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走到了第六天,我早已是灰尘满面,五脏六腑都颠覆了位置。正午时分,疲惫的老破车轰轰喘息着爬上一个高坡,意料之外地,眼前竟然是平展展的柏油马路!司机开足了马力,乘客们打开车窗,清新的空气立刻灌进了混浊的车厢,就连转速不准的破录音机里接连唱了几天,痛苦万分地折磨人耳朵的流行歌曲此刻听起来都欢快悦耳。
“这是中国人修的路呢!”坐在旁边的小伙子说。在非洲及其许多第三世界国家,我常常看到中国人承办的工程项目,修路,建水库,盖房子。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总感到由衷的自豪和骄傲。
汽车停在一个小镇上,我们要在这里换车。很累很疲倦,艾比又开始拉肚子,而且发起热来。一下车,一大群孩子就围上来,“中国人中国人!”我很高兴地点头称是,庆幸自己不再被强加上日本人的称谓。孩子们问“去哪儿呢?”我忽发奇想“去中国人的营地吧!” 几乎是同时,一辆白色的越野车无声地停在我们面前。车窗后面伸出一张整洁的黑人的脸。“上车来吧,我带你们去!”
他是这条“中国路”的总监理。
第一次,在埃塞俄比亚乘上了一辆带空调的高档越野车,感觉里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一大片蓝色的低矮平房,围成前后两个四合院。前面是一间间单独的办公室,后面的大院里是宿舍,厨房。木房子前面整整齐齐地种着一排花木,半青半黄的木瓜沉沉地挂在树上。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有一张排球网,还有一个硕大的卫星接收天线。
我们还踌躇地站在院子里呢,厨房那边已经出来人招手。我赶紧笑眯眯地迎上去。才说了一句“我是北京人……”那边已经在向屋里吩咐了“快,做饭!”一切就那么的顺理成章,只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国。
站在热水龙头下,我久久的舍不得离开。不知道多少天了,没有过这等的奢侈。尘土和汗混成了泥,头发粘粘地结成一团。更不用谈身上完全改变了颜色的衣裤。
换上干净衣服,香喷喷的饭菜已经端上桌子。电视机里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的文艺节目,我不曾如此深切地感觉到归家的亲切。异国他乡,风尘仆仆,含辛茹苦,忽然地,就这么梦魂牵绕般地出现了一片沙漠绿洲。
这是中国在埃塞俄比亚间建造的第三条公路。208公里的公路将青尼罗河的故乡——塔纳湖(Tana Lake)两端最重要的两座城市,巴哈达(Bahir Dar)和贡达(Gondar)连接在一起。
艾比刚毕业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在坦桑尼亚的一项援建项目。因而这里的生活环境对他并不陌生,交谈很快就碰出了火花。而我呢,就更容易了,说着家乡的话,谈着家乡熟悉的人和事,吃着地道的家乡饭菜,实在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
大部分同胞都是“老非洲”了,东西南北地在非洲大陆上从一个项目走到另一个项目。大家如数家珍地罗列着各自的经历,我开玩笑说,其实若不是看你们的细眼睛扁鼻子,你们黑的水平可以乱真了。于是我们又开始感叹,埃塞俄比亚的人都生得多么的好看,好相貌好身材,还永远笑容灿烂。
如今我们国家在外面承包工程,再不在象当年援建坦赞铁路,几万民工一齐出动。现今派出来的可全都是专业管理人员,普通的粗工小工,包括专业助理,都是请的当地人。一来给当地人提供就业机会,二来也节省经费。于是,五十多个同胞手下带了一千多个当地人,浩浩荡荡的大军,早出晚归,一米米地将图上的规划变成铺着沥青的平整公路。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作为没有公休日的补偿,每个星期六晚上会餐。下午的时候,四川的厨师已经带着五,六个黑人小姑娘在厨房里忙开了。我也在手忙脚乱地帮着洗米,择菜,烤小点心。和那几个黑人女孩子,谈谈笑笑的,很快的就交上了朋友。
天黑净了,才有人陆陆续续地归来。七个菜一个汤,主食有米有面有花卷馒头,外面的院子里还架起了烧烤炉。菜你要是吃得不过瘾还可以自己动手烤大块的肉。
我可是什么也吃不下,泡了一杯茶,津津有味地缠住他们讲非洲见闻。
“别看你也走过不少地方,遇到过原始森林里的蟒蛇吗?”东北大汉老张,方脸,粗眉,声音洪亮。看我心虚的摇摇头,便得意地笑起来,又给自己添了一大杯“酒鬼酒”。
那是在冈比亚。工程初始,他们整天出没在原始丛林里。那天早上,正在没膝的草里艰难举步,刷刷的一阵响动,寻声望去,一尾两米来长,比手臂还粗的大蛇盘踞在不远的草丛里,身上黄,黑相间的斑块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东北来的老张平生第一次近在咫尺地面对这等热带庞然大物,叫不出声,迈不动步,脑子里全是蟒蛇吞人,蟒蛇缠人的恐怖画面。
“当时吓得我呀,真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瞧,我这么一条汉子!”老张自嘲地摇摇头。幸亏同行的是当地青年米吉拉,小伙子定睛一看,扑哧一下笑弯了眼睛。米吉拉走上前去,用手敲打蟒蛇的背部,那尾大蟒呼地一下卷起身体把头埋在中央盘成一个美丽的球。老张白白出了一身冷汗,这其实是非洲王蟒(python regius),俗称球蟒,无毒无害,性情温柔胆怯,行动缓慢。不但不是人类的敌人,相反到是人类在威胁它们的生存。当地人捕捉它们,或作玩物,或宰杀为食,或用它们的皮制造用具。
