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我还是爱因斯坦的妹妹啊!她也是玛雅!我有分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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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 中時 人間咖啡館


二○○四年與其說是愛因斯坦誕生一百二十五周年,倒不如說是漢斯.愛因斯坦(Hans Albert Einstein)誕生百年。漢斯是愛因斯坦的大兒子,加大的水利工程教授,一九七三年逝世於柏克萊。他既是湍流,又是泥沙專家,與他的父親是同一所瑞士聯邦理工大學的博士。就是因為這個出眾的父親是華蓋亭亭的大樹,所以他再怎麼掙扎奮鬥,也走不出大樹的陰影,幾乎是與草木同朽了。

漢斯的弟弟愛德華(Eduard),承襲了父親的藝術稟賦與母親米列娃的憂鬱氣質,不但什麼天才也沒有發揮出來,更談不上任何成就,多年住在精神病院裡,五十五歲就死了。這些愛因斯坦的兒輩之事,差不多每本傳記都提到或涉及。至於愛因斯坦的孫輩,除了派斯寫到過名字,幾乎再沒有傳記作者提到的了。我卻是很偶然地知道了孫子伯納德(Bernhard)。

去年鬧SARS疫症前後,在中文大學著名的大道上,遇到楊綱凱教授。他說﹕「你們看了科學館的愛因斯坦展覽沒有﹖雖然展覽的內容我們大部分都知道了,還是很值得一看。」我們立時就去了。不過到得太晚,一會兒就關門了,沒有看清楚。第二次好像是一個星期四,到了那裡,才知是星期四例假休息,又悵然而回。第三次再去時,看到愛因斯坦用英文講話的一段錄影,鏡頭中是他在普林斯頓的家,他說的什麼因有很重的德國口音,聽不大明白,但他對自己一再遭重錄,臉上顯出抱歉的傻樣子,憨得可愛。

臨走時,買了一本小書作為紀念。這本小書叫做《愛因斯坦及其相對論》,是宓正所寫的,才一百頁左石。書雖小,卻可能是英語世界中未曾見到,而中文世界中也極易忽略的。這書有漢斯的兒子,也就是愛因斯坦的孫子伯納德所寫的一篇文章,談自己與祖父相處的一些故事。文章大概是用英文寫的,而宓正也就將之從英文譯成了中文以代序。顯然,無論是在美國的派斯,在俄國的庫茲涅佐夫,在德國的弗爾森,各有數百頁的愛因斯坦傳記,可是誰也沒有伯納德的序,而這個序是太耐人尋味了。

那麼宓正是誰呢﹖從小書提供的簡單資料,我們知道他是一九五一年進入台灣大學的,而後畢業留美,得到威斯康辛大學的博士學位。他在普爾曼的華盛頓州立大學前後教了二十七年書,因為都是研究水利工程的同行,而與漢斯相識,之後又與漢斯的兒子伯納德與女兒艾芙琳(Evelyn)相熟。至於相對論,並不是宓正的本行,而是嗜好。

大家都知道愛因斯坦是在一九三三年底到美國的,而在伯納德的序中才知道漢斯一家四口是在一九三八年來美的。漢斯一九三六年在瑞士拿到博士之後留校當助教,收入不多,來美的路費,全是愛因斯坦給的。這年伯納德八歲。他們到達紐約時,愛氏怕新聞界大作文章,不敢到碼頭去接,卻買好了汽車給他們用。一家人在長島與愛氏同住了兩星期,一起乘帆船去遊湖等,然後才回到普林斯頓的家。

平常的傳記看不到的

一九三九年,愛氏的妹妹瑪雅從歐洲來看他,而瑪雅的丈夫,也是愛氏好友的保羅.溫特勒 (Paul Winteler)並未同來。不久歐戰爆發,瑪雅也就回不去了。一九四六年,瑪雅中了風,很難起床,愛氏每天傍晚念一小時的聖經或古典文學作品給她聽。

