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买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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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安吉尔
来源:文化先锋
译:刘建台 汤丽明 张抒 何亚威
这本书是对女人身体的讴歌礼赞它的生理结构、它的化学结构、它的演化与它的欢笑。这是一本现身说法的书,我企图找到一个方法来思考生为女人的生理现象,而不致落入生理便是命运的泥淖里。书中提到一些传统上和女人形象联想在一起的子宫、卵子、胸部、血液、无所不能的阴蒂,以及我们所不知道的运动、力气、侵略性与愤怒。
它是一本关于快感深植于血肉里的快感和身体之美的书。女人的身体值得我们致敬。为了阐明我的论点,我援引科学与医学,为使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器官制作出一幅地图,并描述潜藏在这些器官下生生不息的爆发力。我向达尔文和演化论求援,以追溯出我们私密地理的来源,为何我们的身体看起来是这样,机能又是那样,何以它们看起来光滑细致、丰腴圆满,运作起来却是龃龉不合,窒碍难行。
我从历史、艺术、文学中披沙沥金,以便了解有史以来人们如何描述某些身体器官。我从我们的基因、脑、荷尔蒙,以及对发育的认识等学门中精挑细选,以便为我们的欲望与行为提供可能的解释。我提出一些想法与理论,我谈到胸部的源起、高潮的目的、我们对母亲的挚爱,以及女人为何以几乎是同样的强度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有些理论比较语焉不详。我之所以提出一些理论,是因为我在研究过程中被它们绊倒,而发现它们非常迷人且令人目眩神驰,如克里斯汀?霍克斯(Kristen Hawkes)所提出的,人类的女性祖先在她们的卵巢死后,就因为拒绝死去而得以繁衍出人类。我提出某些理论,正因为它们自相矛盾,并且有能力突破女人『本性如此』的楚河汉界,还有些理论,我像迎着新娘洒米一样地洒出去,只为了讨个吉利,搏君一粲。
诚然,女人的身体这一路走来,可不轻松,因为数百年来女人身体便被视为是污秽不洁的。人们不是在这上面大作文章,就是全然漠视它。它被视为是第二性、未完成的、先天不足的性别、安慰奖、妖精、半男人。女人淫荡、故作正经、兽性未改、难以捉摸。女人身上带着的不当比喻,要比女人子宫里不想要而成孕的胚胎来得多。
但是,姊妹同胞们,我们都知道这其中大都是胡说八道。但就是有些人就我们、我们的身体,以及我们的心理大放厥辞,说些错得离谱的话。就举至圣所这个迷思为例吧。
男人看我们的身体时,不会一眼就看到我们的外生殖器。同时男人却饿虎扑羊似地,急于要破蓬门而入,直捣幽居深闺的内生殖器阴道的圣殿。难怪,女人总是和深闺宫闱相提并论。男人想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他们假设我们珍惜自身的庭院深深。女人是碗、瓮、窟、有麝香味的丛林。我们是一团幽暗的迷雾!我们是隐蔽的皱襞、原始的智能,而且永远永远都是子宫孕育生命,释出生命,然后又将它吸回来,重返那些潮湿、幽冥的皱襞。『男人的性欲,接着,回到这个生命肇始的源头,汲饮存在的水泉,进入朦胧的神话领域,在这里上下颠倒,生即是死。』作家约翰?厄普岱克(John Updike)写道。
但,姊妹们,我们是杯子、瓶子、器皿和盒子吗?我们是在子宫的网上爬行织网的蜘蛛吗?还是活在暗无天日地底深处的瞎眼蜘蛛?我们就这么见不得人,这么鬼鬼祟祟?不是!我们不比男人强,也不比男人差。没错,他们有可以招摇的阴茎,给予他们在世上打拚时,除了身体之外的另一个冲锋陷阵的利器,但阴茎为他们带来的快感,正如阴蒂为我们带来的快感一样,直探入心坎里,舒畅无比,而且全身上下都感受得到。不论脚指头的主人是男是女,都能感觉到高潮的快感。男人体外有睪丸,女人的卵巢则收藏在体内,在髋骨下方不远处。这个器官在体内分泌它们的产物,并且发挥内分泌和生殖的功效。男人活在他们的头脑中,我们也一样,陷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迷思里。
同时,不论女人或男人都无法分分秒秒全盘掌握我们体内正在忙些什么,肝脏、心脏、荷尔蒙、神经元都在做些什么。然而拥有所有这一切强而有力、暗地里进行的有机活动,却绝不会将我们(男女皆同)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氛围中。
即使在怀孕期间,怀孕这件事具体而微地表现女人是不见天日的巫婆的观念,母亲也通常和她伟大的魔术龃龉不睦。我记得怀胎九月时,身心俱疲地坐着,感受到肚里的胎儿分秒不停地蠢蠢欲动。但我不知道她是用脚踢,用手肘戳,或是用她的头顶住羊膜,更不知道她是高兴、焦虑,还是闷得慌。在进行羊膜穿刺之前,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早已猜出胎儿的性别。我梦到一颗涂上鲜艳紫蓝色的蛋,醒来时对这个象征毫不遮掩的暴露狂感到难为情。至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心想:妈妈将要孵出一个儿子。结果,羊膜穿刺的说法刚好相反:「他」应该是「她」。
