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下过地狱的诗人
赵毅衡
最先听到的是翻译家查良铮这个名字,后来知道他写诗笔名穆旦。五十年代的大陆少年,凡如我那样喜欢做浪漫梦者,手里必然有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选》。查良铮这个名字,也沾上罗曼蒂克气息,那种少年型肺结核病者特有的,萎靡却甜蜜的柔情。
后来,我被发配到极端不浪漫的安徽淮河边军垦农场,积雪堆满田野的冬日,无劳可动,整日枯坐讨论毛著。恍忽走神时,想起雪橇滑过俄罗斯的旷原雪景,那是痴情的奥涅金,急如星火地奔向塔吉亚娜,而原野是那么广袤无边。在这时候,被点名了,打个激凌醒过神来,该我批“一闪念”。照例学舌一通,心里还想着我的甜梦。
“出公差”去霍邱县城,数九寒天去挑东西回驻地。这是美差,又累又冷,但逃过了苦不堪言的枯坐干熬。路上遇到一个南开学生也去县城。我马上问查良铮。他说,差不多算邻居!我赶紧问其人风神如何飘逸。那人转过身来,两眼看着我,好象看一个怪物,说“嘿哟,糟老头一个!打我小时候起,每天看见他破衣烂衫,靠着墙脚走路,不抬头看人。以前还在图书馆抄卡片,现在扫街扫厕所。头发都快掉完了,问他几句,话都说不清!”这是个高大的青年,虽然也是在军垦劳动,但精神抖擞,境界不同。他毁了我的偶像,朗声大笑又谈别的事情去了。
回过头来,此少年说查良铮在南开,几十年是为人轻贱的人下之人,突然点破了我的一个猜疑:这事我应当有所预感。记得1957到1958年读到一些诗人们的文章,说穆旦居然写出如此不通之甚的句子:“平衡把我变成一棵树”,实在是荒谬绝伦,说明资产阶级文学真是不可救药云云。
但是这句诗却象魔咒似地抓住我,怎么也忘不了,象古人的名句一样,有一种超出文字的神秘魔力。什么原因,我弄不清,只知道读中国新诗,从来没有这样的效果。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我开始钻研现代文论,这句诗帮助我我体味现代批评家所谓“张力”,所谓“非同质”(艾略特语:象闻一朵玫瑰似地感到思想),这些几乎难以捉摸的概念。这篇文字应当轻松一点,就免谈这些理论。我只想说,这句诗,远远超过中国诗歌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的最高水平。穆旦的诗,才是中国古典诗与西方现代结合的产物。我们在穆旦这一代,可以看到燕卜荪等在西南联大的讲学,奥顿的访华,还有卞之琳等中国诗人三十年代的努力,但是也看到他们青出于蓝。我常想,如果奥顿熟读李商隐,可能就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 posted on 09/13/2004
我对查良铮这个名字有种特殊的记忆和情感。十几岁时无意中撞到一本济慈诗选,第一次把我带到了诗的国度。译者就是查良铮。不谙世事的少年从此把这个名字记在心上,从此对诗开始了一生的寻求。
我曾有几句话记述当时的感受,有人帮我分了行,似也成了一首诗 :)
So anyway, there was this young girl,
lonely and always absent-minded
in others' eyes,
spent most of her spare time wandering
about the little dark library.
One day she discovered such a book.
She stared at Keats' portrait
(he is strikingly beautiful!),
at his melancholy eyes,
as if he had spoken to her.
He spoke to her in his poetry,
full of marvel and majesty,
like a light shone upon her trivial world
from an ethereal p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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