這些生活上的細節,只有伯納德說得出來,是平常的傳記所不易見到,或不可能見到的。

愛因斯坦逝世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五四年,伯納德二十四歲,祖父給了孫子美金五千元,讓他到瑞士聯邦理工大學去讀物理。孫子過普林斯頓去看祖父,祖孫二人談些物理問題,孫子不懂祖父的談話,祖父也就不再談了。

算起來,伯納德從八歲到二十四歲,好像都是住在美國。自然是跟著父母,同時受美國東南與加州的教育。大概是他大學畢業後,祖父贈金,叫他去瑞士再上學。愛因斯坦的心情,也許是讓孫子偶然去看一下長住在精神病院裡的可憐的叔叔。這時米列娃已死了六、七年了,精神病院裡的愛德華誰管呢?

我這些揣測,好像夢中的真實,而在這次赴德途中,總是斷斷續續地聯想,在飛機上如此,在火車上也如此。而我三月十三日清晨與楊家人一起到達烏爾姆時,會議的主席史坦納教授親自開車來接,我才如夢方醒似的回到現實。

從車站出來轉上大街,忽聽得史坦納說﹕「你們看車站對面的麥當勞,那就是愛因斯坦的出生地。」我歪著頭拚命往後看,車陣中遠遠望見麥當勞紅、黃兩色的「M」圓拱招牌。每一本我看過的愛氏傳記都說,愛因斯坦出生的那棟房屋是在站前大街一百三十五號(135 Bahnhofstrasse),但已於二戰時給盟軍炸爛了。車子跑得有些快,即使心中頓有所感,也不及興黍離之悲。但在瓦礫灰堆之後再起了樓,這是想得到的;卻怎麼也想不到竟是麥當勞!

彷彿走進玩具王國

下午史坦納又來接我們出去。車停處,但見流水如巷道彎彎曲曲,與從車站出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水邊的柳樹向上揚然後又垂下,上揚的是崢嶸的柳枝,垂下的卻是嫵媚的柳葉。水邊的房屋,有高低,有大小,伸向藍天的屋頂因此而顯得錯落有致。屋頂、外牆和窗框的形狀與色彩各不相同卻又彼此呼應,好像在隔空對話。我的眼睛宛轉流連於各種奇妙的線條組合,彷彿走進了玩具王國,是在格林童話中見過的嗎?在那靜默的喧譁中,我細細地傾聽。風裡可有人在喊:「國王的耳朵是驢子的耳朵?」

在這一大堆建築當中,有一棟斜樓,猶如比薩之斜塔。史坦納說:「這斜屋曾經加了泥沙要把它變直過,可是不久卻更傾斜了。這屋現在已改成了旅館,一進去就覺得地是歪的,不過,屋很安全,不會倒,所以客人多得不得了,很難找到空房。」大家聽了都笑起來。

橫街窄巷彎來拐去的,史坦納忽然停在另一棟樓前,指著牆上的牌子說:「這幢樓就是愛因斯坦的父親與堂叔當年做床墊羽絨(bed feather)的工廠,後來生意失敗了,工廠關門,他就帶著妻子與才一歲多的愛氏搬去了慕尼黑。這地方,現在好像成了什麼婦女俱樂部了。」牌子上的說明密密麻麻地,似乎很詳細,當然是德文。我知道愛氏的爸爸開過發電廠,不知他以前還做過羽絨的買賣。這是愛氏父親辦公的地方,站前大街的地址則是居所。

感慨中又往另一邊的空曠處走去,眼前豁然開朗,竟然是多瑙河岸。陽光輕輕灑在水面上,沒有了清晨的反光,現在是一片靜靜的藍。我興奮地問:「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呀?」

「是烏爾姆舊城的漁人區,從前附近住的不是漁人,就是製革匠。」史坦納說著,又指著一棟有綠窗的樓說:「你看這家叫『鱒魚居』,我們今晚就在這裡吃飯。」那德文字母是黑色的,拼出來的鱒魚招牌就釘在白色的牆上。

當晚除了大會主席史坦納夫婦、主要講者楊振寧等外,還有十多位大會的客人在「鱒魚居」聚餐。這「鱒魚居」很奇怪,我們跟著侍者穿來穿去,好像有著穿不完的空間似的,最後穿進一間房,彷彿台港餐館中的包廂。但桌子既非圓,又非方,而是長桌呈「L」形,一頭短,一頭長。你只能跟左、右兩邊或對面的人說話,其餘都有些鞭長莫及。