把女人身体与神秘和至圣所画上等号的说法,向四方延展开来。人们把女人和夜晚、大地,当然还有月亮联想在一起,月亮就像是昔日好莱坞歌舞剧的掌上皮球一样,如此灵活,如此亦步亦趋地跟随我们躲也躲不掉的经期。排卵期愈近,我们就愈(月)圆,并随着流血而愈(月)缺。月亮吸引我们,拉扯我们的子宫,甚至让我们经痛。我至爱的姊妹们,妳们夜里想爬出去对月长嚎吗?也许吧;毕竟满月是如此婵娟,特别是当它贴近地平线而且染上一抹淡淡奶油黄的时候。然而这种喜极而嚎的欲望和我们得买卫生棉没什么关联,事实上,我敢说我们其中多数人对于自己经期落在月亮周期的哪一段一无所知。然而夸张的说法千年不死,所以我们不断碰到一些老掉牙的描述,把女人说成是食品卷标上的一种成分,如卡蜜儿,帕格里亚(Camille Paglia)在《性的神秘面貌》(Sexual Personae)中写着:
大自然的周期是女人的周期。生理上的女性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开始和结束都在同一点上。女人不会梦想从自然周期中做超越性或历史性的脱逃,因为她就是那个周期。她性器的成熟意味着和月亮结为一体,依月亮的步调而有圆缺盈亏。古人知道女人和自然的历法息息相关,这是她推托不掉的约会。她知道没有自由意志,因为她无法脱身。她没有选择,只能接受。不论她想不想为人母,造化将她绑在生殖律一拍都错不得的节奏的轭下。经期是一只闹钟,除非大自然叫停,没有人能阻止它走下去。月亮、月、月经;同一个字,同一个世界。
目睹最近所有这些奇臭无比的陈腔滥调死灰复燃,真让人忧心,甚至抓狂,因为我也许还有妳们,我的姊妹们以为这些陈腔滥调早已被打入冷宫,甚至烧成灰了。我长年阅读、写作有关生理学与演化论的书,坦白说,我厌倦人们把『科学』像驴子尾巴一样别在我们的屁股上,再用冥顽不灵的现实说法将它黏死固定。我厌倦在谈演化心理学、新达尔文主义或性生理学的书里,读到女人就像是一切了无新意的谣言所说的:和男人比较起来,我们性欲缺缺,我们比男人更渴望一夫一妻制,而在纯粹性的领域之外,我们对功成名就兴趣缺缺,喜欢存在胜于行动,生性安静,自给自足,推心置腹的『友善』,欠缺数学能力等诸如此类的说法。我厌倦听到『女人天性如此』这种一厢情愿的说法在一些能自圆其说的演化论解释中出现,他们说我们必须坦然、面带微笑地面对这一切。
我同样也厌倦被告知,我不该让女性主义、女人至上的信仰,妨碍我看清『现实』、承认『事实』。我厌倦了这一切,因为我爱拿人跟动物相提并论,我爱生物学,我爱肉体,特别是女人的身体。我爱当大脑迟钝不听使唤时,肉体能为大脑做的事,但近来许多有关女人本性报导的内容是如此贫乏,有头无尾,以讹传讹,明显地缺乏实际证据,以致一听就知道它们所言非矣,对我而言是如此,对其他许多女人也是如此,而她们大都忽视科学要和她们说话,讨论她们自己。
另一方面,反对达尔文演化论以及以生物学角度来看女人的标准论调,并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它们的基础通常是建立在排斥肉体,或至少是肉体对行为的影响上。彷佛我们只是纯粹心灵、纯粹意志,终其一生都可以有心理精神上的重生,完全不需倚赖肉体,或甚至不知道三不五时可以从它身上弄点好处。在那些批评演化论与生物学主义的人士当中,有许多都是女性主义者和进步的、人格高尚的、国家不能没有的公民,我也忝然名列其中。我们得承认,议者通常批评得有理,不论他们是攻击女人是被动的迷思,还是那些用意在显示男女数学技巧始终有差异的研究。
然而,当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说这不对、那不对的时候,不免让人失望。他们挑错、埋怨、驳斥。荷尔蒙不算数,胃口不算数,气味、感觉、生殖器不算数。肉体只是汽车,绝非驾驶员。一切都是学习而来,一切都是社会契约,一切都是社会制约的后果。批评人士的假设就是,人类是和其它动物很不一样的也许较好,也许较坏,但归根究柢,人类和演化之手所造的其它作品都不一样。正因为如此,他们暗示我们,若想借着研究其它物种来了解自己便会挂一漏万,在女性身上更是行不通,毕竟,我们可曾从和实验室母老鼠相提并论中得到好处?
事实上,借着研究其它物种,我们可以大大了解自己。当然,假如你观察其它动物,而没有在牠们行为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么你大概已超凡入圣了,不是吗?我便是那种想从其它动物身上学习的人。我想和田鼠学习牠们颠扑不破的逻辑尽可能多和朋友与所爱的人依偎在一起。我想向我的猫咪学习牠们可是休闲娱乐专家如何能有一夜好眠。我想和我们倭黑猩猩的姊妹学习,如何能以一点生殖器对生殖器的摩擦来化干戈为玉帛,且皆大欢喜,我也想找到情同姊妹的价值,女人为彼此挺身而出,雌倭黑猩猩在这一方面可以做到不让雄猩猩前来侵犯或纠缠的地步。