民,生长在秘鲁。十几岁时,他随全家又移民来美国。他是电脑工程师,很早以前就开始修理电脑系统,现在在一间跨国大公司做技术部的经理,主要是给世界各地银行装置电脑扫描系统。
一开始他的话并不多,都是我在绞尽脑汁找话题来聊,有时觉得象一个人在说单口相声似的。其实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说的。他好象对什么都不很感兴趣,也没有什么感觉。比如我说我去过秘鲁,走过印加径,朝拜过玛珠碧珠,最留恋库斯科。他说这些地方他都没有去过,只是小时候住在利马,因为不喜欢秘鲁的贫穷,所以离开后再也没回去。我又说这几天玩得很精彩啊,爬山,潜水,看城堡,参加狂欢节,开车游遍了全岛,看到这些那些有趣的事情,都不想走了。他听了只是笑笑,没有任何评语,完全一副处世不惊的样子。我说我在美国去过这些那些地方,干过这些那些事情,他也都含笑地听着。我问他去过哪里。他来美国这么多年了,却连加州都没有去过!他慢条斯理地说,早晚会去的。他出差去过墨西哥,不喜欢,因为那里穷。问他喜欢哪里,他说比较喜欢意大利,我猜想是因为他是意大利裔的缘故。我自认兴趣见识还算广泛,跟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聊一通,但遇到他这个说话慢悠悠的,无欲望无热情的人,真是有些黔驴技穷了。后来连我也觉得我那些故事讲出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就不好意思再吹了。
那就不讲我了。我问他平日无事的时候喜欢做什么,他说看电视的财经节目,学习多赚钱。我说,难道还有这样的电视节目吗?我以为生意人忙碌,根本没有时间看电视,财经消息到网上查不是更快吗?他说,财经台的节目也很好,我前几天还看了什么什么呢。我问,难道你休息的时候也一心想着赚钱吗?没有其它爱好了吗?他说,是啊。他说得很诚恳,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需要解释的地方。我真有些服了他了。
后来我两瓶啤酒下肚,他也喝了四瓶酒,抽了四根烟,却还没有点菜的意思。我说太饿了,咱们点吃的吧。他说不饿,其实已经吃过一些了,就是来陪陪我,而且想降低胆固醇,所以本也不想吃什么。我说你这么瘦弱白皙的样子,想不出也会怕胆固醇来。他听了,稍微激动了一下,说,我从前比现在胖十磅!不过后来他叫了一碟炸鱿鱼来吃。我说这东西胆固醇最高了。他说没关系,又让我帮他来吃。我说你抽太多烟了吧。他自嘲地说,是啊,现在我都到墨西哥那些穷地方去买便宜的烟来抽。普通的烟这么抽也抽不起。
我一直避免问他一些私人的事情,但后来不知怎么就问到了他的家庭。他忽然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话了。他有四个22岁到26岁的子女。他花了很多钱,把他们从小就都一个个都送到私立学校读书。他说,你知道某间某间大学吗?你知道学费住宿费有多么昂贵吗?他骄傲地说出几间非常著名的私立学校,和几笔惊人的钱。最大的两个子女很听话,很出息,其中一个已经是海军军官了。但小的两个一直令他很头疼。我花了这么多钱培养他们,他们根本不领情,后来根本连书也不读了,不结婚就生了孩子回来,孩子爸爸过了几天就跑不见影了。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搞得!他抱怨着。我说,你看上去这么苦闷,是不是还在为子女操心啊?他说,我现在也不去管了,管也管不了,随他们爱怎样怎样好了。他叹着气又说,我真不明白,我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成长环境,辛辛苦苦赚了的钱都用在他们的教育上,他们为什么变得这样不争气呢?我同情他起来。后来他又告诉我他以前被亲密助手背叛的故事。那个人盗用公款,被联邦调查局抓走了。他满脸痛苦地说,我现在谁也不敢亲信了。我凑着说,是啊,这个世界现在是怎么搞的!他垂头不语。