春夏之交,老张又多次在丛林里发现过球蟒的卵和新出世的小蟒。这个北方大汉渐渐地对这种野生动物产生了愈来愈深的爱心。他细心里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还苦口婆心地劝导当地人自觉保护这种濒临绝种的动物。此刻,他陷入追忆的双眼闪闪发亮,我在那里看到他对非洲王蟒,对冈比亚的丛林,对那些过去的日日夜夜的一往深情。
“给你讲个恐怖的故事吧。”这时候大刘坐过来,手上抓了一大块滋滋冒油的烤排骨。不用盘子不用刀,生生的用牙齿连撕带咬。
“不是编的‘故事’,是真事!”他马上又更正说。
好多年以前了,我们那会儿在卢旺达。
那条公路的定线,斜斜的划过一条小河弯曲的河岸,小河的两岸,生存着两个部落。
部落甲与部落乙世代不和,共饮着一条河的水,两岸人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繁繁杂杂的矛盾是非,从来也没有停止过。
你知道酋长吧?非洲的酋长制度是由原始的民族制度发展演变而来,在政治和社会上产生重大的作用。酋长权力显赫,威严无比,族中大大小小的事由均由酋长一人定夺。包括生死,包括战事。
就是那个月黑风急的夜晚,酋长甲对酋长乙宣了战。风声将不过几里之外的厮杀声卷进我们的营帐,大伙儿如坐针毡,却欲救不能。——不通语言,不识民情,山高水远,孤立无援。造孽啊,眼睁睁的,在人类的相互残杀中束手无策。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求援的小马带着政府官员匆匆赶到,而河的两岸,寂静无声。大伙儿一路小跑,看到的却是晨霭里的血流,陈尸,烧焦的茅屋。几十条人命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两个村落,就这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听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人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根据人类学家的研究,生物界除了蚂蚁和老鼠之外,通常都没有互相残杀的现象。而自诩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却是残酷成性。杀戮,械斗,战争。看看我们生存的世界,何曾太平。何以太平?
“现在听我的!”年轻的小李“英雄”过一回,这会儿急着让我知道他的亲身经历。
乌干达战乱期间,社会动乱,民不聊生,抢劫事件屡屡发生。天一黑,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那天,小李收工略晚,黄昏的土路上,远远的有几条朦胧的人影。吉普车开近前来,认清是几个持枪的大汉,小李已经是欲逃脱而不能。逼上梁山,小李猛地将油门踩到底,冲了过去。那几条大汉不曾料想到囊中之物的勇敢果决,端起抢来,追着吉普车的背影就是一通扫射。真真是个好小李,竟然腿不软,手不抖,拼了命地将车开到了他们的射程之外。回到营地,看到了伙伴,才一下子松下气来,软在方向盘上不能动弹。大伙围上前来,看到车身车窗上的弹痕,唏嘘不已。小李啊,真是捡了一条命。
“咱们干的就是这份工作嘛。没路的地方是原始的,通了路的地方才带来经济发达。我们呢,永远都是去原始的地方。路修好了,新文明问世了,我们却又转移到新的没有路的地方。永远不能享受,永远都在开拓。”他们轻描淡写的告诉我说。脸上写着的,是平静,是满足,竟然没有一点点的惆怅或惋惜。
非洲的晴空星光格外灿烂,是因为这里没有地面上人造光的干扰。负责测绘的老刘领我们走到屋外,南十字星正是灿烂夺目。
来非洲六年了,他最贴心的朋友就是南天的星空。多少个夜晚,下了工以后,将四肢伸展在荒郊野地上,长久地凝视着星空。春天,百兽之王狮子座在胸前佩着一颗光明四射的轩辕大星;夏天,织女,天津,牛郎连成“夏天的大三角”;秋天,有飞马座在天顶附近的夜空描绘出巨大的四角形;而冬天,是一年四季里,星星显得最美丽壮观的季节。南方的天体赤道上,以全天星座之王猎户座为中心向四面撒开了银星点点。那时候,心里很静很静,不觉得苦,也没有身在异乡的孤独,更没有任何的哀怨。只觉得自己是被灿烂的星光环抱着,在温暖的大地上,象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
天上的星星每小时转动15度,老刘他们的日子,就这样在看似平淡的星转斗移中悄悄的滑过去,而非洲的晴空下,平展的路却一米又一米四通八达地伸展开来。
- Re: 中国路――埃塞俄比亚见闻之三posted on 06/10/2004
倒数第二段很漂亮,有曼陀罗功夫。
- Re: 中国路――埃塞俄比亚见闻之三posted on 06/10/2004
星人相伴写得好,曼陀罗,我在华夏上也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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