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编一个纪念册,是给家里上下三十多口亲戚看的。这篇是这两天匆忙写的,没有什么飞扬的文字,恐怕太朴素了些。贴来请大家随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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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爷爷奶奶

记忆中的爷爷奶奶一直是有些遥远的。我两岁半以前是爷爷奶奶带的,可是我对人生起始的这段日子,没有任何自己的记忆。妈妈说,当年因为文革时在军队受改造,到我快出生的时候,才急忙赶到河南郑州爷爷奶奶那里,进医学院待产。那一阵爷爷也在牛棚里受教育;爸爸很晚才接到通知和批准,一直没能赶来。那些日子,奶奶带着姥姥,天天从家里到医院来看望,等待我的出生。妈妈总是加上一句说,奶奶是小脚的,那时正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这个故事妈妈讲了很多遍,说我的出生一定要感谢有奶奶。我生下不久,妈妈就要回部队,把我留在了奶奶家。现在回想起来,我学步、学话,都是爷爷奶奶教的。大人们告诉我一些我小时候的故事,说我们以前住在另外一个院,爷爷奶奶天天带我在院里散步;爷爷喜欢逗我,打开抽屉给我看糖,一开抽屉我就笑;我不爱坐小车,喜欢自己推车走。这些我完全不记得了。我人生第一个记忆是两岁多那年,坐火车第一次送回北京与父母聚合,在车站见到父母,让我叫爸爸妈妈,我害怕不肯,躲在奶奶腿后面大哭。

上学的那些年,每年寒暑假,我们全家都坐火车到郑州,去探望爷爷奶奶。寒假里过春节,爷爷的寿辰又是大年二十九,家里很多人都回来,欢聚一堂。人真多啊!三代中就有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大姑大姑父二姑二姑父三叔三婶四叔四婶五叔五婶老叔老婶,小萍劲松青松小勇刚刚强强冬冬小玉飞鹏飞雪健健小雨小虎子,爸爸妈妈明明和我。吃饭的时候,大人一大桌,小孩子一小桌。那黑色的小圆桌,每天都要拆了搭,搭了拆,给我们留下多少可爱的记忆!奶奶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搭那小圆桌,我却不记得了。只记得奶奶那些天总是忙忙碌碌,屋里屋外的,从来也不歇着。爷爷坐在厅里喝着白酒,吃着花生米,跟叔叔伯伯们谈天说地,指点江山,好不意气飞扬!饭后总有很多给孩子们玩的集体活动,灯谜啦,魔术啦,书画展啦,烟花鞭炮啦,后来有了电视,就一边嗑瓜子吃点心一边看春节晚会。晚上大家都挤着睡,一大张床上能睡五六人!冬天的小屋里,烧着炉子,真是温馨。

暑假更加幸福了。长长的夏天,可以在空空的房子里、奶奶的菜园里,和家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们玩。记得有一整暑假我睡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每天清晨在军校的喇叭声和院里的鸡鸣声中醒来。等我磨磨蹭蹭地起身了,爷爷已经在厅里读报学习,奶奶则在花园里养鸡种菜,或在厨房里和面蒸馍、腌咸菜咸蛋。在闹市中的军校楼房区里,奶奶自理了一片地,种了各种各样的蔬果,年年不同。记得有西红柿,葱蒜,黄瓜,玉米,丝瓜,葡萄,无花果,枣等等,还种了有花。鸡栏里的鸡很多很健壮,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鸡蛋。小时候跟奶奶进鸡栏,看奶奶抓鸡,总是怕怕地躲在奶奶身后,被奶奶笑我胆小。我们每次回郑州,奶奶都会杀只肥鸡来款待我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习惯吃肉。奶奶的葡萄架子搭在大门口,宽宽畅畅的,倒是不记得葡萄的丰收了,只记得夏天里荫凉,搬了小凳子在葡萄架下做暑假作业,望着透光的绿叶,听着知了懒懒的叫声,好不享受!

夏天里午休。等爷爷奶奶睡了,我就开始在毛巾被下偷偷看小说。有时要跟奶奶打通腿睡,我睡不着,听着奶奶的鼾声,仔细研究着枕头套上奶奶巧手绣的花。好奇心下也观察过奶奶的脚。奶奶在解放前是裹了小脚的,后来虽然放开了,但从前的伤害是无法痊复的,小脚趾完全地曲在脚盘底下。奶奶一生的忙碌,这样的一双脚走过多少路!

