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到CND作者于珈在假期写了一篇天葬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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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天葬原不在我西藏之行的计划之内。去西藏之前,我不知道天葬还可以让人“看”的。

  那天,刚从成都飞到拉萨,在充满藏族风情的八郎学旅馆住定后,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心跳得很快,头也有点晕晕乎乎,感觉象在恋爱之中。正准备先休息一下,刚钻进睡袋,一阵敲门声,几个人拥进了我们三人共用的小房间,劈头就问,你们要不要去看天葬,我们包的车还有座位,明天凌晨三点出发。我们面面相觑,我感觉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尽管当时我没有跟他们同去,可是,“要不要去看天葬”这个问题却从此一直在缠着我。一方面,我很反对带着猎奇的心态旅游参观,尤其是人家的庄严悲伤的葬礼,我怕那是对死者及其亲属的不敬和冒犯,我可是个信神也信鬼的人。另一方面,我已经多少次听说过这种独特的葬礼,如今能够亲历的机会就在眼前,百闻不如一见,那种诱惑实在难能抵挡,天知道我这辈子还能有几次来西藏的机会。在旅馆里,看过天葬的人,传达的最普遍的感受是“恶心,真恶心,看后两天都吃不下饭”。

  一个多星期后,我还是作出了去直贡寺观天葬的选择。

  直贡寺位于拉萨以东墨竹工卡县境内雪绒河边,距拉萨大概一百四十多公里,公元1179年由大师直贡巴·仁钦贝所建。直贡寺的天葬台据称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两个天葬台之一,另一个是印度的斯哇采天葬台。传说,有福气在此天葬的人,死后灵魂可以出窍,由观世音菩萨引入天界进入三善趣境界,而不会下地狱。因而,许多人不远千里送死者来此天葬。除藏历的每月十八是天葬的忌日外,这里几乎每天都有天葬,多的时候一天有二十几位。

  时令才五月底,还远没到拉萨的雨季,可偏偏那夜大雨滂沱。偏偏为了省几百块钱,我们租了辆丰田6200的越野车,比起丰田45的越野性能差远了。偏偏那车的自动擦窗器坏了。半夜三点多钟,外面黑蒙蒙的,车子的玻璃雾蒙蒙的,司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不停地擦车前的挡风玻璃,以便能依稀看见前面的路。本是睡意朦胧的我,这种情形下,睡意全消,双手紧紧地抓着车里的扶手,口里且信且不信地喃喃念着六字真言,“嘛呢叭咪牛,嘛呢叭咪牛”,一直不敢停歇。

  到了海拔四千米以上,雨转为了雪,满天满地白茫茫。我们的车子,每走两三分钟就得停下来,人工擦去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雪。如此这般,本来三个小时能走完的路程,我们踉踉跄跄走了五个小时,倒也安全到了位于半山顶的直贡寺。

  还好,仪式刚刚开始。雪已经小了些。寺前有一个不大的广场。百来号穿着红色僧袍的喇嘛参差不齐地盘腿坐在地上,坐在前面的一位年长的,显然是他们的上师。雨雪对他们仿佛一点影响也没有,他们在一遍一遍地为死者念经超度。念的也许是藏文的经文或者梵文的咒文,反正我是一字也没听明白。广场的中央的地上放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沉甸甸的白布袋,布袋前面不远处燃着香草。傻傻地在一旁站了半个小时,我才恍然大悟,那白布袋里装的原来就是今天要天葬的死者。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倒退了好几步。

  就我所知道的,人死了后全身会僵硬,都是笔挺挺地躺着的。四处没看到笔挺的一排尸首,我还以为是怕雪淋了,放在屋子里了呢。原来,他们是把尸体卷曲起来,把头屈于膝部,如同母体中成形的胎儿,再用白色藏布(氆氇)裹起来,用绳子拢住,就成了我眼前所见的这个沉甸甸的白布袋。在瑜珈课上老师也常让我们做这种姿势,英文就称为Child Pose,是我最喜欢的放松姿势。我总觉得这里面蕴含着一种智慧一种哲理。以这个姿势,蜷曲着谦卑地,接受母体的滋养和布施,等待命运的发落,赤条条来到人间;几十年后,经历了世间的风雨百味,又以同一个姿势,蜷曲着谦卑地,准备给出人生最后的一点布施,等待命运的再一次发落,赤条条地离开人间。

  那天,只有一个死者要天葬,所以只看到一个白布袋。为死者念经超度,大概花了一个小时。然后,一行人就开始上天葬台。天葬台在山顶,离念经超度的庙宇还有一里左右,是上坡路。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四周雾蒙蒙,象走在梦中,一切似真似幻。