費了些事,坐下了。在甫定的擾攘中,似乎聽到短的那一頭有人說留了一個位子給愛因斯坦。我以為是說笑,畢竟大家都是因愛因斯坦而相聚,所以讓他的靈魂也與大家同在罷。突然間有兩個人像陣風似的衝進來,男的坐進先前預留的位子,而女的則擠進我的右邊。他們因為晚到,也許我坐的這一邊桌子又太長了,因此也沒有人介紹,所以我不知來者是誰。

女士叫卡桑德拉(Cassandra),非常健談而友善,說一口美式英語。她的穿著,簡直可以說是披掛型,又像吉普賽式,也像波希米亞風,原來卻是丹麥裔的美國人,這時我才知道她是愛因斯坦的曾孫媳,而剛才衝進來的那個男的,則是愛因斯坦的曾孫保羅。

這個家有很多問題

我向卡桑德拉介紹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烏爾姆,自然就會講到自己翻譯的《愛因斯坦與米列娃的情書》。

「你知道就是艾芙琳發現的那些信。」我說。

「那些信不是艾芙琳發現的,是伊麗莎白(Elizabeth)發現的。」

「伊麗莎白是誰呢?」我又問。

「伊麗莎白是漢斯的妻子,是她在鞋盒子裡發現那堆米列娃的信的。」

「噢!你說的是那五十多封情書?」

「不止五十多封,有四百多封。」

原來米列娃留下了愛因斯坦一生所寫給她的四百多封信函,而我所譯的只是他們少年時的那部分。愛因斯坦與米列娃離婚以後仍然有書信往還。

「伊麗莎白是伯納德的母親嗎?」 我接著又問。

「不是。伯納德的母親是芙瑞達(Frida)。漢斯先與芙瑞達結婚,生了伯納德,後來又生了一個孩子,但六歲時死了;艾芙琳則是她收養的。芙瑞達一九五八年去世了。伊麗莎白是漢斯的第二位妻子,匈牙利人,他們沒有小孩。」卡桑德拉說。

我想起來宓正見過伊麗莎白,她是腦神經專家,原在史丹佛當教授,後來到舊金山的加州大學醫學中心當教授,離柏克萊的家近些。宓正的小書裡有一張漢斯的照片,非常像米列娃。而與米列娃同屬匈牙利的伊麗莎白的模樣,是否牽動了漢斯對母親的思念?我也想起來舒曼在《愛因斯坦與米列娃的情書》序中提到:米列娃在一九四八年逝世後,其文字遺產轉到了漢斯處。而負責「愛因斯坦全集計畫」的舒曼他們,則是因艾芙琳而知道了信件的存在。

「這個家有很多問題。」卡桑德拉忽然說。

「什麼問題呢?你別嚇唬我。」

「我沒有嚇唬你,我說的是真的。愛因斯坦他們家到保羅這一代,只有保羅是好人。其他都太自私、太厲害了。那些信件剛發現的時候,有人為了要送去克利斯蒂(Christy’s)拍賣,居然打官司。」

「啊!這麼嚴重!是不是可以用『不成其為家』(dysfunctional)來形容?」

「根本就是不成其為家。」卡桑德拉似乎沉浸在昔日的遺憾當中,臉上現出了失落的神色。接著又說:

「他們都對保羅不好,但彼此倒處得來。他們全喜歡音樂,但都是現代音樂,也只有保羅愛古典音樂。湯瑪斯說過:『保羅其實是用古典音樂來造反。』」

我好像剛剛才追到伯納德,就又被一連串新的名字所震住。伯納德有五個兒女,湯瑪斯是長子,愛因斯坦去世那年生於瑞士的伯恩,現在是醫生。保羅則是一九五九年生的,是小提琴手。