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相通的兴趣和话题。我知道他遵纪守法,兢兢业业。我知道他是投共和党选票的保守派。我知道他的世界观与我的完全相反。但我知道他并不是虚伪,并不是懦弱,并不是高傲,也并不是自私。他只是辛劳一生,忽然发现世界变了,再也搞不明白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找我。
我们各自说着自己的话,喝了很多啤酒,相对坐着坐了很久。结账时他坚持要付。
回到客店,我开始向往明天和罗伯特的约会。我向往着真实,勇敢,热诚,和自信。
2004年2月25日,星期三,波多黎各,圣胡安
今天想去西北的山里,去看世界第三的溶洞和世界第一的望远镜。
一路往西,由阿雷西波进山。此处的山岩有嶙峋之状。荫荫的绿树间这一丛那一簇的,盛开着岛上特有的桔红色的花。我经过山里的卡瓦那(Caguana)印第安人祭奠中心,和三队小学生们一起参观了八百年前印第安人的遗址。在山边的一片空旷的平地上,几组石头圈成了长方形的场地。石头排得很整齐,有的雕刻了人物的图形,象是在墨西哥白山(Monte Alban)看到过的石刻。这些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世界第三大溶洞果然是大,还是在这么一个小岛上。溶洞公园里不能自己走进去看,只能坐着小旅游车,跟着导游和一组讲英文的游客后面。所看到的只不过就是很高很大的一个洞而已,还闻到了成千上万只蝙蝠从一个小洞口另一边传来的又臭又热的气息。有一对样子很帅的三四十岁的男女,背着一系列摄影器材,我想以相机会友。他们是从芬兰来林康冲浪的,下午没事在周围逛逛。我说林康是冲浪天堂呀,你们觉得如何?男子说,还行吧。和我一样,他们对林康和溶洞也都没有太多感觉。我说,那你们一定要去看看附近的望远镜,我现在就去。他们并没有听说过,说那就去看看吧。
阿雷西波天文望远镜是世界第一大的。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望远镜是十二年前,系里一个同学去那里做观测回来,给我们看了他站在望远镜上空的桥梁上的照片,好象站在铁索桥上一样惊险。那时我就开始向往了。后来在电影007和Contact里都看到这个望远镜的全景,埋在青绿的深山里,十分壮观。一个系里的朋友告诉我,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两年,令我羡慕不已。这次是一定要来看看了。
上山的路象是游乐园的过山车一样惊险,恐怕取义就是过这样的山的车吧。左转右转良久,忽然间遥遥望到山头外的一只高高的灰色柱子。快到了!渐渐离近,可以看到吊在三只柱子之间悬空的控制室,好象是科幻世界中外星人在地球上建造的工程,突兀之状,令人震惊。来到望远镜旁,可以俯瞰座落在天然谷地的巨型的银盘,直径三百多米,有十多个美式足球场那么大。虽然在照片和电影上已经看过了,但亲临其境,看到这个工程设计的巧妙与庞大,仍是令我哑口无言,徘徊许久,不想离去。我在他们的小电影里看到了我的朋友,忽然想,要是能到控制室去看看就好了。我问工作人员能否帮我引见一下,打出自己是科学家的名分,说想去了解这里的研究工作。他们说他们只是负责游客的,不认识这里的科学家,让我下次约好时间再来。十分遗憾地离开了。
今天玩得不够尽兴,尚有两三个小时的日光,我决定在北边的山里转转。这里是岛上唯一没有去过的地区。明天就要走了,最后好好开车逛逛吧。我慢慢地在蜿蜒的山路上和隐密的山村间进行着,想把岛上的全部精华统统吸收。其间经过了山中的一只湖,平静得象一面镜子,湖畔有些小房子,几只小船。湖边的生活是和山里的或是海边的又不同了。每天可以望望山,看看水,也是悠闲自乐的吧。后来我来到了山底的一大片开阔的平原上,铺满石子的河床,有人在河边玩耍。他们见到我停下车来,都遥遥向我摆手问好。我一路在想,波多黎各的自然风貌真是应有尽有的丰富了。我原以为看了山看了海看了悬崖看了森林就看尽了,没想到在这最后一天里,居然又看了洞看了湖看了河看了平原。