  走进一个木栅栏,就算正式走进了天葬台。中央有一个突出的直径约五米的石台子,很整齐干净,那就是处理尸首,秃鹫吃肉的地方。石台子的一方是一个小庙宇,里面供有三张度母的唐卡,另一方是无数的七彩经幡在风雪中飘着,下方是一个燃香草的塔。满地是白茫茫的雪。置身此情此景,不仅没有丝毫的血腥和恐惧感,相反我觉得很庄严美丽。八百多年前的仁钦贝大师的慧眼果然没有错识这一块风水宝地。

  耳边传来两声尖叫,来自于我后面的两个漂漂亮亮的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的韩国姑娘。她们跟一小队旅游团来,凡事跟大家走,不知道看天葬究竟是看什么。当看到一具赤裸裸皮肤黝黑的尸体被拖出白布袋的时候,她们便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惊叫。

  到底是世界著名的天葬台的天葬师,大刀阔斧,如疱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听说刀法还挺有讲究的,男人和女人的刀法还不一样。几刀下去,就象我们杀猪一样,筋肉裸露,肠胃自出。我不经意往右上方看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成百只巨大的秃鹫就在天葬师切割尸首的两三分钟内如天兵天将一样神秘悄然而至。这些秃鹫可真大呀,他们的翅膀可真长呀,黑压压的一群,有的还在扑打着翅膀,露出胸前的两个象眼睛一样的疙瘩,据说藏人认为那是天眼。他们守规矩地站在石台子以外。看到成百只这样的秃鹫这么神速地从天而降,你不由得不把他们神秘化,不由得不认为他们肯定是某些特殊使命的神圣使者。

  一位年长一些的天葬师一边招呼秃鹫,一边向他们扔了一小块肉。受到允许,他们一拥而上,挤进放有剖开的尸首的石台子里,每一只都很饥饿地抢食。时常看到两三只秃鹫在争夺一块肉或一根筋。我想,他们今天肯定是吃不饱的,一般来说,一天都会有十来具尸首,多的时候有二十几。象今天这样才一位死者的情形是不多的。

  看到这么一大群黑压压的大鸟在饥饿地抢食,我一时几乎忘了他们在吃的是什么,我没觉得恶心,也没觉得残忍或害怕。我看到的只是饥饿的胃在得到满足,看到的只是当人把自己置于和其他生灵同一高度的时候,人可以奉献和给予得这么轻松彻底。与其西装革履,躺在上好木材的棺材里,等着腐烂,而且死了还要在世间占一席之地,还不如这样痛痛快快喂了鸟吃干净利落洒脱。即使活着的时候无力布施,至少这时候还可以拿这个臭皮囊来作人生最后一次布施,来喂饱几只饥饿的秃鹫。

  他们吃得可真快真干净呀。几分钟的功夫,只剩下一个骨架子了。死者的朋友(死者的亲属是不到天葬台的)和天葬师把秃鹫赶到一边。秃鹫们什么都懂,他们就乖乖地站在一边等着,并不飞走,知道还没吃完。三个天葬师,每人拿了一把榔头样的东西,把骨头一点一点地砸碎。负责头颅的是那位年长的天葬师,念一会经,砸几下,又念一会经,又砸几下,神情非常严肃慎重。显然,头颅是很重要的部位,大概于灵魂的升天至关重要。砸骨头砸了好久,边砸边和糌粑。骨头砸好后,死者的朋友又把等在一边的秃鹫们让进去,又是一番饥饿地抢食。没多久,一个曾经活过,爱过,烦恼过也快乐过的人,就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雾散了,太阳出来了。高原的太阳光总是强烈刺眼,刚才还覆盖着雪,白茫茫的一片,现在许多地方已经露出了灰色的土壤和岩石。上山时,在雪雾中一切迷离;下山时,明丽阳光下一切了然。刚才的一切恍如做了一个梦。

  我心里感到少有的轻松,那种似乎是顿悟后一切皆空的轻松,卸下所有的包袱后得解脱的轻松。没想到看完天葬后给我的是这么快意的轻松感。我想,刚刚被天葬,灵魂升天的那位死者,此时肯定会觉得他来人间走这一遭也恍如一场梦。此时,曾给他许多欲望和不安的肉身已经消失殆尽,他的灵魂被观世音菩萨引领着,轻安地进入了天界。

  回拉萨的路上,我向往地说,我死后也要天葬。我的藏族司机为难地说,如果你不是真的佛教徒,不真信佛礼佛,秃鹫们可能不吃你的肉哦。我想他是在开玩笑吧,尽管他一脸的严肃认真。但愿他是在和我开玩笑。

□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