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写得很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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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觉得今天的社会没有过去热闹,中华民族好多优良传统都没继承下来。我觉得咱们应该规定全国大中城市每年拿出一天,大家都放下手里的营生。上街分门别类走―走,彼此见上一面,各路红军互相拥抱―下。了解了解隔壁楼里住的是老王还是老张;那位穿西服戴‘金捞儿’的是大款呢还是骗子;这位擦脂抹料儿长发披肩的是鸡呀还是演员;本地‘愤青’和外地民工到底有什么区别――就叫‘全国见面日’吧。”

因《看上去很美》的作者在发这通牢骚时使用第一人称,为叙述之便,姑且视之为中年方枪枪之代言。按照精神病学的观点,方枪枪的主诉很有可能被诊断为“社交焦虑”(social anxiety disorder)的一个亚型,即社交孤独(Social Loneliness)。前者的症状是“一遇到陌生人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即京俚“晕人”)

如“害羞膀胱症候群”(Shy-bladder syndrome,Avoidant paruresis,表现为公厕里若有人站在一旁便无法便便);而方枪枪的症状则是“一遇不到陌生人或一旦无法掌握该陌生人之背景资料就感到浑身不自在”,进一步,可能是在公厕里若没有陌生人站在一旁便无法便便。

社交出了状况,事情可大可小。前几年迷“模拟人生”的时候,刚上手,就因过度自恋,竟为我的男主角选了一个跟我一样出了名“各色”的星座。接下来,这位仁兄尽管在职场上春风得意,社交生活上却一踏糊涂。他非但不善邻里相处之道,更短于泡马子之术,最后竟郁郁寡欢,自暴自弃,赖床不起,终于弄丢了工作。这事让我十分生气,因为他不工作,就不能继续挣钱让我替他去购买包括等离子壁挂电视在内的各种奢侈品来满足我的购物狂了。在思想工作无效的情况下,便对他进行报复性的折磨,例如,强迫他半夜里一次又一次给不理他的女友打电话,当那两个女人在电话里把(游戏编写者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用语轮番用过三次之后,又迫使他打电话给Pizza店叫外卖,吃完以后把纸盒扔在床上,再把他的床移到室外,减少他如厕次数,逐项移除卫生间里的必要设备,直至移除了他的卫生间。

最近我才获悉,有人当年在游戏里也碰到过同样的问题,但是这个人的报复手段比我的“满清十大酷刑”更下流。他的男主角在患上社交疾病之前,已经买了带游泳池的大屋,算是成功人士一名。所以,因地制宜地,此人先是指令他深更半夜下水游泳,然后鼠标一点,将游泳池边的梯子移除,可怜的社交病患者,就这样活活给泡死了。

可见社交生活的成功与否对个人的生活品质具有十分重大的影响。报上说,现在患上各种社交疾病的人比过去多,专家多笼统地将其归咎于压力,窃以为,“老是觉得今天的社会没有过去热闹”便是压力的来源之一。虽然“社交”一词并不原产于中文,不过在中式的传统话语中还是有幸能找到“热闹”、“大家伙一起热闹热闹”以及“看热闹”之类的替代词。在这个意义上,过去的确比现在热闹得多。从前,我们比最紧张自己及他人的社交生活的美国人拥有门类更为丰富的社交活动,除了中年方枪枪所留恋的上街游行,从开会到开学习班,从游行到游街,从串门到串联,甚至上山下乡,都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特色社交生活。其实在英语的词意上,社交就是社会以及社会化的行为,所以社会主义,尤其需要社交。

正如哈佛大学主持心智/大脑跨领域研究的Jerome Kagan教授所言:“这些早期的心理事件就像写在沙上的名字随着潮汐而逝。”方枪枪的焦虑,在对早期社交生活的怀念之中不能不隐含了对于重建新型社交生活的饥渴。也就是说,一方面盼望能“彼此见上一面,互相拥抱―下”,另一方面却又表现出一种对各色人等的真实身份进行甄别以得到“区别”的要求。事实上,“区别”是社交的首要条件,即使在过去那种很热闹的社交模式下,“联动”也念念不忘以“血统论”为甄别标准将他人拒之革命俱乐部门外。当社会经历过急风暴雨般的洗牌之后,便急猴猴地忙着对己对人做出定义及分类:小资,白领,中产,农民,成功人士,鸡,愤青,新左,新右,白领,大款,演员,生于60年代,生于70年代,等等,皆可视为社交焦虑的临床表现。

甄别活动可能有助于大众化的商业行销,但只是社交的第一步,而甄别活动中显而易见的草率和仓促却无助于社交生活的重建,最终怕是还得指向丧心病狂的“全国见面日”以及“见光死”。其实欲根治方枪枪的心病,把握社交的真谛,过上比较正确比较协调的社交生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低头想一想搓饭这桩俗事儿――钱钟书先生早就说得明明白白:“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