回程我上了一条与高速公路平行的旧公路,跟着当地的交通缓慢地开着。公路连接北岸大小城镇,沿途尽是一个连一个的商业区和红绿灯。但我却没有感到几天前第一次经过这里时的那种萧索。也许是心情变了吧。
回到圣胡安,先去天使餐厅找罗伯特。远远却看到胡安坐在那里吸烟喝啤酒,见到我忙高兴地招手让我坐下。我望见罗伯特忙碌的身影,有些神不守舍,跟胡安没搭没理地说着话。坐了很久,罗伯特走了过来,看到我有些诧异。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幽幽地问,你好吗?我微笑着说,好啊。心里想着晚上的约会,想着我要跟他说的很多很多的话。
胡安今晚总是笑嘻嘻的,话多了起来,烟也不太抽了。我告诉他下午我又听了西班牙语电台,在讲同性恋结婚的事。胡安听了,忽然激动起来,说道,这些人太不像话了!今天要跟这个结婚,明天要跟那个结婚,后天就要跟猴子结婚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激动的,吓得不敢出声。他恐怕不知道我们是坐在同性恋聚集的地区吧。我们聊了很久,可我根本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后来到了互相猜年龄的时候。他猜我二十九岁,我说你很知趣,只往年轻里猜。他笑说本来是想猜三十的,打了个小折扣。他告诉我他五十一岁,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老。其实我认识的五十岁以上的男人都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告诉我说,我是从来不跟陌生人聊天的。可是前天晚上,我坐在你身后,看你写东西,看了很久很久,我想,要不要上前跟她搭讪。我想来想去,结果决定冒险。很高兴认识了你!我说,还要谢谢你的那瓶啤酒。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交换电子地址?我随手拿张小纸条写了给他,他郑重地收到钱包里。
胡安要送我回去。我借着用洗手间的机会,找罗伯特说话。罗伯特见我过来,停住手里的活,抿着嘴,盯着我的眼睛,极其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说,不来了吗?他说,恐怕不行了,太多活儿要做。我说,怎么回事呢?我可以等你呀?他说,今天一直到六点钟都没有看到你,以为你不来了,就约了我弟弟晚上来接我。太突然了!我听了心里十分委屈,满肚子想跟他说的话,难道都说不了了吗?我不及解释也不敢追问,只是央求地说,真的不来了吗?他盯着我的眼睛又摇了摇头。我快要哭了出来,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笑了,说道,当然我们还会见面的!说着,他爽快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胡安陪我慢慢往客店走去。我心不在焉。到了街口,他忽然说,你有没有看过这里的海?我说,还没去过海滩。他说,我住的希尔顿酒店不在海滩上,所以我也没下去过,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我们走下一个斜坡,站在了无人的海滩上,一面是漆黑的夜空,一面是灯火通明的城市,让人不能决定是要静还是动。胡安不说话了。我们各有各的心事。为了避免尴尬,我跑去追着海浪玩。胡安也跟着我追逐海浪,笑着。我头一次听到他大声地笑,有些怕了,说,回去吧。到了客店门口,他有意无意地碰了碰我的手臂,说,真的很高兴遇到你,你会写信给我吗?我笑了,说道,当然我们会通信的!他一丝激动,小声地问道,我能给你一个吻吗?我点点头。他轻轻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走进客店的时候,我知道他一直在背后望着我。
2004年2月26日,星期四,波多黎各,国际机场
这些天来一直都早醒。今天下午就要离开了,七点钟就起身整理行装。等客店的女主人来到,跟她到了别,开车往圣胡安老城去,想最后一次领会这个浓情的城市。