假如女人能成功地将性骚扰、婚姻暴力与强暴的议题摆到社会大众眼前,摆到立法院的议事桌上,那是因为她们发起锲而不舍、有组织、姊妹们心手相连的活动,而倭黑猩猩老早就以一种原始的认知方式将这一切活动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相信我们可以从其它物种、我们的过去以及我们的器官中获益匪浅,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本书写成是某种谈女人的科学幻想曲。我们可以轻易被科学虐待,但也可以用它来为我们服务。我们可用它来自吹自擂,也可用它来自娱。种系发生学、本体论、遗传学、内分泌学,一切都任君选用。而我是个忝不知耻的投机客。我翻查女性染色体,巨大的那个叫X,并且问为什么它这么大,是否有什么显著的特性(它的确有)。我问为什么女人的生殖器有味道。
我探究女人一生中的化学变化:授乳期、经期、发育期、停经期等,并且检视各个时期如何打破体内平衡的单调,让五官有潜能变得更敏锐。我问身体如何从外界吸入化学信号,汲饮外在世界的行为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灵感如何变成启示。本书编排的顺序大致是由小而大,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卵子及实体性,到伟大、甜蜜又一旦陷入便难以自拔的、我们管它叫爱的感觉。全书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侧重身体结构:我们剖析的对象,第二部分侧重体内系统:我们行为与欲望的荷尔蒙与神经基础。我想就本书不是什么略提一二。它不是写男女之别的生理学,以及男女有多么类似或多么不同的书。基于需要,本书提到许多关于男性与男性生理学的内容,因为我们对自己某部分所下的定义是经由和别人比较而得到的,而我们身边最近的人正是男性。然而,我不会深究当男女回想起快乐往事或回忆购物清单时,他们脑中亮起的部位如何不同,或是妳想谈两人关系时,妳先生只想看冰上曲棍球,这样的差异意味着什么。我不会比较男女在课业得分的高下,也不会问男女的嗅觉哪个比较敏锐,或谁的方向感较好,或是谁没有问路的能力。即使是在第十八章当我剖析演化心理学家所提出的论调,来解释男女在传宗接代策略上理当有所不同时,我对性别差异的争论仍然兴趣缺缺,我感兴趣的是向演化论心理学对女人天生有气无力的看法挑战。总之,本书不是从两性战争前线发来的电报;这是一本讲女人的书。
本书另一个特色是实用。它不是妇女卫生手册。在我能力所及范围内,我尽可能在科学与医学资料上力求正确,而在值得商榷的地方,我会加入自己的意见,例如雌激素(俗称女性荷尔蒙)是我的最爱;它无异是一首结构严谨的交响诗。我在为它辟的专章里,试图要传达这个看法。但雌激素是一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荷尔蒙,它一方面带来生命和脑部的运作,一方面也带来死亡。
不论乳癌的成因为何,它通常是透过和雌激素的协商而来。我很高兴生来就有一份专属女性配额的雌激素,我从来不假外求,也不多求。我从不吃避孕药,对雌激素替代疗法也有所保留。我将在适当范围内讨论这个议题,但我不企图翻案。
我的书不是从《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Our Bodies, Ourselves)这一派衍生出来的,它是一本绝佳的、开风气之先的书,女性主义者都是从这本书孕育出来的,但它不需要任何效颦之作。
我的书着手处理『女人是什么做的?』这个问题。但我只能笨拙而与众不同地偷偷摸摸来到女人这个题目面前,带着我的偏见、印象与欲望,它露在外头随风飘动,一如没扎进去的衬衫衣角。当然每个女人到头来都得根据她血肉之躯中与生俱来与后天得来的,来判断她是什么做的。我只希望能表明,身体是答案的一部分,是一张通向意义与自由的地图。哈佛大学的玛丽?卡尔森(Mary Carlson)创造出『解放生理学』一词,用以形容利用生物学上的真知灼见来治疗我们心灵的创伤,了解我们的恐惧,并且善加利用我们手上所拥有的,以及那些将拥有并爱我们的人。这是个绝妙好词。我们需要解放,永不止息的演化。而有什么地方能比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殿堂的门口,是个更理想的揭竿而起的地方?
● 内容选录 ●
解读卵子(一切肇始于一枚完美的卵细胞)
让一些大人和一个人见人爱的婴孩共处一室,就有如日正当中时把一桶奶油放在大太阳下。大人们围绕着婴儿床挤成一团,顷刻间,他们的骨头酥软了,背弯了。他们的眼睛蒙上一层喜悦的光釆。他们把理智一股脑儿拋开,同时也发现前所未知的音域:高男中音、女高音、猪仔尖叫。而当他们摸到婴儿的手,你就要有心理准备听一段古老的指甲颂变奏曲。能集成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非新生儿的指甲莫属了。它浓缩的早熟楚楚动人。瞧瞧底下那层小小的护膜,上面那层蛾眉形的白色角质,呈弧状的指甲本体,以及整体呈现出来的实用性,在在令人无法抗拒:看起来还真的管用!我们爱婴儿的指甲,因为它具备谀媚的功能,也因为它是我们自己指甲形状忠实、具体而微的复制。不论是大腿、眼睛,甚或是具弹性、鹦鹉螺形的外耳,都不如婴儿的指甲那么能彰显出由小见大的成人雏形。也因此,它提醒我们,它的未来是笃定的了。