我抬頭望向保羅,他是那種你第一眼見到就會喜歡的人。長得與他的曾祖父很像,尤其是那一頭鬈髮。他忙著說話,一會兒跟這個說英文,一會兒又跟那個說德文。大致是說他在加州長大,父親在史丹佛待過,加州理工學院待過,矽谷待過。又說自己在帕薩迪納(Pasadena)時,曾開車在城裡的大街小巷鑽來鑽去,因而愛上一棟房子,只要經過那附近,就會特意彎過去看看,後來才知道那是他祖父漢斯以前住過的地方。他笑著說:「遺傳多奇怪,連品味都一樣。」他說話的神情有一種洪荒未闢的天真,完全像一個孩子,使我在恍惚之間竟覺得他非是莫札特的化身不可。

我忘了自己並不曾與保羅打過招呼,隔著「L」型長桌那絕對彆扭的凸角拍了他一下:「保羅,你的德語怎麼說得這麼好?」他轉過身來很自然地對我說:「因為我母親是德國人。」

「喂!你母親是德國人也不能保證你的德文講得好啊!」

「我就一句也不會講,」卡桑德拉插進來說,「我們現在住在法國的圖魯茲(Toulouse),這次開了六百公里上來。你知道就是舒曼動手術不能來,所以他建議史坦納請我們。我連法文還在掙扎階段,怎麼敢惹德文!」

我跟卡桑德拉說得熱鬧,沒有注意那遠的一頭在講些什麼。忽聽見楊教授連名帶姓用中文在叫我,我轉過頭來,他問道:「大家想知道艾爾撒本來姓什麼?」保羅說:「我也不知道。」

艾爾撒是愛因斯坦的第二位妻子,她也姓「愛因斯坦」,後冠夫姓「羅文索爾(Lowenthal)」。離婚以後,她恢復原姓,也就是「愛因斯坦」。一般人可能以為她與愛氏結婚,所以冠愛氏之姓,其實她本來姓「愛因斯坦」。我當時答了問題就算了,沒有多說。現在想想:艾爾撒的父親與愛因斯坦的父親是堂兄弟,而艾爾撒的母親與愛氏的母親是親姐妹,他們二人是雙重的親戚關係,一般來說,同姓的堂兄妹怎麼可以結婚呢?

不知卡桑德拉是不是由艾爾撒又聯想到了米列娃,她問我:「你知道米列娃生過一個小女孩,後來送給人了?」

「是的。舒曼他們還派人去塞爾維亞找過,但是沒找到。」

我們兩人都陷入了沉思,是同時在想米列娃大著肚子獨自一人從瑞士坐火車回娘家的情形。卡桑德拉嘆了一口氣:「米列娃實在太可憐了,那時的火車比現在差多了。我們都是女人,你懂的。米列娃其實很偉大!」

「她那時好像精神狀態不太穩定,書信裡都看得出來。」我說。卡桑德拉不同意。「有一本書叫做『在愛因斯坦的陰影下』,可以說是米列娃的傳記,是一位塞爾維亞人寫的。可是有人阻止這本書出版,所以沒有英譯本。你有空時也應該去諾威薩德走一趟,看看米列娃的故居。」

諾威薩德當年是匈牙利領土,如今屬南斯拉夫。在烏爾姆的「鱒魚居」,我無法不想起《情書》中的第一封信,那是米列娃在一八九七年十月二十日從海德堡寄給愛因斯坦的:「如果一個人可以想像無窮的快樂究竟是多大的快樂,他就會了解無限的空間究竟是多大的空間。──我想空間比快樂應該容易理解得多。」

無限的空間我不知科學家是怎麼下的定義,無窮的快樂究竟是多大的快樂,人文學者大概還從未想到過;只是瘋人、情人、或詩人嘴裡偶爾吐出的不太有倫次的言語罷。

(童元方,臺灣大學中國文學士、美國奧立岡大學藝術史碩士、東亞研究碩士、哈佛大學哲學博士。曾任教哈佛大學,現為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中文著作有《水流花靜──科學與詩的對話》、《一樣花開──哈佛十年散記》,譯有《愛因斯坦的夢》、《情書:愛因斯坦與米列娃》、《風雨絃歌:黃麗松回憶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