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啊,本人于一年前也海归了──在广州一家报馆做事。“反
向文化震荡”很是令人不爽,但说到底国内也没那么可怕,顶多呼吸
困难而已。

  不如说点令人振奋的事吧:俺又上路了,这回是公差──一台手
提电脑三部相机(是的三部!)六、七个变压器外加一百多卷胶片,
去中东和欧洲结结实实逛三个月。说实在的,带那么多庞大笨重的垃
圾小电器还得沿途发稿,这样的旅行不变态才怪──管不了那么多了。

  回想二月份时,差点儿参加凤凰电视台和中央台一个什么摄制组
去东非、北非三个月,拍什么纪录片。该计划十分可耻地流产了。那
个冬天也曾打算去越南、柬埔寨、泰国遛达,结果流产。一度差点儿
被派去伊拉克欣赏爆竹,也是流产。护照上贴满了浪费掉的过期签证。

  折腾来折腾去,总算能够开溜,心里那个得意!即便打工也得意
呀。只可惜没赶上好年景,不宜出行──战争,SARS,……谁知还有
什么在前面等着?本想先飞约旦,谁知不准中国公民入境,香港至安
曼航班取消,最后好容易弄到一个北京到伊斯坦布尔的机位,北京是
唯一可能的出口。胜利大逃亡啊。

  SARS笼罩下的北京城灰黯压抑,跟混乱、热闹、没心没肺的广州
比起来是另一世界。北京的朋友用红酒和干邑招待俺,灌饱肚皮送去
机场。半醉半醒着,俺没费太大劲就找到了飞机。那是当晚唯一从北
京出发的航班。

  俺找到自己的位子,其他人也都入座为安,空姐忙着散发报纸、
袜子、耳机,准备开讲安全指示。可是且慢,机上百来号乘客──主
要是土耳其、阿拉伯、巴尔干人,包括俺,突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
劲。

  一个头戴面具、全身防化装备的家伙出现在机舱里。除了玻璃眼
罩外,此人从头到脚一色煞白,手拿一支发出红光的“枪”,对准了
我们脑门一个接一个地开枪射杀。

  恍然置身于科幻电影里:飞行器,面具,激光武器。那人给我们
测完体温,命令全体乘客立即撤出飞机。

  航班是从上海过来的,停靠北京后飞往伊斯坦布尔。说是查出四
名上海登机的旅客体温偏高,疑似SARS。那四人被迅速带走了,他们
的托运行李也被翻出来一同带走。

  所有上海登机的旅客轰出去接受检查。北京登机的归在另一堆。

  早先在广州到北京航班上,机组人员同样对所有乘客作了体温检
测,同时大声宣读每人的测量结果,像公布考试成绩一样。俺听见好
些36.0和36.5度。轮到俺时却没有公布分数。考官面色紧张地对俺说:
“别动,等会再测一次。”他真的又测了一次──37度2!不正常!
高于36.9就被认为不正常。

  周围人一听37.2这个数字便惊慌失色,紧紧捂住他们的口罩,仿
佛俺是一颗五尺七寸130磅的SARS大病毒。邻座那个大胖子颤颤巍巍
从座上弹起来,肉团似的向远处空位滚了过去。

  虽然早知道俺的平常体温要比大多数人略高,还是免不了一阵心
虚。难道要在SARS之都北京滞留?会不会给关进监狱似的隔离病房,
与众多疑似患者做难友?俺忧心忡忡心跳加剧,这体温没准又升高了。

  忽然想起一部八十年代的法国片《早晨37度2》,也叫《巴黎野
玫瑰》。电影主角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文青作家,他和同居女友无休无
止地性交,整部片子充斥着他们的裸体和令人作呕的呻吟。一直以来
俺都弄不明白37度2究竟是什么意思──低烧?蔚蓝海岸的夏季气温?
或是那两个鸟男女的变态指数?

  到北京,结果无罪释放。37度2没问题啊!俺把口罩扔进垃圾桶。

  延误三小时后,我们的空中客车340终于获准起飞。上帝保佑中
国!七小时后从昏睡中醒来,第一丝阳光刚好射进窗口,远处有座闪
闪发亮的雪山──大阿勒山,那是诺亚方舟降落的地方啊。俺飞翔在
安那托利亚高原上空。

  降临欧洲之前,飞机掠过蓝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亚洲大陆退到
了身后,包藏在厚厚的云雾里。总算逃离了SARS围困下的中国,有点
内疚,但更多的是高兴,俺这37.2℃的皮囊和灵魂感觉爽极了。

二○○三年五月十三日写于伊斯坦布尔倒时差中
二○○四年一月十二日翻译,原题Witch-hunt at 10,000m,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