经过天使餐厅和希尔顿酒店的时候,我淡淡地想到了罗伯特和胡安。
进了城,觉得好象已经在这里住过很久似的,熟门熟路的。买了几张明信片,来到上次那间有百年历史的餐馆,叫了同样的面包和咖啡,另加一份三文治,边吃边写信。上了年纪的夥计走了过来,把两张餐馆的明信片摆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我立刻用了其中一张写给朋友,又写了一张给自己,把面包的名字抄在上面,是Mallorca Tostada con Mantequilla。回到街上,商店陆续开门营业了。城里人各顾各的办着自己的事。已经有人在树荫下玩骨牌了。
我到卡萨尔斯博物馆去,见到了住持,被他拉着不停地讲啊讲。我偷偷地为乔治做笔记。是这样的。卡萨尔斯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大提琴家,西班牙人,但母亲是波多黎各出生的。在反西班牙法西斯独裁的时候,卡萨尔斯立志不再回国藉以抗议,后来被波多黎各政府邀请来岛上居住。他住了下来,还在岛上开办了世界闻名的卡萨尔斯音乐节。他是波多黎各人民最值得骄傲的子女之一了。我的好朋友乔治打算写一本关于卡萨尔斯的书,但他所持的观点恐怕是与公认的赞颂和崇仰而相冲突,结果所有的卡萨尔斯的组织都把乔治列到了黑名单上,不肯接受他的访问。乔治这次派我来这里帮他做一些他做不了的调查。我自己对卡萨尔斯的了解仅在于他的音乐,这回也顺便了解一下他的公认的生平。这个博物馆里的人都把卡萨尔斯当作神一样崇拜着,博物馆里常年陈列着他的各项奖状奖章。住持骄傲地告诉我,他曾经和卡萨尔斯夫人共过事,又不时地赞叹着卡萨尔斯的伟大。怪不得他们不愿意接受别人对他们偶像的任何客观的评价呢。
在大教堂旁的一个小店里,我看中了一样纪念品,是一些模仿城里各式房子的瓷制小房门,涂着缤纷的色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店主正在细心地画着门上的花草。我说,推荐一个你最喜欢的门给我送给我父母吧。她指着一组形状相同而色彩不同的门,告诉我说,城里每个房子每年都要换涂不同的颜色。我说,让我去看看这个门现在是什么颜色的。是隔临的小街110号,今天是蔚蓝色的墙,於是我买下了蓝色的小房门。店主说可以帮我把我的名字写在门上。我告诉她,在这么可爱的圣胡安的小门上,写上“王家大院”几个字,恐怕也太不伦不类了,不如把真实的街名号码写上吧。
之后到邮局寄了包裹和信,到机场还了车,忽然晴天里下起一阵雨来,好象是波多黎各在提醒我我还在呢。今天上午一连串做了很多事情,没有时间静下来,去想罗伯特和胡安和这些天来一直在思考的其它事情。坐在候机室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窗外,机场工人正把我的背囊放到飞机翅膀下避雨。我在本子上写道:
真有些奇怪啊。这一程到了这里,再无任何的遗憾。原先一直想从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中,悟出一些生命的至理。可是,也许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丝毫的理由和意义。又也许,正是这种毫无理由与毫无意义,才是这一切的真义。一切一切所发生的,只是波多黎各的风情一种,让它是五彩的房子,是狂欢的人群,是隐密的海滩,是高耸的山崖,是沧桑的古堡,是清凉的晚风,是浪漫的热吻,是憨厚的笑容,都是来自这片小岛;而今,来自了我对这片小岛的记忆。
广播里说:底特律今晚预报有暴风雪。我侧头看着身旁穿着短裤的密西根旅客,他也正转头来看着我。我们相望着,会心地笑了。
再见吧,波多黎各!
2004年3月14日初稿
2004年3月15日编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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