我上初中的时候,爷爷每年都会来北京开全国政协。奶奶也跟着来,住在我们家。妈妈可高兴了。奶奶一来就帮忙做家务。冬天的羽绒被拆开,被单洗净晒干,棉套摊在床上,奶奶用手一点点把棉绒揪开,重新续上,这样一来被套就蓬松起来,冬天里暖和。奶奶也给我和妹妹做过鞋子。厚厚的棉花套在灯芯绒里,粗棉线把两片棉套缝在一起,鞋底细心纳好,穿的时候脚一伸进去就好了。小时候我只嫌奶奶做的棉鞋太土气,不像其他小朋友的棉鞋,商店里买的,还可以绑鞋带。有一次试穿了别的同学的鞋子,才发现商店里买的一点儿也不暖和。

记得有一年爷爷来开会时,我们语文课上正要写一片论人的作文。我对爷爷的生平很感兴趣,知道他是老革命,参加过解放战争,但这些故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爷爷是一大家之主,声色俱厉的首长样子,我一直不大敢跟爷爷说话,这次正好借机把爷爷的故事打听清楚。我列了长长的一份问卷,可等到爷爷坐在我跟前,呵呵大笑的时候,我害怕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心中暗骂自己的胆怯。作文没写成,却有幸送爷爷奶奶上火车站。头一次见到他们乘坐的软卧车厢,到里面看了一遭,羡慕得不得了。

后来我们全家去了香港。一直坚信社会主义好的我们,见到资本主义的物质丰富,大开了眼界。因为爷爷好像对我们离开祖国之举不以为然,我们便邀请爷爷奶奶到香港观光,想把新大陆给老革命的爷爷也见识一下。那一个多月我们家可忙坏了,整天带着爷爷奶奶到街上去看,看高楼大厦,看鸟语花香,看车水马龙,看灯红酒绿,看百万豪宅。爷爷奶奶住得好高兴。临走的时候,我们等着爷爷给资本主义下个大好结论。爷爷兴奋地说,香港真好,而且她很快就会回到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怀抱了!

爷爷是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他每天都要认真学习党和军队的文件,专心记笔记。爷爷书架上都是马列主义的书。记得有一次政协会议的日报上还登了爷爷的照片,报道说是革命老同志开会讨论时积极诚恳,敢说敢言。我知道爷爷做事做人一贯是这样正直不曲的。那时候我也一心向往这崇高美好的理想,对爷爷无比敬仰。爷爷说话的声音宏亮激昂,笑声爽朗,常常隔着房间都可以听到爷爷的高谈阔论。爷爷是军人,意志坚强,妈妈总提起爷爷戒烟的故事,说爷爷吸烟半生,有一天下午决定戒烟,说后便一只烟也没碰过。爷爷老年时开始练习书法,写了一摞又一摞的报纸的正楷,一丝不苟,后来字练得非常专业,自成一体。爷爷喜欢饭前喝一小杯白酒。妈妈告诉我说,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拿筷子蘸了酒喂我吃。这个故事我每次听都觉得很得意很温馨。

奶奶在乡下长大的,没有读过书,解放后才开始学习认字。我见过奶奶慢慢细细地一字一板地读报纸,口中念念有词的。奶奶一生俭朴清淡,从来不穿花衣服,只有拍全家福的时候才会戴条素花的绸巾。每次全家聚会的时候,十几二三十口人,都要在院子里排座,拍大家福的团圆像。爸爸调好相机后,爷爷哈哈大笑地坐到中间的椅子上,奶奶静静地坐到在爷爷身旁,大家围坐四周。奶奶戴绸巾还很不好意思呢。那也是后来几年给姑姑妈妈们教唆得紧的,才腼腆地同意戴上的。有一次我见到妈妈在帮奶奶挑选围巾,奶奶说,你看哪个好就哪个好,后来居然还照了照镜子才肯出来照相。过后,奶奶把围巾叠好,小心收到衣橱里。

我到美国读书后,离家远了,逢年过节都不能回去与大家团聚。那几年家里寄来的全家福,都是少了我,心中很觉遗憾。我打电话回去,爷爷接了,哈哈大笑,向我问好。爷爷还写过几封信给我,令我受宠若惊。有一年在深圳,爸爸在书店找到一本书,写的是解放前国民党将领起义投奔共产党的故事,其中有爷爷的一章。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故事,很有兴趣地读了。原来爷爷是带头的,一团几百人,投靠了共产党。爷爷是跟邓小平并肩作战过的。故事中提到一些起义的细节。我读到讲到爷爷处置了会坏事的人物时,才忽然意识到爷爷是军人,在战争中,你死我活过,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将领。我对爷爷益发敬畏。

