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大跃进

“世界遗产”系列报道之二

南方周末   2004-08-05 15:39:39
  

  围绕雅典奥运的市政建设等于是用5年的时间做10年、15年才能完成的事情。论规模论速度,跟战争过后重建家园没有区别。

  许多人以为,本届奥运是重返古代奥运发源地,事实上雅典从未举办过古代奥运会……

  8月1日起,大约17000名运动员、官员、教练、裁判陆续抵达雅典,进驻奥运村和各大酒店;与此同时,雅典市政府宣布,奥运会期间,大约15000条流浪狗将从市区消失———“它们会得到妥善处置”。
  与狗们一齐消失的,还有性工作者、停泊在南郊比雷埃夫斯码头的废旧船只,和上万幅有碍观瞻的广告牌、招贴画。
  这一“形象工程”不全是减法。在过去4年多的时间里,雅典一刻不停地做着各种加法:新的地铁线、新机场、52公里长的外环路、近郊铁路、有轨电车线……最重要的是,来自纳税人的40多亿欧元投资,已经在雅典地图上画出一批进入施工最后冲刺阶段的奥运比赛场馆。如此大刀阔斧的城市建设,当今世界上能与雅典相比的,恐怕只有中国的一些城市了。
  “雅典大跃进”等于是用5年的时间来做通常10年、15年才能做成的事情。论规模论速度,简直跟战争过后重建家园没有区别。
  一切因为奥林匹克。

  示威者抗议奥运干扰了他们的平静生活
  这一次,奥林匹克终于要回家了。所谓“回家”,再好不过地体现在奥运经典比赛项目马拉松上。本届奥运会的马拉松,起点恰是雅典东北方向40多公里、名叫“马拉松”的那个小城,跑道斜穿阿提卡半岛,沿康斯坦丁国王大道进入雅典市区,最后终止在1896年首届奥运会的主会场———泛雅典娜运动场。它正是公元前490年那次著名长跑所经过的古道:马拉松之役,雅典人击败波斯军队后,“飞毛腿”斐迪庇第斯被派往雅典通风报信。他竭尽全力,马不停蹄地从马拉松跑到雅典,冲进中央广场,刚刚向市民们宣布“我们胜利了”,就倒地而死。希罗多德在《历史》第六卷中记载了这个历史上第一位“马拉松运动员”的事迹。
  任何地方的马拉松比赛,路程都必须是马拉松到雅典的距离———42195米。雅典奥运的马拉松理所当然是最正宗的马拉松,不过本届奥运并非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是重返古代奥运的发源地;事实上雅典从未举办过古代奥运会。从公元前776年到公元393年的一千多年里,奥运比赛始终是在距离雅典330公里的奥林匹亚(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西部)举行的。本届奥运会的“回家”,准确说是重返现代奥运会的起点。

  以今天雅典的路况和车流量,很多时候汽车的速度还比不上一百年前的驴车……

  时隔108年,雅典已从“南欧的村庄首都”膨胀成400多万人口、总面积428平方公里的超级大都市。在卫城上远眺,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灰色钢筋水泥丛林上空,时常浮着一层铅灰色的尘雾———雅典人称为νεφοζ(轻云)的汽车尾气浮尘。这“轻云”一词,让我想起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诗人品达罗斯在一首献诗中对雅典的赞美:“那闪闪发亮的、头戴紫云冠的……众神的城邦”。据说,每到夕阳西下之时,雅典东面的海米吐斯山总是被照得红里泛紫,南边的海水则是蓝中带紫,色彩透过澄澈的空气反射到空中,仿佛给雅典戴上一顶“紫云冠”。现代雅典如果要把“轻云”换回古时候的“紫云冠”,恐怕得大力删减机动车的数目。
  按照雅典20多年前通过的法律,逢单数日期,惟有车牌尾数为单数的车辆允许在城内行驶,尾数为双数的只可在双数日期行驶。这项限制没能使雅典汽车流量减少一半,因为汽车总数在不断增加———雅典人还想出了一条对策:只要拥有购买两辆以上汽车的经济实力,就能同时拥有尾数为单、双数的车牌。
  目前雅典有200多万汽车,50万摩托车。有人计算过,以雅典的路况和车流量,很多时候汽车的速度还及不上一百年前的驴车、马车。
  地铁2号线从2000年初通车至今,两条地铁总载客量已超过每日100万人次,大约可减少10万趟的汽车交通量;然而有调查表明,被地铁吸引过去的绝大多数并非私家车车主或出租车乘客,而是本来就习惯使用其他形式的公交的“绿色人群”。好在雅典地铁建设远未大功告成,奥运会之后地铁网络将继续扩展,到2020年覆盖整个雅典,到那时,四通八达的地铁或许能真正成为汽车的竞争对手。在这点上,“雅典大跃进”开始显出其长远意义:雅典市民对改善城市环境的需求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虽然雅典“整容”的出发点是由于十几天的奥运会,但受益的肯定不只是这十几天所接待的50万访客,而更应该让雅典的数百万人在未来几十年里成为受益者。

  雅典最有特色的街区竟是外族统治时期的遗产,最有特色的饮食也来自那个“含羞受辱”的时代……

  任何一个初次到访雅典的游客,一定会对城市布局的大而无当、交通之混乱、建筑之粗陋留下深刻印象。跟地中海的其他历史名城如罗马、开罗、伊斯坦布尔等相比,雅典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存在一个完整、大规模、有历史特色的中世纪旧城,除了卫城和19世纪以来逐渐发掘出来的其他古希腊、罗马遗址外,拜占廷时代以后的中古遗迹在雅典很少见,而且全都湮没在难看的现代建筑中间,缺乏清晰的历史文脉。这种情形,决定了雅典无法像伊斯坦布尔、罗马那样,以整个旧城为单位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入册”的仅是一座卫城而已。
  为什么会是这样?