而我自己呢?我偏好卵子。
我在怀孕五个月时,得知怀的是个女孩,便开始想象自己置身一个房间,房里有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只要你往其中一面镜子里瞧,就看见另一面镜子反映出它和你,最后便照出数不尽的影像来。在长达二十周的妊娠期,我女儿重二百五十五公克,香蕉般大小的身躯缩成一团,浮游在我体内那么一丁点大小的空间里,这纠结成一团的葡萄藤是我染色体的未来。在她胚胎期生命的中途,她已经拥有这一生可能会有的全数卵子,全都塞在不比『ova』(即卵子,复数)这三个英文字母还大的卵巢里。我女儿的卵子是暗藏生机的银弹,是隧道尽头的光亮,是一遭迎接生命的经验。男孩要在青春期才会制造精子。但我女儿的生殖细胞早在呱呱坠地前便已准备就绪,染色体已排列组合完毕,父母历史的陶器碎片整个装进她小小的磷脂囊袋中。
人们经常拿层层相套的俄罗斯娃娃来做比喻,这在有关科学奥秘的描述中特别常见,解开这个奥秘,另一个奥秘又迎面而来。但假如有这样一个适当时机可以掸净这个明喻的话,此其时矣。它可以比喻母女代代相传那种一个套一个的本质。你不妨想想娃娃的卵圆形以及代代相传中,具有说服力的不可预期性和流动性。打开卵圆形的母亲,赫然发现卵圆形的女儿,打开女儿,女儿的卵又笑嘻嘻地邀请你将它打破。你永远也弄不清楚还有多少子子孙孙等着你,你希望它们帛系延不断。
稍早我曾说我的女儿在胚胎中期便具备她一生所有的卵子。事实上,她排卵的能力可说绰绰有余。这时她拥有的卵子比她出生后全数的卵子还多得多。这些闪闪发光的生殖细胞绝大多数会在她行经之前丧失。在为期二十周的妊娠期;这是女人卵巢负荷的巅峰:胚胎拥有六、七百万颗卵子。接下来的二十周内,有四百万颗卵子会死亡,青春期之前,只剩下四十万颗卵子能展翅高飞,它们既不吵闹,也不嘀咕。
女人从年轻到停经之前,卵子会持续耗损,不过步调稍缓。最多会有四百五十颗卵子被选中而排出,但假如她花很多时间怀孕却没什么工夫排卵的话,这个数字会少得多。在停经之前,卵巢里的卵子就算有也所剩无几了。其它卵子都已消失无踪。她的身体将它们回收了。
有机生命的基本原则便是这么回事。生命是恣意挥霍的;生命是大把大把浪费的;唯有寅吃卯粮,生命才能帛系延不绝,先是大量生产,然后削减、拋弃、铲除过剩的。藉由细胞大量死亡,脑得以成形;从一团充斥着原始、过于拥挤的神经元,变成一个由脑回和电路所组成的有机结构,其中脑叶和神经核清晰可辨;在婴儿时期,脑部发育完全之前,九○%的原始细胞已经死亡,只剩下少数细胞肩负起存活下去的艰巨任务。四肢的成形也是同理。胚胎成形期间,手指和脚指必须蜕去指间的蹼,否则我们从羊水中初见天日时,会带着鳍足和鳍。同时这也奠定了我们未来发展的方向。
女性一开始拥有的数百万颗卵子,都在一个称作细胞凋亡的内在细胞进程中被摧毁殆尽。卵子不仅是死亡,更是自杀。它们的膜像被风吹皱的衬裙一样,然后炸开来,将它们蛋黄似的中心释放到血液中,然后被食腐细胞吃得一乾二净。借着可以美其名为功成身退或是滥情的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它们为姊妹们腾出许多孵化空间。我喜欢细胞凋亡这个字,在英文中它念起来铿锵有力:a-Pop-tosis,卵子啪的一声爆开,就像是被刺破的肥皂泡,先闪过一道紧绷的表面折射的光亮,接着砰!当我女儿在我体内发育完全时,她新生的卵子每天以数以万计的数量爆裂。在她诞生前,我想她的卵子大概是体内为数最少的细胞了。
过去几年来,科学家在细胞凋亡上大作文章。他们企图把出资单位所知的一切疾病,不论是癌症、老年痴呆症或爱滋病,都和它挂钩,也就是当细胞必须死亡时,人们丧失控制它的机能。正如同孕妇放眼一望,四下尽是大腹便便的妇女一般,科学家在病人和病鼠身上看到的尽是功能故障的细胞凋亡,而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有朝一日他们穷究细胞凋亡时,疾病的治疗和改善便能大有斩获。但在这里我们不需操心疾病或机能障碍,让我们讴歌撒手西归的细胞,并为它们的逝去一洒感恩之泪。没错,是浪费,没错,制造那么多然后消灭殆尽似乎愚不可及,但假若大自然能省则省,它还有活路吗?假若大自然不这么可靠地过剩,我们还能指望看到大千世界吗?这么想吧,没有淘汰,就无所谓选择。能在精挑细选过程中存活下来的,势必是巢中最美味可口的蛋。
这么说,从卵子的角度看来,也许我们并非机缘巧合的产物,我们『出现,而非不出现』的机率也许并非这么可怕,只要想到:在我们沾上有可能出现的边缘之前,有多少卵子被筛选掉。过去我思忖生命为什么进行地那么顺利,为什么人类和其它动物总是在那么美好的状况下孵化而生,为什么没有更多发育期的惊扰?我们都知道在怀孕最初的三个月里,自发性流产的机率很高,也都听说这些流产多半是幸运的排出废物,排除胚胎里畸形得离谱的染色体。然而在此之前,当臭蛋碰上烂精子时,这把细胞凋亡的大扫帚便将劣质品一扫而空,严厉地将它们拒于千里之外。藉由细胞的自戕,我们终能过五关斩六将。
假如妳的卵子从来就没有问题,假如妳从来就不需要操心自己的生育能力,妳也许还没有在妳的卵上花太多心思,或仔细想过卵细胞的各个层面,以及它蕴含的力量。