九四年寒假我打算回香港探望父母。奶奶知道了,决定借机和上海的姑奶奶结伴一起来香港看我。我其实一直也有些畏惧奶奶的。奶奶跟爷爷一样,都是直肠子,说话诚恳。奶奶嘴里喜欢唠唠叨叨地低声说骂,不会嘴甜说好话。记得我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在郑州,正发育,很胖。一天我穿了条花裙裤在镜子前臭美,没留意奶奶正从旁边经过,听到她低声咕囔了一句,这丫头真难看!我的自信心大受打击啊!不过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奶奶了,得知奶奶要来香港看我,十分兴奋。启程前两个月,奶奶就已经把行装和证件都准备好了,还精心挑选了很大一包河南的枣子带给我。奶奶在大院里,逢人便告说要去香港看孙女,孙女在美国读博士。原来奶奶真是很在乎我的啊!她当面不说,背后却如此夸奖我。我越想越心里美滋滋的。

再没想到,奶奶成行前,忽然就辞世了。我回到香港,已经是葬礼之后,姑奶奶一个人来了,带了奶奶挑好的大枣。我很多年没有见到姑奶奶,一见如故。姑奶奶给我讲了一些爷爷奶奶的事,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爷爷和奶奶是河北蓟县同一个村的。乡下很是贫穷。爷爷十九岁就离开家乡,到保定军校去读书。奶奶是村里最聪明最能干的女子。爷爷从学校回来,娶了奶奶,就开始了半生的转辗。爷爷南征北战,奶奶随军,生养子女。解放后他们就因爷爷的军校工作到郑州一直住了下来。我隐约记得乡下有亲戚,穷得没有衣服穿。自此想见当年,奶奶多么勇敢,离开那个久远的小乡村。我想起奶奶的葡萄架,奶奶的绸巾,奶奶的小脚,奶奶擀的饺子皮,坚毅的性格,勤劳的双手,朴素的皱纹,平静的眼睛。

九九年底,我们全家到郑州看爷爷,明明带了未婚夫劳伦。爷爷见了乖巧的劳伦,十分高兴,吃饭时一定要我和劳伦一人坐一边,不停地给我们加酒让菜,说这还第一次跟外国人共餐呢。我们都没想到爷爷会这么看得开。几餐下来,劳伦学了不少中文,和爷爷几乎成了忘年忘国之交。爷爷九十大寿那年,我没有机会回家参加聚会祝寿,十分惭愧。零二年,爷爷生病住院,我回香港,绕道去郑州探望他。因为自己已经成人,在国外又学了些西方的待人接物的道理,觉得这次一定要免去套词,真正和爷爷谈心,把爷爷的故事问个清楚。那次在郑州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先到嵩山墓地给奶奶扫墓,再去医院看爷爷。好几个叔叔婶婶弟弟妹妹都一起去了。

爷爷躺在病床上,精神很好,见到我便高兴起来。四周的亲戚都在插嘴帮我和爷爷讲话,为我的来访做纪录,一套形式很正经。本来我想好跟爷爷说的一些话,终于又是无法开口,只是互相说了一些礼貌的客套话。爷爷靠在一只明明小时用过的、绣着她名字的枕头上,含笑地望着我,也不说什么,听我和其他家人闲聊。我过去拉住爷爷的手。这还是第一次握爷爷的手呢。爷爷的手有些激动地抖着,说道,“人说不远千里,你这是不远万里来看我啊!”他问起墓地的事,我说那里风水很好,环境极为幽美,还把拍的照片给他看。爷爷不说话,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我想,爷爷九十一岁了,他的双手做过多少事情!忽然间爷爷朗声吟出一首诗来,讲着我们的千万里的相逢。我听了,心中涌起一股同生共死之壮烈感,与爷爷的手攥得更紧了。我想,不能用言语相沟通,就让我们用握住的手来对话吧。我要告诉爷爷,我不再要错过机会了,此时此刻,我要把他的一生故事都接过来。

一年多后,高龄九十二,爷爷坐在家里,安详地去了。军校为爷爷举办了追悼会。我从官方的悼词中,终于了解了爷爷那不为我所知的另一种生平,是他于国、于党、于军的重要。但对我来讲,是最后的那次握手,让我们最接近。

今年秋天,爷爷和奶奶将要一同葬在嵩山的墓地。想起往昔一桩桩的小事和印象,想到自己的生命,我觉得,我能热诚地体验我的人生,我和爷爷奶奶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近;在我心中,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热诚的心。


2004/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