  回顾雅典的历史,公元前5世纪前后是雅典的黄金时期,当时雅典人口总数大概有25万,自由民的人数还远小于这个数目,对于一个城邦来说,这样的规模算是比较适度的,符合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对城邦的基本要求———“自给自足,人人都生活在相互可望及之地”。
  其后,从亚历山大东征的希腊化时代到罗马、拜占廷时期,雅典总的趋势是持续衰落,尤其是东罗马帝国定都君士坦丁堡(后来的伊斯坦布尔)之后,君士坦丁堡占据了希腊化世界的政治、文化中心位置;从15世纪拜占廷帝国灭亡至19世纪希腊独立,雅典受奥斯曼帝国统治长达400年之久,沦为一个地方小城。
  拜伦在1811年首次来到雅典,其时雅典仍处于土耳其治下。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在一座嘉布遣会修道院下榻。海米吐斯山在我前方,卫城在我背后,右边是朱庇特神庙,左边是雅典城。”这里所说的雅典城,涵盖范围仅是卫城南麓面积不大的一片土耳其式街区,现在称作“普拉卡”。拜伦写下《哀希腊》时,雅典只有一万左右人口,其中希腊族占一半,四分之一是操希腊语的土耳其穆斯林,另外四分之一包括阿尔巴尼亚人、犹太人、非洲人和所谓“法兰克人”———西欧侨民。当时的雅典城以卫城山冈为中心,建有一道城墙,绕墙走一圈仅需45分钟。
  现在的普拉卡保留了奥斯曼时代的街道布局,道路弯曲狭窄,多是石板路面,不通汽车,倒很适合步行。普拉卡有第欧根尼路、色诺芬路、哈德良路和雪莱路,这些街名使人想起雅典在数千年历史长河里经历过的一些时代,以及经历过雅典的一些人。但谁能想到,这片雅典最有特色的街区竟是外族统治时期的遗产,雅典的一些特色饮食如旋转式烤肉、藤叶卷、土耳其咖啡,也是来自那个拜伦称之为“含羞受辱”的时代?

  20世纪中叶的“大跃进”成功地解决了雅典几百万人的居住问题,同时克隆出一大批千篇一律而又具有那个时代特色的“水泥盒子”……

  1980年代,罗念生先生在《希腊游历漫记》里记载,雅典市中心已经移到宪法广场和协和广场一带,协和广场入夜“灯火辉煌,车如游龙,广场上空无行人”,这样的情景和现在已经相去不远了。只是我之所见,夜间的协和广场除了车水马龙以外,并非空无行人———广场的一角是流浪汉、妓女、皮条客和非法移民聚集的地段,吸毒人群中相当一部分是青年女性,她们瑟缩着身子在广场上跌跌撞撞地走动,讨行人手中没抽完的烟,溜进快餐店喝卫生间洗手池的水。罗先生在文章中回忆起半个多世纪前的1930年代,满是怀恋的语气,他写道:协和广场上有九根光柱,每一根供奉一位文艺女神,有女孩牵驴售玫瑰,人人争购,生活无限悠闲。那时的雅典城已经扩张到拜伦时代的10倍,却还能有此等悠闲的光景,很令人向往。
  今日雅典的混乱状况,多半要归因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城市发展。据建筑批评家艾丽卡·普罗泰丝特在《当代雅典建筑》一书中介绍,1950-1960年代,在右翼政府的政策鼓励下,希腊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大批农民工离开乡村涌入城市,雅典住房短缺的问题骤然严重起来。当时政府用于基本建设的资金主要流向了被战争、地震破坏的内陆和偏远地区,无力顾及雅典的住宅建设,于是政府放手让私营建筑工程公司去处理这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一种“以地换房”的机制便迅速形成了:地产拥有者与工程公司签订合同,由公司投入资金、技术、劳动力,新楼建成之后,公司与土地所有者按一定比例分配居住面积。为了最大程度地获取利润,工程公司往往使用最基本的材料,用尽可能简单的建筑方法,雇用专业程度低的工人。那一次“大跃进”的结果是,在10年时间内,雅典成功地解决了几百万人的居住问题,同时克隆出一大批千篇一律但又具有那个时代特色的“水泥盒子”来,造就了城市今天的基本面貌。
  这一大批20世纪中叶的建筑遗产,出现在雅典尤其显得刺眼。因为高踞在这片混凝土海洋之上的,并非一般的建筑,而是古希腊文明的标志物、人类艺术史上的巅峰之作———帕台农神庙。