在许多文化中,『蛋』象征性的影响力是一个椭圆。世界这颗蛋靠蛋底的地方较厚,所以能承载我们,蛋尖的部分较薄,彷佛直入云霄。在中世纪的绘画和教堂的墙上,复活的基督坐在一个属天的卵形物中。复活节时,我们在蛋上彩绘,庆祝复活。蛋里有生命,而呈杯形、卵形的手掌也是推动摇篮的手。印度神祇象头神和湿婆不论是坐或舞,背后都有火舌缭绕的卵形光圈。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 Cheeffe)在她所绘的外阴之花中,花瓣层层相叠,她同样也运用蛋的意象,彷佛女人的外阴足以一语道破女人的生殖力。
鸡蛋或其它鸟蛋可说是包装艺术的登峰造极之作。鸟在交配前,老早便在生殖道中制造出蛋的主体。她提供胚胎的养分足以让它破壳而出后自力更生。蛋黄之所以有那么高的胆固醇,之所以被视为美食上的毒药,是因为发育中的胚胎需要大量胆固醇来建构身体的细胞膜。雌鸟为她的蛋提供蛋白质、糖、荷尔蒙、成长因素。只有在食橱一应俱全之后,蛋才会受精,外头包上数层钙质的蛋壳,最后雌鸟才下蛋。鸟蛋呈椭圆形,是为了流体力学上的理由:这种形状可以让它们沿泄殖腔而下的旅程(鸟类的泄殖腔相当于女性的产道)更加顺利。
我们女生总是被叫作小鸡,但我们的卵子和蛋大异其趣,显见这种比喻是失当了。女性的卵子正如其它哺乳动物的卵一样,和鸟蛋毫无瓜葛。当然,卵子没有壳,也没有蛋黄,尽管卵子中水的部分(细胞质)摸起来有点像蛋黄,假如它大得可以让你的手指戳进去的话。但人类的卵没有滋养胎儿的养分。
在此我提出另一种想法。让我们扬弃只有男人才能享受阳光的谬论。难道赫里俄斯(Helios)、阿波罗、埃及太阳神拉(Ra)、波斯太阳神密斯拉斯(Mithras),以及其它金童便占据了太阳御驾中的所有座位,太阳的御驾照亮每个日子并终其一生向前奔驰不已?这是希腊神话的误导,因为卵子在最饱和的时刻最像太阳了;它是一颗迸发出火舌、完美无瑕的圆球。
玛丽亚?布斯提洛(Maria Bustillo)是一名四十开外、五短身材的女医生,经常暗自微微一笑,彷佛她的生活只有欢笑。她是古巴裔的侨民,身材丰腴却不臃肿,一头黑发剪得长短适中。身为一名不孕症专家,布斯提洛是现代的得墨泰尔(Demeter,译按:司农事及丰收的女神,也是送子娘娘和婚姻的主保神),她采收并能妙手回春地操控人类卵子。她帮助那些一心求个一男半女的夫妻圆梦,对他们而言,她不啻是女神。但有些人她也爱莫能助。对于那些她爱莫能助的人而言,说他们把数千美元钞票,连同一次又一次的试管婴儿手术一并冲到抽水马桶里,一点也不为过,这就是今日不孕症治疗的现况,所费不赀又常功亏一篑。她有办法能同时神采奕奕又平易近人。同事乐于与她共事;病患也欣赏她的直言不讳及不卑不亢。我第一眼就几乎无保留地喜欢上她。只有一次她说了什么提醒我,她的确是名外科大夫,一名身材矮小、爱说笑话的女牛仔。她在动阴道手术前洗手时,会转述一句多年前她从教授那里听来的一句俏皮话:「他告诉我,『在动阴道手术前洗手好比是拉屎前淋浴。』」阴道脏得很,她接着说,你的手不可能把更脏的东西带进阴道。(顺带一提,这种井蛙之见纯属糟老头的胡扯,鬼话连篇,我们将在第四章细论。)
我到纽约西奈山医学院找布斯提洛检查卵子。我看过许多动物的蛋,唯独没见过我同类的卵(在图片上看的不算)。要看见人卵可不容易,它是人体最大的细胞,尽管如此,仍然十分袖珍,直径只有十分之一公厘。假如你可以用婴儿的细发在纸上戳一个洞的话,那大概就是一颗卵的大小了。另外,卵也不是给人看的。人卵一如任何哺乳动物的卵,生来就是不见天日的,以便在体内的隐私处编故事,而你之所以有聪慧、肥大又千折百转的脑,一部分得归功于卵的隐密。在体内滋生孕育的胎儿受百般呵护,也唯有如此胎儿才能不受约束地蹉跎光阴,直到它长出一个大脑来。所以我们赋予蛋头(egghead,译按:知识分子)以新意:从幽居深闺的卵中生出一只肥大臃肿的前叶。
精子则大异其趣。精子比卵子小;只有卵子体积的一小部分,然而,由于它的设计就是为了能醒目招摇,公共消费,精子便具备易于技术显像的特质。三百年前,当安东?凡?鲁文霍克(Anton van Leeuwenhoek)发明显微镜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玻璃片上抹上一层人体精液取样,并将它置于他的魔术镜头下。精子放大来看的确是洋洋大观,既雄壮威武,又无忧无虑,像是长着蝌蚪尾巴的泪珠,横冲直撞,回旋打转,猛甩尾巴,向四面八方飞奔而去,却又不知何去何从,它们活生生地证明我们最原始的过去是一条鞭毛虫。就显微镜下光怪陆离的奇遇这点来说,一抹精液的表现远胜于较常为学术界所使用的一滴池塘浮垢。
女人的身体也许靠着细胞凋亡过程拿走卵子,但它施予卵子时,未尝没有过一番挣扎。那么应当如何找到卵子来看呢?一种方法是寻找卵子捐赠者:一个半疯狂、半神圣、半浪漫情怀、半唯利是图的女人,而且要同时臣服于布斯提洛所谓的「失忆之奶」的麻醉剂药效之下,她才不致于感受到她的身体在战场上声嘶力竭的鬼吼鬼叫。