  帕台农神庙的建造用了不到十年时间,算上后来用于雕刻和装饰的时间,也不过十六七年,而整修却耗费了不止二十年……

  关于帕台农,已有无数人谈论过它的和谐与完美,但对于21世纪初的现代游客,我们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大片建筑工地,还有一大堆石头的废墟。
  登上卫城西端的陡坡,穿过被金属脚手架重重围绕的山门,游客远远地看见帕台农神庙北侧镇着一台大吊车。举目所见,到处是脚手架、滑车、缆绳、工房之类,遍地堆着石块,有些是从神庙上拆卸下来的,上面标着编号,准备进行修补,有的是新近从潘特利孔山的采石场运来的,准备用来填补缺口,或取代破损不堪的旧石块。所有的新旧石块实际上都来自同一个大理石矿,前者在两千四百多年前就被开采、凿刻、堆砌,成为帕台农神庙的组成部分,然后又经历了日晒、地震、酸雨、汽车尾气的“二手烟”、威尼斯人的炮弹和土耳其人的炸药,还有多次维修时钻头、钢钎、铁箍的折磨,而新采的石料,虽然晚了两千四百年才来到卫城上和神庙会合,其地质年龄其实不比旧石块老———这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竟让我惊奇不已。
  新开采的大理石由于是机器切割,边缘极平整,颜色干净、苍白,有种类似塑料的虚假感。旧的石块表面凹凸不平,布满疮孔,在阳光照射下呈淡淡的金黄色,如同烤熟了一般。
  神庙目前正处于一项旷日持久的修复工程中。从1983年开始,工程已进行了整整20年。如今奥运开幕在即,雅典的其他“整容”工程都已进入收尾阶段,脚手架在纷纷拆除,惟有卫城上帕台农神庙的“整容”丝毫没有完工的迹象,脚手架、塔吊之类看来还要继续存在若干年。有人可能会不解:帕台农神庙始建于公元前447年,完工于公元前438年,用了不到10年时间;即便算上后来用于雕刻和装饰的时间,也只不过十六七年。何以整修比建造所费工夫还要多?
  但事实就是这样,修复工程极为细致繁复,包括12个阶段,要把帕台农神庙4个外立面、2个内部门廊(圣堂和财库)、4面内墙及全部地面逐一拆卸开来,对每一块石头构件进行处理:除去污垢,把易锈的铁条抽掉,换成钛合金,破损的地方用新的石料填补,注射粘合剂,然后毫厘不差地放回原处。实在无法修复的,就用新石块代替。根据1964年多国签署的古迹保护与修复宪章(《威尼斯宪章》),任何新加部分必须尽量在形状和材料上接近原型,但又必须有肉眼可察的细微差异,以便人们识别。所以对每块新石料也存在一个加工的过程。另外,幸存于东西两面山形楣上的圆雕及内侧四面檐壁上的浮雕要全部取下,转移到卫城博物馆,原来位置则放上它们的石膏复制件(包括19世纪初额尔金伯爵搬到英国、后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的那些深浮雕,也都要做成复制品放到神庙上)。
  完工之时,帕台农神庙将比修复前多出十分之一的总体积。对工程持批评态度的人说,修复的成分太多,不再有废墟的独特美感了,而且把石块上的弹片痕迹消除殆尽,是涂抹历史的做法。支持者则说,历史固然重要,但别忘了帕台农神庙是古希腊建筑、雕刻艺术的顶峰,审美价值远远超过了史料价值,现在迫切需要修复的是艺术,而不是记忆;况且,这项修复工程是一次可逆的操作,将来一旦公认有必要取消,完全能够一步步地“undo”(取消),恢复原状。
  不急不慢的帕台农神庙修复工程,看似游离于雅典奥运前的“形象工程”之外,但实际上,卫城对于雅典形象的举足轻重的作用始终没有被低估。1998年起,作为雅典“形象工程”的一部分,一条4公里长、连接雅典六大考古遗址的行人步道计划开始付诸实施。步行道从泛雅典娜运动场旁边起始,经过奥林匹斯宙斯神庙遗址、哈德良拱门,沿卫城南缘西行,途经酒神剧场、希罗德·阿提库斯剧院和正在建造中的卫城博物馆新馆,到达古代广场北方的雅典古墓。这条路的作用,是要“把雅典变成一个开放式的大博物馆”,不但把各大古迹串成一线,还使普拉卡、忒修翁、煤气厂区等主要购物、休闲区域连接起来,让散步者能够“从城市的童年不间断地游走到今天的雅典”。
  尽管雅典的历史文脉存在着相当深的断层,“不间断”几个字充分表明了雅典文化官员修复城市肌理的信念。新修通的步行道上,行人中有许多像我这样的游客,也有雅典市民。有人在闲散地遛狗,有人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疾步奔走。从步行道的任何位置向上望去,都能看见卫城上的帕台农神庙。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zm/20040805/wh/whxw/200408050018.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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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格的“遗产”系列一炉炉出,也可称作“赋格大跃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