贝丝?德洛契亚(Beth Derochea)拍着肚皮声音低沉地说:『胀死我了!我浑身荷尔蒙!我告诉我先生,离我远点!』二十八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五岁。她是一家出版社的行政助理,希望能爬到编辑的位子。她有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旁分、不太梳理,笑起来露出满口大牙。『我希望没有人会遗传到我的牙齿!』她说,『什么都好,就是牙齿不行,我牙齿脆弱得很。』她笑口常开,即使穿著单薄的医院罩袍也不会因此害羞或行为有所顾忌。她东蹦西跳,开怀大笑,比手画脚。『我穷疯了』德洛契亚说,『我有点不好意思承认,但我债台高筑。』这就是她到西奈山捐赠卵子的原因之一。她的骨盆柔软,卵巢肿胀到胡桃大小,正常状况下应该只有弹丸般大,她的鼻孔马上要被插入管子,她将沉浸在失忆之奶中。
如果有人要搜罗生殖力崇拜的案例的话,德洛契亚可是个中楷模。这是她第三次捐赠卵子。念研究所时,她捐过两次,每次都能有二十九颗左右的大丰收。现在她又来了,两千五百美元的酬劳是部分原因。还有其它原因:她不介意,甚至可说是乐此不疲。她和她先生至今膝下犹虚,但她告诉我她喜欢当妈妈。她想到她的种成了别人快乐的泉源,就乐不可支。她并不觉得她的卵子是她的专利。她迷供知识分子读的那种科幻小说,她告诉我罗伯?A?海澜(Robert A. Heinlein)曾写道:「『你的基因不属于你,』他说,『它们属于全人类。』我深信不疑。我的卵、我的基因,它们甚至不能算是我,我不过是与人分享。就像捐血一样。」
在这幅慷慨、几乎带有共产色彩的画面里,我们都在同一个基因池里游泳,都是人性这条无尽长河上的钓客。假如我收线时一无所获,也许你可以和我分享你的鱼获。德洛契亚说就算不拿钱,卵子还是要捐的。『我也许不会捐三次,但至少会捐一次。』她说。
她的情操颇为罕见。在许多欧洲国家,付钱要女人捐出卵子是违法的,几乎没有人这么做。布斯提洛说她最近参加一次生物伦理学的研讨会,当科学家、国会议员,以及职业思想家被问到,只是好奇,是否在座有人会捐赠卵子时,没有人举手。德洛契亚捐卵不是为亲朋好友,她从未见过接受她卵子的夫妻,也不可能看到她卵子孕育而生的子女,但她不在乎。她不会痴痴等结果,也不会对她从未谋面的子女抱有什么幻想。『我做到了不让自己有任何投资要有回报的感觉。』她说,冷静得就像一尊文艺复兴的圣母像。
我告诉布斯提洛,想当卵子捐赠者,大约三十出头或更年轻些,生殖力处于巅峰状态的女人;同时也是最可能缺钱用的那种人,这真是各取所需的美事一桩。卵子捐赠者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在我和德洛契亚碰面的三个星期前,她已经开始打Lupron(一种分泌性腺激素的合成荷尔蒙),这种荷尔蒙会在脑中制造一种强而有力的化学物质,激活一整个排卵周期。整整一个星期,她每晚要用糖尿病患所使用的细针在大腿部位施打这种药。没什么了不起,她说。几乎不痛不痒。我心想,噢,当然,当然,什么人都做得来,除了我,我总是认为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可悲的地方倒不是被毒品毁了一生,或因而感染爱滋病,而是得拿针头刺自己。
之后下的就是重药了。她必须双管齐下改打一剂Pergonal外加一剂Metrodin,它们是排卵激素的混合剂,用来将卵巢刺激到亢奋的状态。Pergonal是意外地从停经后的妇女尿液中离析出来的,她们的身体已经习于经期,以致于即使卵巢停止产卵,仍继续制造高浓度的排卵激素。调配这剂荷尔蒙浓汤需要全神贯注,并确定把药剂吸入皮下注射器,不会有造成栓塞现象的气泡混入其中。她同时也需要一根比施打Lupron还要粗得多的注射针,这便意味着她会更痛。这回德洛契亚必须在臀部施打,每晚打针,连打两周。不恐怖,不折磨,但她承认她可不想每个月都来一次。在这个折磨接近尾声时,为了要刺激排卵的最后阶段,德洛契亚再打一针人体绒毛膜组织所分泌的性腺激素,同样用的是一根大得吓死人的皮下注射器。
这段期间,她晚上施打荷尔蒙,白天还得再回到医院做超音波扫描,检查卵巢的扩张程度。施打过多液体让她全身浮肿,她还拿自己的臃肿开玩笑,她愿意出让身上几公斤肉。她的两颗卵巢就像是被橘子塞得满满的麻布袋一样,每颗橘子就是因施打三周的荷尔蒙而快速成熟的卵。在正常的周期里,只有一颗卵可以从卵囊中脱颖而出。但目前德洛契亚是奥运级选手,相当于两、三年分量的卵母细胞都被浓缩在一个月内收成。
她躺在手术台上。他们先给她罩上氧气罩,再麻醉。他们问她是否有睡意。『呣!』她喃喃自语。一下子,她就像达利画的钟一样柔软。手术助手把她的脚穿入脚蹬,并用碘酒濡湿她的外阴部。当碘酒沿着她大腿内侧往下滴滑到手术台上时,看起来就像是经血。布斯提洛窜进手术房,洗了手,还说了拉屎和阴道的笑话。但无所谓,她手洗得很干净。她沿着台边坐在妇科大夫脚蹬的这一头,准备好要突破身体最脆弱的一道防线。助手将一具移动式的超音波扫描仪推过来,并递给她一把超音波探针,这个器具形似人造阴茎。她在探针外头套上一层有弹性的胶乳罩,『保险套!』她说,并以一根针贯穿过它,它可以把准备就绪的卵子从卵巢中吸出来。
布斯提洛将棒子伸入德洛契亚的阴道,直伸到两个窟窿中的一个,这是阴道悬垂在子宫颈两边的死胡同。探针刺穿窟窿壁,穿过骨盆壁的腹膜、环绕腹腔脏器的一层油性膜,最后穿孔刺入卵巢。布斯提洛看着超音波屏幕进行萃取手术,屏幕上可以看到卵巢呈现出黑白两色,在来回反射的高频声浪下无所遁形。屏幕的左上角是探针。卵巢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蜂窝,里面布满蜂巢状肿胀的卵囊(或叫滤泡)每个直径两公厘。这些都是德洛契亚每晚辛勤灌溉的成果。超音波扫描屏幕上处处可见。布斯提洛两眼盯着超音波扫描屏幕操纵着探针,她点着每一颗黑色的蜂巢,并从滤泡中吸出所有液体。液体沿着探测器的导管往下流,流到一只贮水的烧杯。你看不见悬浮在液体中的卵子,但它们就在里面。在液体被抽出之后,卵囊立即塌陷并从屏幕上消失。不一会儿工夫,它稍稍膨胀,不过这次是因为充血。
刺!刺!刺!布斯提洛刺穿并吸干每一颗滤泡,速度快到蜂巢似乎有志一同地活了起来;囊袋塌陷,充血臌胀。刺!刺!刺!光是看便让我感到感同身受的痛。要不是我是站着的,我会因不舒服而跷起二郎腿。一名手术助手告诉我,有时候做这种手术的女人会要求不打麻醉剂。到时她们就会后悔莫及,手术到一半她们就开始尖叫。
当左边卵巢成熟的卵子被吸干净时,布斯提洛把探针移到另一边的阴道窟窿,并在右卵巢重复同样的手术。两边穿刺吸取的手术约费时十分钟。『好了,大功告成。』布斯提洛边说边抽出探针。从德洛契亚的阴道流出一道血水,像是大军过后放的一把火。护士把她擦干净,并开始边喊边摇手臂弄醒她。『贝丝!好了,好了,我们把妳掏得精光了。』妳的基因现在正在公共浴池里载浮载沉,另一个女人将要一头栽入这个池子,寻求怀孕的洗礼。
回到了实验室,胚胎学专家卡罗.安.库克(Carol-Ann Cook)分离并计算当天的战利品:二十九颗,和前两次从德洛契亚身上采收的一样多。贝丝的葡萄,是为了要和另一个女人的丈夫的精子受精,一个自身没有能力让卵子生长发育的女人。
大部分尝试体外受精的女人都已经到了耐性和生殖力的强弩之末。她们坐三望四,有的年过四十。这些『老』女人的卵,用老来形容八十岁以下的人让我颇为光火,更别说用老称呼我的同辈,失去了它们的可塑性和活力,原因目前还不清楚。它们不那么容易成熟,也无法受精。就算受精,也无法像年轻女性的卵那么牢靠地寄居在子宫里。老女人一开始通常用自己的卵从事体外受精,她们对自己的基因组情有独钟。有何不可?书和小孩没有太大差别,而最好写些你自己懂的东西,所以她们也经历了德洛契亚的遭遇:注射数周的荷尔蒙。但是另一方面,她们无法制造出成打的卵子,也许只有寥寥三、四颗,其中有些可能还奄奄一息。送子娘娘已经尽人事了。医生把看起来最健康的卵和伴侣的精子一起放在皮氏培养皿中,形成胚胎,两天后,他们从插入阴道的一条细导管中将浮游在液体中的一团细胞注入她的身体,经过子宫颈,抵达子宫,藉此他们将胚胎完璧归赵。在绝大部分的病人身上,这种技术都失败了。一个老女人用她自己的卵子,藉由体外受精的方式而怀孕的机率大概在一成二到一成八之间。一想到这个机率正是你能战胜癌症病魔的机率,你就会非常、非常的沮丧。
老女人可以尝试体外受精一两次,甚至可以试第三次,但假如她还想以自己的DNA来老蚌生珠的话,那她大概是求子无望了。事到如今,医生会建议她使用捐赠的卵子,结合年轻妇女的卵和她先生的精子(或是情人,或是男性捐赠者),然后植入胚胎。从生殖的角度来看,使用捐赠的卵子可以让半老徐娘回春为二五佳丽。谁晓得个中道理?但它的确管用,真的奏效了。而且原本百分之十几怀孕生子的机率便可提升到百分之四、五十。看到这个数字你彷佛已经听见婴儿呱呱坠地的号啕大哭了。看来,只要是新酒,酒瓶和卷标大可弃之如敝屣。
所以鸡蛋统治鸡窝。是鸡蛋订定明天的游戏规则,而非子宫。卡罗.安?库克取了德洛契亚的一颗卵子,将它放在高倍显微镜下,并把影像传送到屏幕上。『这是一颗美丽的卵。』布斯提洛说。『她所有的卵都很美。』库克加上一句。它们是年轻健康女性的卵,势必要闪闪动人。
想着卵,想着苍穹,想着天气。卵的主体是太阳,它和太阳一样圆,一样的君临大地,威风凛凛。它是体内唯一的球形细胞。其它细胞有的形似紧勒住腰部的盒子,有的像一滴墨水,有的像中间没有洞的甜甜圈,但卵子却是几何学家的梦。它长得这样不无道理:圆球形是自然界最稳定的形状。假如你想妥善收藏最神圣的传家之宝,你的基因,把它们收藏在圆形的珠宝箱里吧。卵子像珍珠般可保存数十年而不易打破,当它们雀屏中选要受精时,便兴高采烈地顺输卵管而下。
卡罗.安?库克指出卵子的细部。在屏幕上闪耀着银白色光芒的球体,四周是一抹看起来像搅打过的奶油,或像是小孩画天空时总会画上的一团膨松的白云。事实上由于它像云,所以叫作卵丘。卵丘是一层胶状的胞外物质,它让卵子具备了第二个天体特征:辐射冠。正如同日冕一般,卵子的辐射冠是一圈从中心球体伸展出一大段距离的明亮光圈。它是一顶后冠,它的穗状花序和雌蕊束强调了卵子精确无误的球体。辐射冠是由称为哺育细胞的细胞彼此扣住而形成的稠密系统。之所以称为哺育细胞,正因为它们哺育并保护卵子,同时也可以当作精子的飞行路线或导航塔台,引导跌跌撞撞的小蝌蚪游向卵子的外膜。这层细胞外的厚膜便是有名的透明带,是哺乳动物的卵子中和蛋壳最相似的部分。透明带是由糖分和蛋白质形成的基质,和磁场一样鬼灵精怪。它吸引精子前来探索它的轮廓,再将不合适的拒于千里之外,并决定谁是友谁是敌。透明带可说是蕴藏千奇百怪生物的母矿脉,自然界物种的形成肇始于此,因此只要它的糖分结构稍稍变化,原本可以成双成对的就变得南辕北辙。举例来说,黑猩猩九九%的基因和人类相同,但假如可能把黑猩猩精子细胞中的DNA直接注入人类的卵子里,这样的人工杂交便会制造出一个伦理学上教人恶心却可以发育成长的胚胎。但在有性生殖的自然限制下,黑猩猩的精子永远也无法突破人类卵子透明带的坚固防线。
透明带的大门也不会为一只以上的精虫打开。受精之前,它的糖分是开放、友好的,并寻求精虫头上相似的糖分。一旦透明带黏上了精虫的头,便接纳它,接下来就僵住不动。它的糖分转而向内。卵子吃饱喝足了,不需要更多DNA,任何被拒于门外的精虫便会死亡。然而,透明带的任务还没完成。它又厚又耐磨,是一件厚夹克,新生胚胎沿着输卵管缓缓下降,进入子宫的一路上都由它保护。只有在受精后一周,当胚胎有能力攀附在子宫壁时,透明带才会爆裂,并且让胎儿的血和母亲的血水乳交融。
辐射冠、卵丘和透明带都是卵细胞外的辅助组织,而非卵子本身。卵本身才是真正的太阳、生命之光,我这么形容毫不夸张。无论在细胞主体还是在能力上,卵子都少有匹敌。没有其它细胞有这种创造新生命的能耐,这种组合基因并从其中建造出一整个生命的力量。我稍早曾说过,哺乳动物的卵与鸟蛋不同,因为它没有胚胎发育所需的养分。哺乳动物的卵必须依存母体的循环系统,并透过胎盘吸取养分。但从基因的角度来看,哺乳动物卵子的细胞质是一个完整的、自给自足的世界。它的细胞质里含有可以让基因组开花结果,并亦步亦趋遵循祖先脚踪的要素,蛋白质或是些许核酸。这些母系的因素目前尚未确认,但它们的能耐已经以耸人听闻的方式展示出来。当苏格兰科学家在一九九七年宣布成功复制出成年的桃莉羊时,全世界都在絮絮叨叨地谈论复制人、寄生人,以及下台一鞠躬的上帝。假如有困境的话,连篇累牍的研究报告根本无法解决环绕着未来复制人的伦理困境。桃莉那张甜甜的绵羊脸不容置疑地显示的,正是卵子的奇迹。卵子成就了复制。在这个实验中,科学家从一头成年母羊的乳头取下一个细胞,取走细胞核,而细胞核正是堆放细胞基因的库房。他们要的是这些基因,而他们原本可以从任何器官取得这些基因。乳头细胞和胰脏细胞或表皮细胞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数万个基因具有活动力,后者则寂静无声。
卵子很民主,它让所有的基因都可以发言。所以科学家培殖一颗羊的卵子并将它去核,取走基因只留下主体:细胞质,那颗不是蛋黄的蛋黄。科学家在被去核的卵子中放入乳头细胞的细胞核,然后将这颗奇怪的四不像植入另一头母羊的子宫。卵的主体让一整个成熟的基因组活过来,让旧基因返老还童。卵主体中的母性因素让基因组重享妊娠的光荣,重新制造出所有器官、所有组织形态,乃至一整头羊。
在人体细胞中唯独卵细胞能以小搏大。假如你在子宫里放的是肝脏或胰脏细胞,它们不会发育出婴儿。它们有造人的基因,却没有造人的智能。也难怪,卵子是这么硕大的一颗细胞,必定含藏创造的玄机。也许卵子分子构造上的复杂性正说明了何以成年后的我们无法制造新卵子,何以女性一生下来便注定了一辈子有多少卵子,而男性一生却可以不断制造精子。科学家总拿精卵的差异大作文章,拿男人精子的生生不息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和女人卵子的有时而尽和日益败亡做比较。他们诉说精子的再生。『每次男人的心跳一下,就造出一千尾精虫!』莱夫?布尔斯特(Ralph Brinster)一九九六年五月在华盛顿邮报上絮絮不休地说。女人生下来有多少卵子,就是她一辈子所能拥有的全数卵子,此后便日渐枯竭。然而,光是具备生生不息的能力不足以赢得满堂彩。细菌每二十分钟便可增殖一倍。许多癌细胞在肿瘤致人于死后还可以在培养皿中分裂长达数年之久。也许卵子就和神经元一样,都是成年后无法再生的,它们知道的太多了。卵子要张罗打点怎么办舞会,而精子只要人到就好了,当然,还不忘头戴高顶黑色大礼帽,身穿燕尾服。
● 目录 ●
导言 进入光中
第一章 解读卵子
第二章 金碧辉煌的马赛克镶嵌画
第三章 先天不足的性别
第四章 平均律钢琴曲
第五章 吸盘与触角
第六章 女性的梦魇
第七章 圈圈的思考
第八章 圣水
第九章 一只灰扑扑的黄篮子
第十章 人体机器的润滑油
第十一章 强力春药
第十二章 当心停经期
第十三章 恶名昭彰更年期
第十四章 狼嚎鬣狗笑
第十五章 在潘趣酒中加烈酒
第十六章 价廉物美的肉
第十七章 无怨无悔的爱
第十八章 论男婚女嫁
第十九章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 Re: 绝妙好女子:私密的身体地理学 (娜塔莉?安吉尔)posted on 04/01/2004
- Re: 绝妙好女子:私密的身体地理学 (娜塔莉?安吉尔)posted on 07/26/2009
Woman: An Intimate Geography
by Natalie Angier
- Re: 绝妙好女子:私密的身体地理学 (娜塔莉?安吉尔)posted on 07/26/2009
说句扫MAYA兴的话, 这篇文章砍掉至少3/4以后, 才值得一看。
至于看完以后能不能学到什么东西呢? 我觉得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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